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第五十四章
吕明有些疑惑了，眼前的孙爱国，还是那个跟着我摸爬滚打了三年的黑小子么？
在他眼里，孙爱国一直是透明的，甚至包括他最爱吃午餐肉罐头的事自己都知道。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为人知，哪怕遇到多高兴的事，都不会笑，无论多难过，眼泪也掉不下来。他在专业技术上一丝不苟，与人交往也不会拐弯抹角，工作了三年，却依然像刚分配的学生一样……可住了一次医院后，这是怎么了？他的眼睛里，好像比原来多了一层雾，看上去有些淡然，而这淡然里，却有一丝丝让人不敢直视的凉意。他居然要放弃自己深爱着的专业，主动到保卫科做一个混日子的保卫人员！难道他也要像某些年轻人一样，依仗着做经警的便利条件，搞那些歪门邪道？不，不对，他分明说要做一个“真保卫”，这个真字究竟代表了什么？真正的保卫人员？他要在这个看似不起眼的位置上，做些什么……他要搜集某些人的黑材料，要和他开战？如果真是这样，那这个小小年纪的孙爱国太可怕了，这个平时工作勤恳，为人老实的孙爱国，只是住了一次院，过了一个元旦，就脱胎换骨了？不，不是脱胎换骨，他原本就是这样，犟得像头牛！假若这是真的，那也太令人痛心了，好端端的一个人才，竟被逼进了勾心斗角的圈子里。
想到这里，吕明叹了口气，小孙，你要想好，到了保卫科，你只是个小经警，很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
吕明这句话，听上去是顺着话题说的，但他的想法，是在试探孙爱国，以证明自己的判断是对是错。
吕矿，这个我知道，我真的想好了！
如此说来，可以判定，孙爱国主动申请去保卫科，并不是一时冲动了，他绝对有自己的想法。吕明站起身来，伸出手，黑小子，我相信你不是一个冲动型的人，今天，我想告诉你一句话，如果你顶不住了，记得来找我！
孙爱国突然心里一酸，他咬了咬牙，脸上的肌肉微微动了几下。
吕明转过身去，拿起了电话。
姜科长，我是吕明，技术科孙爱国，个人要求去保卫科，对，就是保卫科！吴矿长那边？噢，嗯，他同意！我现在让小孙去找你，给他开调令吧！
放下电话，吕明对孙爱国说道，既然你心已决，你知道，有时候，你越是想如何，就越走不过去，为避免节外生枝，我也来一次先斩后奏！你去办调令，办完后，给我来个电话，我再去跟吴金生说。
孙爱国点点头，出了吕明的办公室，迎着呼啸的山风，向劳资人事科走去。
劳资科的姜科长已经五十多岁了，当年孙爱国拿着分配通知来到黑石山报到，就是他接待的。
低着头开完了调单，姜科长叹了口气，头也没抬地说道，真没想到，这种地方也有人抢着去！
孙爱国道，老同志，要不然你给我开个调令，把我调到红城去吧！
姜科长“哼”了一声，小同志，我还想把你调到冶金部去哩，我倒是有那能耐，小孙，你这正规院校出身的专业人才，调到保卫科去当经警，也算是开了先河哩。
孙爱国道，科长，您可别以为我只对放炮感兴趣。
姜科长一边拧着钢笔帽，一边说道，在西土，你这样的叫后生，在部队，叫小鬼，在我面前吹啥吹，你除了那几张图纸，雷管炸药放大炮，你还爱啥？不，对，你还爱写字，嗯，不爱喝酒不抽烟，这底细够不够细？
孙爱国挠挠头，算你说得对，不过您老人家的过去我也了解哩。
姜科长摘了花镜，冲着孙爱国一瞪眼，嗨，黑小子，你少听他们胡咧咧啊，我那个“反革命”的帽子可是国家给摘的！
无论机关还是一二线的职工，都爱和这位年长的姜科长开玩笑，关于他的“反革命”帽子，还有一个小插曲。
说是有一次职工汇报演出排练，手风琴的女演员在演奏《青春热血染红旗》时，突然来了例假，咬着牙拉完了曲子，站起身来，那把椅子正好是金黄色的椅套，结果被她弄了一大滩红色，他大笑着说，你们看，真想用青春血液染一面红旗哩！女演员羞得无地自容，跑出去告了领导，老姜说反动话，他说红旗是用例假染红的。领导一听，这还了得，立刻将老姜扭来，碰上这位领导也不会问话，第一句便问，你是不是说例假和红旗这种话哩？老姜点点头说是说了，我那是比方。
