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7章 决断
刘炟惶惶然,一时难以表态,便带着同情从帘内望着身形略显佝偻的第五伦。第五伦没有和周泽辩论,深谙为官之道的他断然不会与闻名天下的诤臣们结冤。况且,还有一个硬骨头孙堪正蛰伏着呢,一旦周泽落了下风,孙堪必会杀上前来,令他更加难以招架。
这景象令窦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先帝到底英明,似乎他早就预料到了今天的局面,故而提前在朝廷内埋了几颗硬子,关键时刻竟然能令乾坤倒悬!
议郎杨终见司空遭到当面诘问,脸早气白了。他腾地站起,出班奏道,“陛下,吾闻《司马法》云,‘国虽大,好战必亡。’社稷之基,民也。试问,与劳师远征救助几十个士卒比,赈灾救千万吏民于水火,何为重、何为轻?故臣以为,司空大人所言,乃谋国之虑也,朝廷当以赈灾为先……”
“哼!”与第五伦比起来,杨终人微言轻,难以影响朝政大局,周泽、孙堪轻拂白须,安然入坐,以他们身份地位自然不屑与杨终之流辩论。
赵熹、牟融、鲍昱三位宰辅也都不约而同地睁开老眼,象看一个天上来的异人一样看着这个面色白净、清秀儒雅、身材斫长的校书郎。而窦固、耿忠、耿秉等一班武将,则都怒视着这个迂腐儒生,恨不得一拳将滔滔不绝的大论砸回他的肚中。
一派胡言,这分明是公报私仇!校书郎班固正在往笏板上写要点准备发言,闻言惊得手中狼毫顿然脱手,他屁股已抬离脚跟,仓皇间就差要打断杨终的话,幸好御史中丞薛池以严厉目光制止,班固才硬着头皮重新坐到脚跟上,听杨终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是啊,朝堂之上,言者无罪,你能不让人把话说完么?
杨终长篇宏论倾洒而出,等他洋洋洒洒终于言毕,还未坐下,班固出班奏道,“陛下,杨终大人阅《司马法》,只取其首为其所用,不能为其所用则尽去之,实为误国之言。《司马法》还云‘天下虽安,忘战必危。’汉匈战于西域,关系天下安危。况此时边郡并不太平,便能忘战乎?臣以为,救助西域将士刻不容缓!”
杨终见是班固发难,便抱拳向班固鞠了一躬,并未反击。
建初四年(公元79年),杨终上书建议仿孝宣帝甘露石渠故事(1),裁定经义。后杨终因放纵族人犯法而连坐,被雒阳令周纡投入雒阳诏狱。当年十一月间,刘炟拟在白虎观大会天下群儒,以敲定五经异同。因杨终是提议者,且本身即是大儒,不可或缺,故而校书郎班固、贾逵联名将其担保出狱,使其得以参加了白虎观朝议(2)。
杨终虽然礼让班固,但奉车都尉韦彪、尚书侍郎周道子、尚书陈宇等一班主和大臣迅即出班奏议,于是双方唇枪舌箭,互不相让。
等众臣辩论得差不多了,太尉牟融慢腾腾地站起,象征性地轻抚了两下长袖,这才颤巍巍地出列。堂上刹时安静下来,众臣都看着这位大汉能臣。
牟融走到帘下,面向刘炟额手奏道,“陛下,北匈奴为吾大汉国患,先帝所定‘断匈奴右臂’国策,实汉人千秋万代之大计也,岂能轻言废止?先帝两伐白山,北匈奴败亡已不远,又岂能半途而废?贤者曰,孝子无改先父之道。先帝大行不远,国策不宜回异。将士危难而国不救,自高帝以来,未尝闻也!”
扛鼎重臣牟融连发两问,可谓掷地有声,朝堂内顿时为之一凛。
司徒鲍昱性耿直,牟融刚坐下,他便起身奏道,“陛下,今使人于危难之地,急而弃之,外纵蛮夷之暴,内伤死难将士之心,诚令他时,北匈奴复犯塞寇边,陛下将何以遣将用兵?!请问杨大人与诸位大人,北胡、西羌、西南夷乱心未止,他时朝廷又如何退敌?!”
