第一百六十三章 家园

有某种不安的感觉，骑兵队队员醒来，发现有只熊在树下徘徊，那熊看来体型不大，是黑熊不是棕熊。他想要做些甚么，但另一棵树上日生用眼神要他别轻举妄动。他只好看着这黑熊四处乱窜，这边闻闻那边走走，无事可做下，他只能在心中无奈地想：不是说熊要冬眠吗？对这头熊来说这种天气还不算是冬天吗？

接着那熊望着吊在树上的巨鹿，在鹿的尸体下方来回走动，跟着站起身来但还是不够高，只好又将身子缩回地面，转向火堆不远处一棵树下刨开土地似乎在吃些甚么。此时只见日生悄悄拿出一块不知道是石头还是橡实的东西扔到火中，火堆突然劈啪弹射，那熊身子一抖显然被惊吓，屈着身子朝着四处大吼，但怎么探头都搞不清楚状况，只好边警戒边转身返回远处的树丛。

这是走了吗？队员用如此眼神看向日生，只见后者点点头，翻身下树。

‘准备一下，该回程了，去把马放出来。’

说完，在天亮前两人匆匆完成准备，做了木架子将一部分肉放至其上由人背负，至于剩下的则打算由马来背负，因此日生让骑兵队队员去把马牵来。昨晚因为害怕马被兽类袭击，所以在把鹿肉吊起后两人将马藏在附近一处窄林内，并用石头与木材团团围住，既进不去也出不来，就像座简易牢笼。

骑兵队队员用刀劈开牢笼将马牵来，但那马似乎十分不合作，屡屡走向其他方向。见状，日生开口询问。

‘怎么回事？’

‘牢笼附近有很多狼的脚印，被关了一夜，也被吓了一夜，正在闹脾气呢。’

‘这我可没办法，骑兵队的，是你展示本领的时候。’

日生开口说道，只让这名队员一脸无奈，花了好一阵子好说歹说才让马安静下来，踏上回程。

出了森林回到原地，只见在那平原的巨石附近被做了记号，示意着大山等人在何处扎营，两人在走一段路后与其余人等会合。

‘太慢了，我都等到快疯了。’

最先开口抱怨的便是小猰，他已经开始起身，腹部的伤口愈合到一定程度，但依然被要求不能随便动作。

‘你算幸运了，如果被这猎物跑了还不知道要花多久。以前这家伙可是要好几十人挖坑、追赶才能确实捕捉的对象。’

日生说着边将与鹿肉完全切割开来的鹿皮扔给几人看看，那沉重而且还连着鹿头的鹿皮让众人不经多看了几眼。

‘看几次都觉得恐怖，比起跟这东西交手我还是宁愿上战场。’

豨猛握着鹿角，拿起鹿头猛瞧，他过去也曾经猎过这种巨鹿，要说年轻战士没有道理的自大会被甚么磨灭，这种巨鹿绝对是选项之一。

‘好了既然完成工作，现在我们先去弄架马车，等等再一起进城。’

日生说着，一边攀上马，先一步进入猎鹿城，要辆马车载运鹿肉与毛皮，一掩护受伤的成员进到城内。

日生率先进入猎鹿城与乌尔联邦派驻此处的商人打交道，取得了一辆马车，再与众人用马车载着巨鹿进城。由于有了巨鹿的尸体，受伤人士全变得格外不起眼，就算发现他们的伤口人们多半也会想那是巨鹿造成的，不与战争产生联想。

另一方面，猎鹿城的居民多是南方人移民与西方的森林住民组成，北方人人数非常少，自然对现在正在进行的南北冲突不太在意，仅止于餐后的话题。毕竟谁赢谁输都不关他们的事，就算真有间谍恐怕在当地人眼里也是怎样都好的事。再加之有与乌尔联邦相熟的商人帮忙，一行人在通关上也没甚么太大的问题，简简单单便进了城。

‘总算能在正常一些的地方过夜。’