就这个比方，老姜被扣上了“反革命”的帽子，幸亏事件发生的较晚，当时已经“文革”后期，所以他没受多少罪，就到了运动结束，被平反了。
孙爱国道，科长，那个事，是真的假的，你给我讲讲。
姜科长一瞪眼，讲个屁，黑小子，我告诉你啊，去了保卫科，混混日子，少管闲事，注意安全。想坐你再这多坐会，我得赶紧干活，唉，老喽，眼慢手慢脑子慢。
孙爱国看着姜科长一头花白的头发和认真工作的样子，钦佩之情油然而生，这种钦佩之中，还夹杂着些许酸楚。他默默站起身，轻轻地走了出来。
一股冷风卷着细小的沙石打在孙爱国的脸上，他眯着眼向半空望去，发现采场方向的上空，已然变成了昏黄的颜色。
沙尘暴来了。
这时，孙爱国看见了正向劳资人事科走来的吴金生，很显然吴金生也看到了他，突然一转身，装成突然想起了什么事的样子，又往回走。孙爱国疾步追了上去，在他的前面一站，大声叫了一声，吴矿长！
吴金生的肩膀一哆嗦，停住了脚，努力挤出一丝笑，道，噢，小孙啊，来上班了？听说你住院啦，怎么样，恢复的挺好的？
孙爱国深深鞠了个躬，谢谢吴矿长关心，吃得好，睡得香，身体比原来还结实了。
吴金生收了笑容，那就好，那就好。说着，扭头便走。
孙爱国紧追了两步，吴矿长，别走哇，我有事想问你哩！
吴金生有些不耐烦地问道，啥事？
孙爱国道，保卫科，除了保护矿上资产，保护咱们职工不？
吴金生明白孙爱国这时在调侃他，脸一沉，这个你去问郑文贤！另外，我警告你，别不知趣！
孙爱国看了看四周，低声说道，我也告诉你，我是正规院校毕业，正式分配到国有企业的享受干部待遇的在册职工，你可以随意调动我的工作，但却无法剥夺我工作的权利，你以为我会像别人一样屈从你？错了，哪怕让我去扫厕所，我也要一直等着，看到你完蛋的那天。
说完，又给吴金生鞠了一躬，大声喊道，吴矿长再见，然后转身走了。
吴金生在原地站了足足有一分钟。
这个在黑石山矿说一不二的人，彻底被气到了，他感到这个一直以来像个书生般的年轻人，竟然带着一股子冷气，他裹了裹衣裳，咬着牙，低声骂道，看来是收拾你不够，小兔崽子，你等着！
在家犹豫了三天的桑玉超，终于揣着那张皱巴巴的调令，来到了黑石山。一同来的还有两人。这次调动，是应黑石山矿的申请，人员定向，全部到保卫科。
爱国，你们这儿培训也太简单了吧，我们铁厂培训复杂得很。
啥你们我们的，现在是咱们！培训简单，要看是啥工种，你到爆破队试试，各种培训，还要考试，严着哩。
听说爆破队有特殊工种补助，是不是挣得可多嘞？
那是，爆破队是矿上第一工种，什么铲车司机，矿车司机，潜孔钻工，包括机钳电铆焊五大工种，都不如爆破队挣得多，不过，干爆破工需要膀子力气，你这小身板，不行！
你别看不起人，我有劲着哩！可惜爆破队不要人，我跟你说，我现在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多挣钱！现在都回西土了，我也不瞒你了，你知道不，这几年在炼铁厂，因为这个钱，太受制了。
孙爱国拍了拍桑玉超的肩膀，那是你不像别人那样弄黑钱，嗯？不对，你这话的意思？哎玉超，你不会也想堕落吧？
桑玉超使劲锤了孙爱国一拳，你才要堕落！我想通了，黑石山又咋，这么多人不都在这里工作？哪里的黄土不埋人？不，不对，应该是哪里的黄土不养人！
孙爱国接过桑玉超手里的岗位通知单，抖了抖，道，唉，真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啊，一起长大，然后分开，到今天又到了一起，重要的是，还都在一个科里！
桑玉超眨了眨眼，问，你说啥？啥一个科里？
孙爱国从衣兜里掏出了一张同样的单子，我也被调到保卫科了！
桑玉超惊呼一声，啊？你，你不是在技术科？你，你去保卫科那种破地方干啥？
孙爱国裹了裹身上的棉制工作服，走吧，先去报到，然后去材料库领劳保用品，那羊皮袄，比这棉大衣暖和得多哩！
桑玉超疑惑地嘟囔道，啥羊皮袄，不是经警的冬装么？
孙爱国道，要不怕黑石山的风把你吹成冰柱子，你想咋穿就咋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