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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破灯残挂图半轴
万历四年。南昌府进贤县。
时值元夕甫过,春意料峭。新山岭上,正是树木葱茏、藤草芃生的竞盛时节。山岭谷壑内,野径怪石,纵横突兀。灌木溪流间,飞禽走兽,鸣啭穿梭。行至幽深处,山重水复;偶遇转角时,柳暗花明。若非当地樵民隐士,哪顾得住什么东南西北,必定晕头转向,陷入迷境。真个是不怕进不去,就怕出不来。如何见得,当地有诗可证,其曰:
蜿蜒至处若桃源,通幽小径别有天。
岚烟袅袅非炊爨,岭涧清清是野泉。
游遇奇景皆不舍,路逢崇峻竞攀援。
劝君牢记归时路,切勿迷途误三年。
放下山中险峻不提。只道这山中,也并非空无人迹,除去昼至夜归的樵民,实则还有一人可表。此人姓唐,双名时升,字叔达。年方廿五。是个诗书盈腹的才俊。
唐时升原籍苏州,只因不愿出仕为官,才到南昌府的新山岭躲俗避世,虽甘为隐士,却难免名声在外,大有五柳先生之风范。
这日午时许,天气转暖。唐时升看了眼窗牗外透射进来的一缕暖阳,心情惬意怡悦。正所谓心存胸臆,不抒则壅塞如心中块垒,喉中之鲠。于是大张文房,铺宣濡墨。一首《田家即事》提笔即成。其时兴致未减,饱蘸浓墨,又写下一首……
待过足笔墨之瘾后,唐时升陡觉腹中饥饿。等到了厨房看时,却是有菜无米,有汤无酒。心中顿时索然。要说有菜无米倒无甚紧要,但偏偏这唐时升好酒,“食无酒”对他而言就好比前朝大文豪东坡居士“居无竹”一般难过。当下翻箱倒箧,又拿出十来文家当,欲抄近道往最近的镇上沽酒。
走出家门,唐时升驾轻就熟,抄了条最近的羊肠小道往镇上走去。行出八九里地,转过一处怪石嶙峋的壁角,突然,从眼角的余光处迅速掠过一抹红色。当时心下好奇,遂停了脚步,又转回两步。仔细看时,才知是右侧半山坡的一株罗汉松上挂了一盏染成赭红色的孔明灯。
唐时升摇摇头,不以为意。正欲继续赶路,刚转回头来时却又偶然瞥见那残破的孔明灯下似是挂着什么东西。他稍作犹豫,最后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向罗汉松走去。
到了近处细看时,方知灯下挂的是半束卷轴。他想也没想便踮起脚将其取了下来。单从卷轴外部来看,虽然略显陈旧,但摸上去手感细腻,薄而不透,属于上等纸品所制。卷轴只有半幅,为纵向裁开。他解开捆轴丝带,展开卷轴看时,才知半幅书卷上画的乃是一貌美女子。细打量时,只见画中女子粉黛匀施,凤钗斜鬓。桃花脸,柳枝身。樱桃小嘴,卧蚕眉。站在一临水而建的观景楼台上,倚栏而立。两只纤手轻叠于雕栏之上,一袭裳摆拖曳于玉阶之前。飘飘似仙,栩栩如生,妩媚非常……
正当唐时升感概画中女子之美貌时,目光却不经意地扫过画轴右下角落款处的小字,他本想看看这半幅美人倚栏图到底出自哪位大家手笔,却不料不看则已,一看惊心骇然。却是为何?只因落款处的小字并非作者名讳,而是五个似乎在绝望中潦草书就的绝笔字——“吾命将休矣!”
