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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才识谁人见笑滋味 又承毗卢双剑合威

作者:邢云埋 | 发布时间 | 2018-06-11 | 字数:9570

雨霖铃叉手冷笑道:“贤侄莫不知高低,拿这许多言语冲撞长辈。我寸心楼与千机堂联手那年,还不知这世上有你没你呢。”久惟闻言,未知真伪,只觉这“寸心楼”三个字曾听谁人说过,猛然想起来,暗道:“那不是伊消说的仇家,要争夺什么经书的,却与我爹爹何干?”犹疑片刻,朗声道:“寸心楼主,失敬了。前尘旧事,晚辈实不知情。承蒙你记挂家父,但却不该指派手下人乔装而来,迷惑我等,致使些许怠慢。”她话还未完,就听雨霖铃摇摇手道:“不妨,不妨,我怎么好和后生小辈计较?”却轻飘飘地将冒充之事避过不提。

久惟有心将雨霖铃留下,细细地追问其当年之事,因她清楚,父亲是不会把这些事情告诉自己的,想想那日小西天上他讳莫如深的样子就知道。可是,如此轻易地将个不速之客请进家中,弄不好就成了引狼入室,闯下祸端,又怎么好?正想时,云埋在久惟耳边小声说道:“妹妹,前人有句话叫将计就计,你不许他进门儿,又怎知他捣什么鬼?且先安顿了他,派几个人暗中盯着,你去禀明令尊,而后再做区处便是。”久惟听他说的是,微微点头,即伸手对雨霖铃道:“楼主,请。”

雨霖铃得意洋洋,满脸是笑,向弗猜拱一拱手,先率扶拆和泰子走到门首,又回头道:“贤侄,你伯父我方才为让真人释闷儿,二话没说就跌个四平,可着实摔得不轻。你看怎么指间厢房,教我略歇歇,再与令尊陪话不迟。”久惟闻言,心中冷笑:上门不寻主人,却歇息怎的?定是要干些背人的勾当。我且将绳儿放放,看能钓得他什么鱼。遂仍顺着他道:“厢房有,楼主请便。”就教门上人带领着入内。

这厢云埋收拢了带来的几样食材,久惟唤个下人一并接了,吩咐道:“你先将这诸般海物送进去给夫人瞧瞧,就说是两位佳客送来尝鲜。她平素喜食这些。”云埋在旁听了,又是得意,又有些不好意思,就只是揣着手笑。

久惟望着云埋绯衣灼灼,眼上一花,想起那个向来爱穿红衣的人来,不免微微怅然,颇巧云埋附在她耳边低低问道:“那日匆匆而别,妹妹可见到照兄同小伊公子,可言我师侄已去?”久惟道:“哪里见了,才下山就遇见爹爹,直领来家,更不敢提起一个‘伊’字,何况出门。却幸得了个机会去宁蕲药师府上一问,原他全然不知此事。天晓得那两个人走到哪厢去了。”

云埋闻言嘿嘿一笑,打趣她道:“想是觉着中原无甚趣味,便撇下你,结伴回昆仑去了。你也等得急了不是?我与你寻他去,可好?”久惟推他一把,别过脸道:“我和你说真的,你倒不当事,以后再休问我。”云埋见久惟变了颜色,不知她是故作此状,忙扯住其衣袖,软款她道:“妹子别急眼呐,我赔个不是,以后再不敢说了。”

久惟绷不住笑了,轻声道:“方才你自己说要去寻他,不寻才不是好男子,不去便枉为大丈夫。”说罢便不再理会他,只转头对弗猜道:“仙姑,快请随我进去,只这般杵在门口,岂是章程。”弗猜止住道:“小惟别忙,我有句话说。”久惟仰头问道:“却是怎么?”