小猰靠在暖炉旁说道，众人投宿的是一支商队的营地，此处的商社是南方式建筑，所以没有多少陌生的感觉。不过如果把眼光从窗外投去，南方的精致建筑与西方随意的木造建筑相混，其中偶尔会出现北方风格的帐篷，这确实是身在异乡的景致。

‘这里只是暂时居所，过一段时间我们还要继续西行。’

日生从门口走入大厅，手上拿着一大盘的食物，一些肉类的冷盘，一些饼还有一些杏仁与核桃，另外跟在他身后的人则端上了一大锅的杂烩汤。

‘坚果，真舍得下功夫，这些东西可不便宜。’

‘算是奢侈品，不过与我们之间做的生意相比就不是那么一回事。’

豨猛站起身来有些跛地走到桌前拣了些核桃塞入嘴中，一边拿块饼夹了些肉塞到嘴里。日生则盛了一碗汤在一旁坐下，并开口说道。

‘说起来你说还要西行？’

小猰坐起身来，拿了两块饼，继续先前的话题。

‘是啊．不知道战争甚么时候结束，这段时间往南的陆路多半会被封锁，所以我们不能就这样回去南方。’

‘意思是你在西方有落脚处？’

‘我们在西方有熟悉的人先行前去投资，算是刚好有个能安居一阵子的地方，这次能顺道去巡视产业状况，一边等待战况明朗。等到情况差不多稳定后我们便搭船回到南方。’

‘听起来像是慰劳旅行，如果没有伤就更好了。’

似乎是从外面听到现在讨论的话题，大山一边接口，一边走入大厅。适才他前去与商队的医护人员商量，如今双手明显换了新的药物，而不是在山区应急用的草药。另外在他身后则跟着三名骑兵队成员，其中双手健全的成员正负起帮其他人取用餐点的工作。

‘有没有伤倒不是问题，而是这一路上还有多少问题，通关文件你都准备好了吧？’

小猰边吃边问道，日生则点点头。

‘出发之前就有考虑过几条路线，全备妥了。相信过几天我们还活着的情报也会传回南方，这段时间就放心把问题交给留守的人吧。’

‘哼，早辞职了。’

小猰冷声哼道，他是辞去议长的职务后才参与这次远征。至于日生的工作本来就是顾问，可有可无。而大山的工作神殿卫队还有首辅兼任不用担心，治安工作也早就安排好了。唯一剩下的是脸色沉重的豨猛，木舒胡茨虽然安排好了接替他工作的人选，但由于人才并未像乌尔联邦那样多并有政策培育，所以他有些担心接替的人是不是能做好。

‘习惯把事情放手吧，一个人再行也不能应付所有事。’

日生看着豨猛那张担忧的脸说道，后者只能摇摇头似乎有着三言两语道不尽的感慨，默默低头啃着手上的肉饼。

正式进入冬季后移动变得困难，这段时间所有伤者均在屋内养伤，唯有日生发挥作为商队一员的精神四处打听消息，并试图取得西方的讯息。同时这段时间，北方人正因为南方的进攻一团乱，照情况看来泽凡消失也让他们不得不重新打算是不是该继续进攻南方。

‘这群家伙肯定会打的。’

对北方人动向的情报一行人密切关心，特别是从不同管道传来的，也就是从大市集方向传来的情报。这方向传来的情报更杂乱，也因为没经过整理更直接而实际──北方人有很高的机会会北返，如果是早归会怎么做呢？趁对方还没准备好继续引战吧，没有证据显示北方人会在北方打上一场自我消耗的战争。而且既然天城被攻击，那么不管怎么说总之是结怨了，这一场仗乌尔联邦非打不可，紧接着继续推算下去重点在西北问题。

西北问题西南肯定要插手，而依照早归的习惯恐怕也不会直接去处理西北问题，毕竟乌尔联邦继续在西北做些甚么便与直接统治没甚么差别了，这多少违反了乌尔联邦一贯的做法。不管河下游也好，木舒胡茨也好，乃至西北也好，乌尔联邦都是以间接手段影响，只有直接有利害关系的区域才会直接统治。比如说东边的村庄，比如说安渚村庄。事实上，安渚村庄也以区为单位加入了乌尔联邦保有相当的自治权，其事实上的首领正在此处疗养伤口。