唐时升见此,想是有谁遇上危难了,岂敢怠慢。当下连打酒的心思也没了,赶紧卷上画轴,调头往进贤衙门赶去……
进贤县狱。知县娄肃晗满脸堆笑,走在两旁都是狱房的过道上引路,在他身后,正是神情凝重似有所思的江西按察使张梦鲤。而在张梦鲤身后,则是两名负责护卫两位大人查狱的狱卒。
左右两排狱房,总共约莫一二十间。有的空无一人,有的则关押有三四个人——想是某个犯罪团伙。被关押的罪犯大多都是成年男子,一个个披头散发,胡子拉碴,见高级官员来查狱——有喊屈叫冤的;有无动于衷沉默不语的;还有的睡在角落里鼾声大作,根本不知道有按察使来查狱的……不一而足。偶然有遇到单独关押的女犯,也都是疯婆子一般,面目僵冷诡异,躲在潮暗的角落里自言自语,说着一些让人没法理会的胡话。
过道上,娄肃晗一边引路一边回头道:“按察大人,您可别听罪民们胡叨叨。在下官这里关押的人,都是人证物证俱在,且签字画押落实了罪行的。今日见大人来查狱,一个个都心生侥幸,还想再拼一回。”说着他指着其中喊冤喊得最厉害的一个年轻男子,继续道,“大人,就他,您知道为何他喊得最卖力吗?”
张梦鲤朝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一衣衫褴褛、脸面腌臜的男子发了疯似的叫着冤枉。张公也疑惑不浅,遂问道:“哦?为什么?娄大人可说与本官听听。”
“唉!”娄肃晗叹了口气,“也是他命中造化。上个月他去集市赶集,突然听见有一妇女在喊捉贼。这年轻人也算好心,看到仓惶逃窜的掱手和自己擦肩而过,忙追了上去。结果也是老天不开眼,这年轻人追了好几条街,也不知拐了几个墙角。最后眼见近在咫尺就差最后一步时他也不管青红皂白,拾起一块大青砖就向对方砸了过去,而且正中头部,那人当场气绝身亡。等到招呼过那喊捉贼的妇人来认时,她竟说逮错了。他顿时也懵了,贼没擒住反倒砸死一个平人。真个是造化不济!再过两月他就得押赴市曹斩首了。虽然他是好心,但平白打死了人就得接受大明律的制裁,只能算他倒运,绝非本官冤断。”
张梦鲤听罢微微颔首,没去理会娄肃晗,而是看着那男子问道:“娄大人所言没冤枉你吧?”
那男子见张公过问自己的事,顿时两眼放光,急切为自己开脱道:“大人,小生确实过失杀了人,但小生全是出于一片好心,并非蓄意谋害无辜。”
“岂有这般巧事?既然你是盯着掱手去的,何以错杀了人?”
“回大人,”男子一脸委屈道,“小生眼力有些不济,而且当天被我打死的那人穿的衣服和小贼所着衣裳颜色相仿,转过一个巷子后我看到他也在着急跑路,而且看上去双手像是正捧着什么东西似的,只因这般种种,小生便误以为他就是偷东西的。由于一时急于擒他,又赶不上他的脚力,便没轻没重地给了他一砖头,就这么错杀了他。”
“这倒怪了,”张公纳闷道,“既然这人并非窃贼,如何见你追来也仓促要躲呢?”
“这个小生也不太清楚,只求大人看在小生无心之失的份上原宥不死。”
“这个本官怕是爱莫能助,”张公遗憾道,“你虽出于善心,但确实枉害一条性命。而且刑部已经下了批文,本官也做不了主。除非死者家属愿意原谅,并就谅解向官府出具一份请命书,否则不会有奇迹发生。”
听了此话,男子又复绝望地垂下了头。娄肃晗看了眼牢中男子,接过话头道:“大人,若以您这般说法,他是必死无疑了。死者妻子硬要让他给足一百两之数作为赔偿方肯原谅。他一穷酸小生,莫说一百两,就是十两碎银怕也不定凑得齐呢。——至于大人刚才说的那事下官也找验尸的郝仵作问了个实切,死者临断气之前曾有大小便失禁的情况。据此我们不难推测,死者生前可能正闹肚子,走在大街上时突然想如厕,于是便抚着腹部飞快奔走,试图寻找茅房以解决不避之急。只因逢了这等奇巧,碰上这年轻人抓贼,被误认仓促在逃,因此竟把性命也交待了去,也是悲哀哩。哼哼——”说到此娄肃晗还冷笑两声,不屑道,“都说老天爷知善识恶,看来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张公对此言论不以为然道:“本官才不信什么天爷地爷呢!本官只知道还含冤者清白,让负罪者伏法。至于那些什么因果玄虚之说,心怀敬意便可,不可愚信。本官问你,那个街头掱手最后捉拿归案了吗?”