弗猜教云埋道:“你俩在我跟前儿怎么闹也罢了,只是如今轻造贵府,人家令尊令堂在上,不比我山林海外无拘无束,切不可造次胡谈,行为无状,抗礼不尊,惹人嫌恶。”伸手一戳云埋,又道:“你是这么大一个人,也该将顽心收起,莫劳我多言。”

云埋摸摸后脑勺,懵懵懂懂道:“我又如何无状,如何不端了?不过是走路不能斜肩,坐定不能抖腿,说话不能骂人,饭毕不能敲碗,我都记着呢。”

弗猜笑道:“说的是。眼下却有一件:你俩究竟怎样称呼?别将辈分岔三乱四,教大方之家笑我们村愚。商量一致再进。”她一直不知久惟是怎么称呼云埋“叔叔”,云埋又是如何呼唤久惟是“妹子”,平素玩笑无妨,可倘若在人前也如此,难免误会云埋有甚歪意。久惟是个单纯天真,无知人事的小姑娘,哪里省得这些?只对云埋嘻嘻笑道:“你是个叔辈,还是个兄长?定下来就再不许赖了。”

云埋领会弗猜的意思,便将两手往袖中一揣,梗着脖子说道:“我也是个好男子,不以叔辈相压,不以兄辈相戏。凭你把我连名带姓的呼唤也好,或只叫个‘老邢’、‘小邢’,抑或‘哎’、‘那谁’,尽无不可。”话罢,三人皆笑,却不再议。因弗猜不愿踏足在那市井街道上,又教云埋将她抱在怀中,同入久府大门。

云埋随久惟迈进大门,两眼不住张望。左顾有一带矮树,青翠喜人,旁边又有石凳、石几,般般精巧;右顾是一面兵器架,刀枪剑戟,斧钺棍镗,寒光森森。云埋虽不喜刀兵,却瞧着新奇,慢慢走着,看了又看,摸摸手柄,扯扯红缨。怀里弗猜没柰何,也不去催他,只将手中的《六韬》翻了又翻。青骓跟着久惟的步子,在她腿间绊来绊去。不一时来至前厅,久惟叫云埋一声道:“仔细门槛儿。”云埋往里看时,暗夸道:好个气派的厅堂。但见:东西两架画屏排,南北风光尽展现。紫檀长几镂金花,六把软椅铺绮缎。漆盒高柜比屋梁,金兽炉中瑞脑香。兰桂金菊共灼眼,吴圣妙笔花间悬。

久惟让道:“二位稍坐,待晚辈办茶来奉。”即转头吩咐下人道:“这两个不是凡辈。去将老爷的香茶取来,仔细的烹了。教他二人吃好,也是你们的造化。”那下人等听得稀奇,只觉此他们大有来头,依言自去不提。

弗猜凡坐,必要盘膝;云埋却伸腿抻臂的倚在那里,把青骓抱起来,像个大绒枕头一般拢在腿上。弗猜存心要见久惟之高堂,也不管他,只对久惟道:“令尊何在?我等既为拜寿而来,且引入祝他一祝,方表心意。”

久惟在她身边答道:“家父痴迷武学,每日必去长烟湖畔练功,就此寿辰也不例外。想这早晚还没回来呢。”正说话间,有个白衣侍女捧来一张沉香木雕花碟盘,盘中盛的是两盏萍踪茶。久惟将盘接过,躬身递与弗、云二人。云埋不拘什么品类,拿起来便喝了,一抹嘴笑道:“你不知我自路上跟个野孩子吵架,渴坏我了。”弗猜却不见动,只垂目含笑,把那茶看也不看。

久惟忖出端倪,绕到云埋身侧,与他撞一下肩膀道:“你家夫人不肯吃我们的俗茶,想你怀中必然替她揣着,赶紧拿出来罢。”

云埋见久惟这等聪明灵巧,自家却有些不好意思,便放下茶盏,装傻笑道:“小惟说哪里话,你这个茶我虽不认得,却也爽口,只是她现下不渴哩。”久惟在云埋耳边道:“你莫不是怕我匿了你的茶叶儿去?你又不是不知道那仙茶的滋味,凡人哪个饮得?不够教她‘见笑’的。”

云埋听如此说,即从怀中取出谁人见笑,放在久惟手心里道:“你怎生不禁打趣,它不过是吃用之物,能值几何?我便将此茶全全赠你,更何消说。”久惟接过道:“不消说。教她知晓,只赏你一记窝心脚。”