‘西北最后会如何？’

一瞬间，日生将思路跳到了西北问题。

‘西北问题啊，除非有天降奇兵否则恐怕会拖很久吧。’

回答日生问题的人是小猰，在此处对于政治问题最有敏锐性的人恐怕非他莫属。

‘不管是快还是慢，我不相信联盟那群人会做些甚么。你看，这场仗算是西北输了，现在在台面上那些家伙一定得滚下来，而接替的人选一定是第二把交椅，就是那群亲南方的家伙。这群家伙不可能会大开大阖做事。’

豨猛在一旁开口，木舒胡茨实际上一样属于西北联盟，只是因为过去战争的关系所以与乌尔联邦走得很近，算是百分之百的乌尔联邦派系。

‘就算再怎么亲西南，西北也会做西北该做的事才对。’

大山接口说道，他很信任人自主的行为，某方面来说他是个耿直的人。

‘重点是谁以甚么方式做，有复兴联盟的消息吗？’

‘怎么提到那群家伙？’

忽然想到甚么似地日生问道，反而是豨猛不得其意反问。

‘复兴联盟不全缩到山里了？’

大山回答了日生的问题，凭藉他还在乌尔联邦时的印象，他不认为复兴联盟能翻出甚么风雨。

‘重点不是复兴联盟，而是他们曾经做过的事，如果这一次成功排除北方人后患不是由神殿人与来做，接下来将会有大变革。’

‘你是说“国”？’

听日生所言，小猰猛然转过头，露出了有些紧张的表情。

‘国’是很少见的政体，他们被以神殿为中心的村庄抱持着一定程度的戒心。所谓国指的就是城邦——由墙围绕的防御共同体，某方面来说是为了自我保护而衍生的大型聚落，现在南方的国之中最大的是由复兴联盟取回失地后重新分配出去的土地，其面积不大，但确实是超越一般聚落规模的群体。可即使如此依旧不被其他人重视，在势力间也没有话语权。

对多数人而言国必须被疏远，首先其人民之间的关系并非是因祭祀关系而聚集，而是因为在同一面墙的后方所集中，因此只要达到躲在墙后面的要求，国本身并没有太多限制。从村庄的祭祀体系角度来看，国常常一言不合覆灭，又常常出现屠杀意见不合者的情况，可说穿了就只是为了躲在那面墙后面那一点位置。

墙后方的势力、懦弱者的牢笼、鼠穴，这是祭祀中心体系对于国这类城邦的看法。另外由于其组成分子构成复杂，有如山贼聚集地一般的性质十分容易替换首领，导致施政无连贯性时常不守信用，与其做生意的商人也感到头疼，所以又有不守信者的庄园之称。

‘没有一套稳定的制度，有如流民聚集体，但又无法建立人人能认同的权威导致纷乱或大或小从来不间断。比起由氏族血缘与神殿祭祀中心相混合的村庄是个让人避之不及的地方，这就是现存的“国”的缩影。’

日生开口说出了所谓的‘国’在此时众人眼中究竟是何物。

‘我大概知道国是甚么，但你说西北问题跟国有关系是甚么意思？’

豨猛开口问道，这是与其切身相关的问题，然而，他偏偏对战斗以外的事不是那样在行。

‘现行的氏族混合神殿制度十分要求领导者本身背负责任，以身作则，这也是我与各位在这里而不是那些被征兵之人在此的原因。然而，如果……’

‘如果领导者不以身犯难，不为表率，那就形成失去了权力中心与权威的理由，单纯只是寄生虫而已。’

日生提出了对于氏族与神殿中心的看法，而大山跟着接口补充。

‘没错，其中面对最危险且最严重问题的地方就是西北。’

‘为甚么？’

‘因为西北最乱，其混乱都是为了抢夺权力。现在的西北各村看来古老，但其实崭新。从过去的神殿走向“西北伟大论”，接着又碰上一次清剿内部的乱党的斗争，走到今天，在上层的人可能看到的只剩下权力而不是义务。’