“禀大人,”娄肃晗面露忧色道,“这……这掱手想是一精明惯犯。兴许是打听到有人为了捉他误杀了平人,从此这小贼再没在进贤县出现过。也不知他是躲起来洗手不干了还是换地方下手去了。不过大人放心,下官一定——”
“行了行了,”张公听得有些不耐烦,挥手打断道,“你直接说还没结案不得了吗,啰嗦这些干嘛!——本官可告诉你,这件案子绝对不能松懈,要尽快结案。而且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窃案那么简单了。虽然他没亲自杀人,但如果他不行偷窃之事,这年轻人也不可能误杀无辜百姓。无辜之死,他也难脱其咎。”
“大人说的是。下官已经派人加紧跟踪调查,相信不日便可捉拿归案……”娄肃晗一边唯唯一边继续朝前方行去,两名护卫狱卒也紧随其后。至于牢中的年轻男子此时似乎也已身困心乏不再喊冤,只是就地坐下,默然不语,其神情恍惚之貌犹如痴呆。
待众人走到过道尽头时,张公发现最里面的牢房格外多加了一把重锁,里面关着一个中年男人,和其他犯人一样,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手脚都被铁链缚着,几乎不能动弹,脸上污垢满布,显得十分狼狈而颓丧。
张公出于对重罪犯人的格外关注,问道:“这个男人又是谁,何以格外对待?”
娄肃晗瞥了一眼牢房里的男人,嘴角拧出一丝阿谀的笑容,拱手回道:“回大人,这名囚犯乃是本县最让老百姓闻风丧胆的强人团伙中的成员,同样是大辟重罪,只因该团伙还未全数落网,强人头子也还逍遥法外,所以暂将他严密关押在此。不过大人放心,下官已经派景县丞在外加紧追查,相信不消许多时日就可将这匪首绳之以法。”
张梦鲤缓缓点着头,会意地“哦”了一声,随后他敲了敲牢房的铁栅栏,问对方道:“嘿!你叫什么?”
良久,对方也没回应,甚至连头也不抬一下。娄肃晗见男人对张公如此傲慢无礼,也有些尴尬,忙讪笑着接过话头回道:“大人,他叫吴大雷,今年三十七岁,闽中人氏,常年和那帮土匪在江西及周边府县流窜作案。”
张梦鲤点点头,也并未过多计较,只是嘱咐道:“娄大人,你乃此地的一县之主,万民皆有赖于你。尤以审理决断狱事最为考验一个父母官的贤庸。所以本官有一言相告——以后不论是口角之争的邻里纠纷还是杀人放火的人命要案,都要等同其重,不可敷衍懈怠。只要是百姓告上了公堂,说明定有个中冤情。所以公案不管大小如何,只容许有轻重缓急之分,绝不可因大小不同而厚此薄彼。要知道,你今天疏忽掉一点暗藏在冷灰中的火星,明天可能就是一场无法弥补的莽火灾难。”
娄肃晗听罢,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拱手回道:“仰承大人点拨金玉之言,下官定会谨记于心,不敢有忘。”
“当地匪患一定要想办法斩草除根,否则死灰复燃,屡禁不止。”
“是大人,这帮土匪在进贤扎根很多年了,且在邻近州府耳目众多,地痞混混,赌徒叫花子都有可能是他的线人。所以要根除匪患,尚任重而道远。”
“嗯,总之不得懈怠就好。”张公说着,然后转头朝牢外走去。
刚至狱牢门口,便有一县衙捕役来报娄肃晗:“大人,县衙外来了一个自称叫唐时升的男子,说有事要报。”
“行,知道了,你下去吧。”娄肃晗挥挥手,让捕役退去。然后又朝张公看去,道,“按察大人,您是否要……”
“走吧,”娄肃晗话未出口张公便知其所欲之言,径直回道,“本官和娄大人一起去看看。”
言罢,娄肃晗便在前带路,和张公一齐朝衙堂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