二人止了说笑,久惟亲去烹茶。她将那小玉罐打开看时,里边是些黄豆大小的颗粒,黑瘪无光,再无甚异,竟像是些什么花的种子。她将沸水浇之,连沏了几回,那茶水却一点颜色也不显,只和刚打上来的井水没有两样。久惟心奇道:“这茶是坏了,还是我不得法?”又道:“我且尝尝看是怎样。”就捏着盅子尝了一口。谁知不尝倒还好,但入口时,那滋味儿就好比生姜汁兑进苦瓜掺黄连沫子,又丢在药底子里不知道熬煎了多少年,辛涩麻舌,直苦得人想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久惟拧着眉连啐几口,感觉舌头上像被人剐了一刀,辣辣的疼,慌忙咕嘟咕嘟喝下一大瓢凉水,抹了嘴骂云埋道:“这个浑人,怎么好拿甚不知名的假药来哄我?等我出去捶他一下。”久惟原正气恼,要将那“假茶”一把都扬在地上,却又想着留个证鉴,好去弗猜处告他,教他抵赖不得,便还装好了,揣在袖子里,把茶水收拾好了端着,气呼呼地往堂上去。

弗猜正与云埋坐着小声说话,见久惟端着茶进来,早嗅出是谁人见笑,微微笑着道:“有劳你。”即伸手接将过来,抿了一口。久惟还要说话,却见她饮了茶后,神色如常,自家在心里道:“怪不得起的是这名儿,又道是神仙茶,看来原本就是这个风味。”遂将要去捶云埋的手放下了,只将弗猜先前的茶杯替下来,道:“仙姑何须客道。”这一张嘴说话,弗猜就知道她尝过了那茶,却不说破,在心里想着:小惟倒是颇有些仙缘,又是十分的灵气。却不知她跟从何人学了我门内武功,若是把师父的基业传到她的手上,我辈也再无一些儿不放心了。

云埋一把扯过久惟的衣袖,笑嘻嘻地说道:“我知道你得了好处。”原来先前云埋不教久惟去烹茶,就是情知她沏不显色时,心异必要尝。只怕她“吃苦”,故而推让一回。来时茶摊上央那老妈妈子沏茶,却无此虑,那厢才不管你有色无色,只将茶叶一股脑丢进壶里去,也不再揭开来看看,就端上来图省事儿。久惟一瞥他的笑面儿,就猜出了意思,管他口里还叫什么“都给你,都给你”,只气气的瞪他。

三人无话之时,听得外间一个门子报道:“宁蕲药师家的公子送寿礼来了。”久惟听报,心中正没好气儿,即不悦道:“是哪个请了他来?”下人嚅嗫道:“送去药师府上的帖子都被您给拦下来了,我等实是不知。”

久惟低头暗道:“这厮,不请自来,好生无礼。”她料定银鞍前来,以祝寿送礼为由头,实则又要与自己纠缠,着实不愿与他相见。便有意引弗、云二人去自己房中小坐,是以离开厅堂,避过来人。怎奈这般计较未及说出,云埋起身往外张了一张,问道:“来者是哪个银鞍?可是虎公子?”

久惟道:“你怎么认得他?”云埋摸摸脑袋道:“不好说,万一你与他有亲,我岂不是要得罪了。”久惟一听“有亲”二字,忙“呸”了一声,道:“他姓什么,我姓什么,哪里就有甚亲?没有也罢了,他倒要来求亲,好不恼人。”

云埋笑道:“原是这般,我却也有些恼他,他把我骂作是什么毛团儿哩。”久惟急道:“他凭什么骂你?”云埋遂将那日小西天上,银鞍问剑之事,略说了几句。久惟听罢道:“你们都不知,那蟹足剑本是我的配剑,也难猜是阴阳、八卦、风水、时利哪样不谐,竟无缘拔剑,因此早年有个小字叫做不开。后来……”云埋笑嘻嘻接道:“后来呀,也难猜是东边、西边、南边、北边哪个方向,就遇见了一个有缘的人。”

久惟不与他说笑,只沉声道:“有缘的倒不在此间,犯对的却来了。”云埋见如此说,便问那回话的人道:“这犯对的现在何处?”下人道:“公子还等在院子里。”

久惟迈出堂门一看,果是银鞍提着个盒子立在当央,一面等,一面观瞧那刀兵架子。久惟微微一笑,转头去看云埋,见他又回去陷在椅子里窝着,便叫他道:“那瘫的,你过来。”云埋听见这话,一蹦窜起来老高,出门叫道:“喂喂,你叫我呢?”