鲍昱也是两问,他故意停顿一下道,“戊已校尉二部兵各数十,北匈奴围之却历年不下,是其寡弱而不能为也。老臣以为,将士危难绝域苦战,救急如救火。可令敦煌、酒泉太守各将精骑二千,多具幡帜,倍道兼行以赴其急,匈奴疲极之兵,必不敢当,四十日间足还入塞!”
“老臣亦以为然也!”两位重臣说完,闭目沉思状的太傅赵熹站起身,大幅度地点了点头又坐下。一边的窦固见这三个老狐狸终于一锤定音,第五伦等反对救援的一派文臣,再无复敢辩,心里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朝堂上瞬间成了一边倒之势,杨终、周宇等人急得脸彤红,他看看司空第五伦,又看看自己的一派众臣,见众人都低着头故作沉思状,他们嘴张了张,终于恨恨地未敢再辩!
鲍昱与牟融一样,根本不屑与杨终之流辩论,尤其是鲍昱两问可谓声色俱厉,令众臣为之一振。试问,你杨终之流一群腐儒,除了巧舌如簧,误君误国,有何能耐为朝廷拒敌御边?!
刘炟心里大为不爽,太傅、太尉、司徒均支持大鸿胪窦固出兵之议,此时,他不是不想反对,而是不能反对。司徒鲍昱一句“北匈奴复犯塞寇边,陛下将何以遣将用兵”,让他听得战战兢兢的。他一时一刻也不敢忘了先皇既定国策,他望着帘外的朝堂下窦固那伟岸、苍老的身影,一时心里五味杂陈。
沉吟了一会,他还是咬牙下了决心,在帘内轻声说道,“众卿所言,甚合朕意。着各府各衙,赈灾事不得懈怠。然西域军情,也缓误不得。朕将禀明太后,拟令太尉府统筹一切,筹划远征!”
朝会散了后,刘炟急坐辇车赶到永安离宫,向太后禀报朝会议定的出征大事。
对外用兵可不是小事,刘炟未敢说是廷议定策,但太后已经得到消息。儿子竟然把是否求援西域汉军弄上朝堂上去廷议,太后恨其不争,怒声斥责道,“兵者国之大事,人君者国之主也。将士为国流血舍命,汝竟然犹豫救与不救?还要弄上廷议决断?身为皇帝,汝就不怕寒了千万汉军将士的心哪?!”
受到太后一顿训斥,刘炟一句话不敢顶。他虽憋了一肚子气,但还是不敢犹豫了。晌食后便在宣明殿小朝堂内召见各府衙臣僚,发布出征令!
“令骑都尉耿秉为征西将军,屯酒泉,行酒泉太守事,调度节制救援西域将士。令酒泉太守段彭、敦煌太守王遵、谒者王蒙、谒者皇甫援,发张掖、酒泉、敦煌三郡及鄯善兵共七千余人,速出玉门以救之。”
“臣等领旨!”
牟融、耿秉、王蒙、皇甫援等人均领圣旨,接受了兵符。一边的大鸿胪窦固嘴张了张,还是将话忍了回去。作为曾经的汉军统帅,他窦固无疑是最好的远征人选,他和耿秉也一直在筹划再征天山。可皇帝却命牟融的太尉府主持远征,而耿秉居酒泉不能出塞,只让段彭、王遵、王蒙、皇甫援四将出塞救援。
牟融、耿秉被明令不能出塞,段彭、王遵是边将,熟悉西域军情,而王蒙、皇甫援均是第一次出塞。如此安排,说白了,刘炟这是向各府衙透露了一个重要信息,那就是汉军远征的任务只是救人,救了人便应迅速撤军,此次远征不承担“北击匈奴、经营西域、并断匈奴右臂”的战略任务。
窦固默默地闭上眼睛,再未出言。御史中丞薛大人分明看到,老将军跪坐案后,昂首向天,双目微闭,眼角两滴混浊的老泪一齐飘然落下。
当天散朝后,窦固不再返回北军大营,也没有返回鸿胪寺,而是告假直接返回窦府。汉廷五日一休沐,今天并非休沐的日子,平时官员都是住在官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