‘这意思就是说基本上逐渐和“国”没两样……？’

听日生的评论，豨猛不由得担忧道。

‘总的来说，“接班人”是各势力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乌尔联邦曾经出现过的神殿卫队队长失踪一事就是种前哨战。现在相安无事也是因为不管是早归或是荣乡，再不然就是在场众人都愿意付出自己的一切，纵使知道村庄会灭亡我们也不会逃走，那怕刚刚与各位交手过的泽凡也是如此。但是下一个接班人呢？年轻那一辈如果只看到我们手中的权力，而没有看到我们要面对的义务与责任呢？’

‘你是想说国的崛起是必然？’

‘是，因为总会有不负责任的人拿到权力的时候。’

‘所以才推行会议制，就是不想要乌尔联邦解体吗？’

小猰听日生所言，心中浮现了在神殿卫队队长风波时议会制度的问题，不由地吞了口口水，他必须承认到乌尔联邦确实想得比他更远。

村庄以神殿为中枢让各氏族协调，不管在政策上还是兵员派遣乃至人事调度调和共同体的一致性。然而，新兴的‘国’与野民聚落一样，缺少该有权威性，至少他们还没有发展出使众人能够苟同的契约关系。其问题表现在：当面对敌人来袭时众人不能有效合作，当政策施行有人权益受损时不能共体时艰。

对于西北与国的问题日生继续分析道。

‘如果这次西北最后成为了国，那么将会是国的新形态。因为他们的氏族还没有瓦解，也有外敌来凝聚他们的中央意识，最后只要再有适当的契约关系就足够了。这样在新的国度内，新的秩序就会成形。’

‘甚么样的契约？’

‘也许新的神殿，也就是如神谱一般的性质，再不然就是某种更世俗但更具公信力的人坐上本来属于神殿的位置。’

所谓神谱指的是神灵之间所拥有的关系，或是亲属，或是朋友，其中有名的就是雪度与艾帕萨苏这两名神灵是一对的，连带也缔结了雪度村庄与艾帕萨苏之间长久的盟约。

‘人坐在神座上……’

听闻将原本神座上的事物体换成人，小猰思考着这种做法的意义。

‘对，过去也有许多被我们这样称呼的对手。在很久以前人刚刚回到地上时遇到的狼王，从森林走向集居处有森林之王，这些神意在自然的代行者被称之为“王”，或许不久的将来将会出现代行神意的“人类的王”。’

‘阿奇恩瑟……这听起来太疯狂。为了自由我们击垮了他们，从无穷竞争的道路上挣脱出来，难道这次要我们自己作贱自己？’

大山想起了曾经面对的敌人，那曾经与荣乡缠斗的森林之王，不由得对日生所言抱持着畏惧，因为人类战斗至此就是为了不使自己卑下而战，普天之下除了神灵再也没有其他支配者──而神灵以不出面居多。

‘对这些人来说，战争本身就是作贱他们了。为了能够重新活回尊严，侍奉另一个强权又有何关系，反正相差不多。’

日生说的话让大山沉默，反倒是豨猛脸色有些难看，因为他知道自己这次离开就是木舒胡茨即将接班更换神殿团队的前兆。

‘说句实在话，你对木舒胡茨怎么看？’

‘可以再撑一段时间，但难保民众不被新的体制所吸引。毕竟定居久了阶级就会产生，阶级出现某一群人就会失去翻身的希望，可这没有甚么好方法可以避免，因为你不能否定努力的意义，自然不能否定努力带来的财富累积。那么，撤销金钱制度回归以前的协作机制或许是一种办法，但是影响必定很大，而且我肯定你们还是得回到金钱的怀抱。或者试着给人民希望平分权力，这都是珍贵的基层劳力——村庄的基础不被阶级掏空的办法。不过不管哪个操作难度都很高就是了。’

‘还有时间吗……’

‘好了，你别着急，我们还要好一阵子才能回到南边，这段时间你好好想一想吧。’

日生拍了拍豨猛受伤的肩膀，只见后者吃痛地露出不满的表情，但确实感到自己对家园的思考不再那样钻牛角尖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