云埋这一叫唤,声儿略大了些,惊动了银鞍。他忙抬头看时,只见久惟穿着一袭鹅黄掺金的窄袖襦裙,头上挽着半髻,也无钗环,也无花饰,只拿一根金菊绣纹的丝绦系着,任它随风搭在肩上,衬得她愈发出尘清丽,与众不同。久惟望着他也只是冷笑,他却觉得那是最甜美最骄傲的微笑。在他的注视下,久惟踮着脚,侧头跟身边的男子说了一句话——如果不是她要说这句话,银鞍哪里能瞧见久惟身旁还有一个人?

久惟樱唇翕动,在云埋耳边悄声说道:“哥们儿,且将‘好男子’三个字儿收了起来,只拿出你旧日的嘴脸便是。”云埋当即会意,低声道:“这有何难。”他二人一对一答,银鞍当然听不真切,但他在心里认定了久惟说的是:“你看那个痴人,也无个请帖书笺,怎么这等冒失,青天白日上我门来?”而云埋说道:“我帮你打发走他便是。”这样想来,不禁又喜又怒,又羞又急,把个盒子捏得嘎嘣作响。

久惟不知他编排这些情节,见他不说话,只杵在那里,瞪着两个眼睛发狠,便把手略拱一拱,说道:“药师公子,多谢令舅的美意。家父深知先生名洁志高,不常与江湖草莽之士往来,便未敢奉请,见谅了。”她那话的意思是说:我们可没请你,放下东西快快走就是了。

银鞍本就不懂如何跟人争辩,更不肯冲撞了久小姐,只得顺顺地应道:“是,是。”但若如此就走,也甚不甘心,毕竟这站没站多一会,话也没说上两句呢,想了半天,红着脸又道一句:“久小姐这身衣裳……真好看,从来也没见过这么好看的……”

久惟闻言,冷笑道:“怎么,你见过很多姑娘的衣裳吗?”银鞍慌了,摇着头一迭声道:“不曾见,不曾见。”久惟抱着胳膊问道:“你盒子里提的是什么?”银鞍将木漆盒伸手一送,道:“这是舅舅做的没有名字的糕点,姑且可称之为……”说道此,他忽然将路上给这糕取的名字忘了,要说现想一个罢,脑中却一片空白。

不等他编出来,久惟已将那盒子接在手里,云埋扯住她道:“妹妹怎么稀罕他这无名之物?我看不要也罢了。”银鞍听了这话,盯着云埋的脸,心说这家伙怎么这么欠打?

久小姐笑对云埋道:“哥哥不知,这是宁蕲药师的手艺,旁人有钱都没处买,你今天就算沾我的光儿了。”说着就打开盖子,见里边盛着一盘四方方油光光的糕饼,隐约透出里边红红的馅儿,一股若有似无的淡香从她鼻尖掠过,再细闻闻,竟闻不到了。久惟知道这是高明的拢香手法,凡食物者,如果闻到的气味越香,吃在嘴里反而不那么香,因为香气都跑掉了;闻到的香气越淡,则糕饼里拢住的香气就越盛。正想时,她忽觉得口中有一股甜味,就像把块含着的蜜糖嘎嘣一声咬碎,突然唇齿间都清甜起来,是数不清的花蜜混合起来的味道。久惟啧着嘴奇道:“厉害了,我尚不曾吃它,就已先知其味也。”她这一开口说话,连呼出来的气都是甜滋滋的。云埋闻见了,笑道:“你傻不傻呀,这就是我头里说的‘好处’,不然你以为呢?”久惟才知这是谁人见笑的回甘,称赞不尽。

银鞍见久惟捧着盒子说话,却不拿个尝尝,有些心急,便道:“小姐可知,那糕外边一层是糯米面儿,里边拌着山核桃;馅是豆沙掺着玫瑰花泥,笼屉里蒸完,还要……”他兀自说个不住,久惟哪里想听,她怕混了口中谁人见笑的香甜味道,不肯吃这糕饼,便捏出一块给云埋,道:“哥哥替我尝尝,看是什么滋味?”云埋道声:“好。”接过来就吃了。

银鞍看他两个有说有笑,一个问:“好吃吗?”一个答:“好吃,好吃。”那个又道:“再吃呀。”这个又答:“多谢,多谢。”他听得甚是烦躁,暗中把云埋上下来回瞪了能有二十来遍,就觉得他有些眼熟,心道:这厮不知是哪里冒出来的一个碍事儿的人,怎么却像从前见过。猛然间想起小西天上问剑之事,原是云埋换了一身绯衫,又戴了冠子,收拾得亮亮堂堂,他一时没认出来;而云埋安着心帮久惟气他,就也不曾提起前话。银鞍认定了云埋,气不打一处来,指着他喝道:“我记得你了!你不过是那西天真人牵马开路的小碎催,怎么欺心,在这里装主人公,大模大样地吃我家送来祝寿的糕饼!”他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却是恨恨的,惊得云埋一口糕都噎住在嗓子眼儿里,急伸手照前胸一顿乱拍。久惟也手忙脚乱地帮着他顺。

云埋一面喉中噎得不行,一面心中也跟着犯堵——我怎么就成个小碎催了!我是师叔引进山门,拜了师父,跪了师尊,名正言顺、如假包换的如痴门人,怎么成甚牵马小人?便是当真做了师叔的小碎催,却也只伏她的呼唤,何须这厮混口编派?只见他愈思愈恼,又噎又堵,且烦且恨,久惟则在旁不住手地抹挲他前襟,差下人要水要茶,那下人一路小跑去了,云埋又哪有耐心等?他就暴躁起来,一挥手甩开久惟,回头吼弗猜一句:“师叔,水呀!”他话音未落,就有一碗茶从堂内直当当地飞来,好似离弦之箭,云埋伸手接住,不说洒出来半滴,就连水纹也不曾晃出来一个。他仰头一股脑倒进嘴里。

那厢银鞍见久惟一只雪白的小手抹在云埋胸前,与他的绯衣正相称,恰似那木芙蓉旁插着一捧白绢花,他觉绢花可喜,芙蓉反倒扎眼;又见堂门里飞出一碗茶,顺着行迹往那处一看,竟然又一个绯衣人,袅袅娜娜地倚在门廊上,她身娇若病,眉弯若蹙,神情恹恹,体量纤纤,正是弗猜。银鞍心中一惊,暗道:“这般说,只怕错认了人也。他不是个小碎催——哪见下人如此无礼,胆敢呼喝他主子的?”却又心中甚是不平,骂道:“这人也忒没行止,既然修行,就该把凡根都断净,怎好出家人穿的花花哨哨,跑到在家人跟前厮认兄妹?”他的手已覆在剑柄上,叫道:“毛团妖道,如此放荡妄为,你观中供的三清可知否?”

云埋兀自顺下了塞喉之物,尚没来得及与银鞍回嘴,今听这话,不怒反笑,一把抓住久惟的手,道:“小兄弟,我与你什么仇什么怨,何苦这等骂我?我且不和你认真,可你恼犯了我妹子,她却不依。”

银鞍满眼是云埋拉住久惟手,哪里肯容,再说他愤懑多时,早就握住了宝剑,只见他拔剑当空一挥,直取云埋的手臂,大喝一声:“给我放开她!”云埋偏不放手,他闪身躲过剑锋,全然不惧,只哂笑道:“你是有多不济,屡次欺我手无寸铁?”说得银鞍又羞又怒,招式一发凌厉起来。久惟情知败笔剑是个极锋利的法宝,纵使真刀真枪的与他比拼,得胜也实为艰难,何况云埋赤手空拳。她自焦急,正瞧见两三步外立着的兵器架子,心道随便取了哪一般,到底抵挡些。奈何云埋上了呆性,死活不肯松开久惟的手,扯着她一同周旋,因他认定只要这手不放,纵然被一剑刺死,也是赢的。

银鞍在剑法上有限,又是气急,只擎着剑乱舞乱挥,云埋左摇右闪的避过,剑锋虽追得紧,一时却也伤不了身。久惟暗地里用劲儿带着云埋,往那架子边挪,近时飞起一脚,踢中一套紫青毗卢鸳鸯剑。久惟大喜道:“就是它了。”那套剑甩在空中一旋,剑鞘脱落,久惟接住青鸯剑,云埋也忙抬手,接住了紫鸳剑。他两个都是学如痴武艺《九尘流霞剑》的,却不曾有机会切磋,怎知今日缘巧,正来个双剑合璧。

银鞍见云埋持剑在手,朗声笑道:“好了,此番再莫说我欺负你手中无刃!你且报上姓名道号,本公子与你见个上下。却需有名有姓之人,不容无名无姓之鬼。”云埋与久惟左右分立,两把剑都指定了他,他却毫无惧色,只感到格外兴奋。

云埋应声答道:“承问了!家师还俗,师祖云游,俱久未见,不曾赐号,只呼作邢云埋。”

银鞍掣宝剑喝道:“偏你事儿多,要什么星云日月,一抔黄土埋你也够了!”此话一出,未知云埋如何,倒把久惟气得柳眉倒竖,口中叫道:“我请他来,奉为贵宾;你不请自来,反而出口伤人,着实不该。”更不待他回言,挺剑便刺。银鞍一看是久惟,哪里舍得和她招架?只得学着云埋先前样子,一昧后退躲闪,不肯接招。又想到久惟说的一番话,竟自悔起来:“我也真是的,太无礼,太莽撞!本就来得唐突,怎好再拿言语得罪人?若是一进门时,道个好,叫他个兄台,大家好好的,说不定还肯顾及舅舅情面留下我,这早晚已经团团坐下,把酒言欢了。能得与久姑娘同席,就叫他声好听的,又有何亏……”

久惟见他躲躲闪闪,心不在焉,一溜尽是退步,心中冷笑道:“任你这般只退不前,我这院子也没多大,一时遁出门外大街上,再一时便逃回家了。”她计较快,行动也溜撒,使出一个银鱼追的飞步,赶到银鞍身后,便叫他处在自己与云埋之间,银鞍再要退时,反送入了云埋的剑下。

银鞍无奈,只得提剑相迎,却把招式都抛在云埋身上,他手腕急旋,甩出数道剑花,那剑镦上系着的小铃儿并绦子也跟着飞旋,晃得云埋两眼一花,竟似被吸进那漩涡里,剑上起落也慢了下来。银鞍手疾眼快,驱剑上前,脚下生风,盯住一个破绽掣剑便刺。他那败笔剑实为长剑,而云埋手中的鸳鸯剑生为双剑,所以精短轻巧。兵家云一寸短一寸险,着实穷于应对。

久惟见势不妙,惊呼一声,纵剑赶至银鞍身后,却见他全无防备自己之意,也就手下容情,不从背后伤他,只反肘在其肩头一击,银鞍急回头看时,久惟已飞身与云埋贴背立住,回手掐他一下,道:“你方才眼花了?仔细他那个铃铛,邪气得很。”云埋应了一声,他二人同时举剑,使出九尘剑法中“凤羽熹微”一式,瞬时就见剑光点点似金凤摆尾,一左一右从双剑前锋横扫而出,别说银鞍看得一愣,就是久惟与云埋两个也都从未见过这等合璧的威力。银鞍自料接不起这一剑,脚下迈个四向步,一时移身动形,足尖轻点,飘飘然就将纷乱如网的剑光避过。

久惟年幼,云埋单纯,见银鞍轻巧避过剑气,只心里暗暗赞一句溜撒,却看不出其中蹊跷;弗猜倚在门上瞧得分明,他那情急之中走出来的步法绝非寻常,必是受过何方高人的指点,或是习得了什么秘籍。原来那日久惟去后,银鞍承宁蕲药师的吩咐做了好些农活儿,挑水、除草、喂鸡鸭,又修整地窨子。他家里原本就挖了个菜窖,闲置已有三季,分外杂乱。银鞍打着火折子跳下去看,其内苔痕斑驳,虫蚁结队,茅草成堆,狐鼠絮窝。那活物见有生人,惊得纷纷逃窜,他也只看得有趣,不做驱赶,却在狐窝里拾得半部残卷,说是残卷,实则更似几页废纸。他捧到面前,吹去泥灰,翻开来看,见那黄纸上画着些拇指来大小的人儿,旁边又有朱笔标注着体意身法、行动口诀,封上有题字,无奈太过残破,已不辨原迹,只勉强认得“十六步”三个字。

银鞍将食指按在那红字上,边指着边默念了几句,自觉颇为玄妙,喜道:“好菜窖子,好狐狸,好窝!舅舅房里只是堆成山的药经食谱,从不见有武书剑籍,也不领我寻个师父,白耽误祖上传的好剑,怎料今日教我挖到这件宝贝。”一时朝茅草堆拜了两拜,叫声:“谢过狐仙老爷了。”又怕被舅舅发现,便小心翼翼地把书掖在怀里,喜滋滋继续干活,宁蕲也不在跟前,哪知他已得了好处。后日无事,常躲在僻静处翻开念念,待诵熟后,辄按图所示,伸腿动足,踢踢跳跳。未过几日,竟也练得身轻如燕,赶月追风,便是空腿追鹿擒兔也不在话下。

这厢久惟与云埋两个,虽与银鞍言语上有些不和,却也只是对招比试,未曾起痛下杀手之念,适才见其悠然躲过剑气,竟都有些钦佩,他二人互递个眼色,将双剑一叉,使出一招“长庚控月”,云埋急抡过剑锋,将身一躬,久惟借势操剑上前,自家舞得行云流水,双剑配合天衣无缝,慌得银鞍横宝剑相峙。正是难舍难分之际,忽听云埋大叫一声:“啊呀!”就似被虫子蛰了手一般,猛地甩臂将紫鸳剑抛出,兀自跳脚,抖袖不迭。久惟闻声接过剑来,笑道:“你这又是怎样,好道是发抽风病了?”

云埋瞪着眼怨她道:“你给我使的这是什么剑,可见是害我!”原来先前云埋接剑时,无暇细看,拿过来便刺,直到双方对峙,一道光正照在剑身,晃在他眼上,竟见那手柄处阴刻着许多咒文,他慌忙甩脱剑,心中又惧又悔。久惟尚不解其意,一面应对银鞍,一面道:“这是紫青毗卢鸳鸯剑,悟阇黎开过光的。你又不是个邪祟,如何害得你?“

云埋急指着道:“那上头刻着毗卢遮那佛心咒不是?我乃太乙玄门,如何用得了瑜伽沙门之宝器?须知法华经不保黄冠子,梁王忏难度羽衣君。果然教我既冲撞佛祖,又得罪道祖。”

久惟闻言笑道:“嘴脸,你这早晚倒想起自己是个玄门了。我来问你,你既是全真怎么见人也不稽首,也不问讯?既拜在道祖座下,怎么与师叔往西天佛名之地居住?既置身玄门,几时闻你自称一声‘贫道’,又敬他人一句‘天尊’?”你道她怎么一边递招应对,一边还能说出这么长一篇话来,只因银鞍见云埋退下,哪里又能和久惟认真,早将持剑之手背过身去,只握一截剑鞘抵住她剑锋。

云埋被久惟问得面红,想了一时,即张口胡乱嚷道:“什么怎么不怎么的,休这般饶舌。无量天尊,贫道这里稽首!那山原叫此名,不然小南天、小北天、小东天,我师叔怎么管他?纵使乌龟山、野猪山、蛤蟆山,住便住了!”

弗猜在身后听得云埋说话这般忘情,便走上前来,叫他一声道:“那混说的,你住了罢。再教我看见你不知好歹与人斗口,不分说就给你一掌。”

云埋撑起双手挡着,强辩道:“我怎么混说?句句都是老实之言。”弗猜不理会他,只把一双眼睛打量着银鞍,心中犹豫道:“这小子原是宁蕲的外甥,怎么几日不见,忽然习得这般精妙的步法。此子既得名师,我的剑谱却也多余了。”就把袖中揣着的剑谱按了一按,不提此话。

久惟被云埋一句“乌龟山”逗得噗嗤一笑,收了剑,对银鞍摆摆手道:“罢了,你不尽力,我也没甚意思。不打了,你回去吧,给药师带好。”银鞍虽有不舍,但也没计奈何,硬是闲话了两句,未几只得悻悻而去。久惟将双剑收了,归于架上,又见云埋被弗猜训过,在旁老老实实地负手立着,便对他笑道:“很好,很是个修行模样,以后你都这么着才好呢。”云埋撒开手,嘟着嘴推她一把,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管事,我又凭何伏你管?”

你看他两个讲讲笑笑,毕竟云埋说不过久惟,又有些不占理,又身在人家屋檐下,又是师叔有言在前,便更不敢放肆,转身将弗猜横抱起来,挡住自己绯红的两颊,轻声道:“此地虽不是扬尘街道,你却也不宜久立,还是去她那屏风里坐着好。”弗猜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全由他。久惟想起方才品过的谁人见笑,又看看弗猜,心中既是钦佩,又生几分失落。默默想到:“她就有别样心肠,寻此茶来吃。也不知是为得那份苦,还是为得那份甜,还是为得那变化的趣味,还是为得这桀骜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