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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滕王入画方向显

作者:王承苦 | 发布时间 | 2018-07-27 | 字数:4460

衙役去后,张公开始仔细打量起船篷来,希冀能从尸现地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准备勘察之前,张公先吩咐娄肃晗道:“娄大人,你也别闲着。去附近打听打听,问问这乌篷船是哪家的?停在此地多时?”

按理说,这种寻人打听的琐事本无需知县躬亲,但如今是官高一级的按察大人发话,也由不得娄肃晗摆官架子,只好唯唯应承,也跟着上了岸。

此时船上只余张公一人。正所谓身静而心明,此时正是寻找线索的最佳时机。他先把死者翻了半圈,呈面朝上躺的体势。由于面部朝上,死者嘴角残留的白沫也顺着脸颊往耳际流去。

随后张公又伸出右手,将食、中二指微屈成扣门时的指势,在死者裸露的脖颈处用力按压了两下。发现死者肌肤已毫无弹性,且冰冷僵硬,张公心中暗忖道:“尸状这般僵冷,看来他昨天晚上就呜呼哀哉了。且嘴角涎流白沫,手捂小腹。想必是中毒后疼痛难忍,挣扎到此,只因不得及时解救,最后毒发致死。”

思忖至此,张公不禁又想到画轴一事。为了证实心中疑惑,他又弯着腰在船篷内寻来觅去,煞是专注。

船篷里,位于尸体对面处,放置有一方茶几。几上摆有不成套的文房,旁边有些账本之类的纸札,皆是灰尘满布,似乎已经弃置在此有些时日了。笔架上没有笔,几案里侧放有一个笔洗,以及一方尚残留有些许浑浊墨渍的砚台。张公看了眼映射出耀眼光斑的湖面,又瞅了瞅死者染了墨渍的右手,心中顿时豁然。

随后张公又绕到船篷后面,没费多大功夫便在船尾的甲板上找到半截被踩瘪了的火折子。他捡起看了看,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其袖入囊中。之后转回岸上,只等娄肃晗回来禀复消息。

等了不到两盏茶的功夫,娄肃晗便返了回来。跟着一起来的还有一个身着油腻麻布大褂、头戴圆盘竹编斗笠的胖男子。到了跟前,娄肃晗先介绍道:“大人,这男的叫庞五,他说这乌篷船是他的。”

张公打量了一下庞五,还没开口,对方倒嬉皮笑脸,搓着手先说道:“大人,俺认识你。”

对方说话带有浓厚的地方口音,张公心生好奇,便顺着问道:“听口音你是河南人氏吧。”

庞五竖起大拇指:“大人耳真利,俺确实是河南开封迁移过来的。”

张公见曾是自己辖中百姓,也有了几分好感,便顺着问道:“你刚才一来就说认识本官,这是为何?莫非你在开封也曾参涉过官司?”“大人哪里话,”庞五道,“您的清廉如今谁人不知,谁人不晓?都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像大人这般做了三年开封知府才积蓄区区八十两银子,朝中谁人能比?大人是百姓心中的青天老爷,俺在老家穷困潦倒时也没少受大人照顾呢。今日有幸在此相见,请受小人一拜。”说罢便跪下以额点地行礼,颇是庄重。

张公见状,忙免礼道:“快快请起,在一方为官,便力图造福一方,此乃为官之本分。尔等无需格外看待。”

庞五行礼已毕,站起身,话头转入正题道:“大人找俺可是为了船的事?”

张公见他不慌不忙,想是娄肃晗尚未说破,便点头“嗯”了一声,然后指着身后的船道:“那船停在那里多久了?”

“有些时日了。”庞五回道。

“做什么用的?”张公又问。

庞五又回道:“小人前两年来进贤做卖买,经常需要到湖那边去进些货物。为图便利,便从一老渔夫手里买下了这艘旧船,原本只是个小舢舨,后来俺自己又加装了船篷,就成了现在这般样式了,载货住人均可,极是方便。只可惜买来没多久,生意不景气,又没做了。由于这边靠水的人家都不缺船使,所以俺那船是租不出也卖不出,打从不做生意起就一直闲置在那里了。——不知大人为何对那船如此感兴趣?”

“庞五!大人问你什么你就回什么,怎么反倒问起大人来了?”一旁的娄肃晗心生不悦道。

“不不不——”庞五忙摆手道,“俺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这船搁置在此已有一年多了,一向无人过问,今日见大人对这破船有兴趣,若说是大人要买船使,那船废弃已久,已难当风浪。所以着实想不通大人此来何意,故有此问,并无成心冒犯,还望见谅。”

娄肃晗还想再说什么,被张公从一旁伸手制止,并又问庞五道:“你住在哪里?”

“离此七八里地的‘向湖村’东头第一家就是。”庞五答道,“今日来此做工,偶逢娄知县在打听船的事,问及小人时俺便承认了,然后就被大人带到这里来了。”

“这么说来昨晚船上发生什么事你都不知情了?”

“是的大人,一艘破船谁会老盯着它。再者说了,一艘无金无银的破船又能有啥事?就是被人偷去了又何妨,俺倒还担心偷船贼走到半道船就漏水了哩。”

“好吧,”张公托出实情道,“你跟我来,昨晚有个人上了你的船。”

此时庞五尚还不知有人死在自己船上,只是一脸疑惑地跟着张公往船上走去,娄肃晗也紧紧跟在后面上船。

到了船舱,一见眼前景象,庞五顿时懵了,好似无形中遭了一记重锤,恍恍惚惚了好半晌,最后回转神后,也不管船底干净肮脏,只是就地跪下,口中喊冤道:“大人明鉴。这……这男的小人压根儿不认识啊!他……他怎么就死在小人船上了呀?”

“你先起来,”张公道,“本官也并未说就一定和你有干系,但既然是死在你船上,肯定得寻你做个见证。你若清白,本官断不会冤枉你,若真个有瓜葛在内,本官也定然法办。你既自认清白,又何须如此惊惶。”

庞五听言,站起身,道:“大人说的是,只是小人从未遇到过这种晦气事,一时心急,乃至于此,望大人切莫误会。”

这时,之前派出的衙役已带了县中四名捕快赶来,并带来了裹尸布和运尸板车。当下,船中尸体被抬上板车。

临回衙门前,张公对庞五道:“你既然不认识死者,本官也无任何证据,就不带你去衙门了。不过在死者身份确认之前,你必须随传随到。若有故意躲避官府传唤,不论有罪无罪,都得挨板子的。”

庞五忙唯唯应承,连声称“是”。随后张公又取出画轴,展开给庞五看,并道:“给你个任务,你仔细认清楚画中女子模样,没事时要时常到湖畔附近走动。若有发现和画中女子相同者找人拖住她,并速来报案。”

庞五脆生生回了个“中”字,便作揖行礼告退。张公一行人也押着尸体回了衙门。不提。

进贤衙门。

这边刚把无名男尸运到殓房安排妥当,那边娄肃晗便央浼张公道:“大人,若按察司里无甚紧要大事,下官恳请大人能多留几日,替下官把把关。您知道,下官手上尚有件盗匪大案未结,如今出了这件案子,恐怕顾不周全。”

张公也是个见了案子就走不动道的主儿,本有一探究竟之意,现在又听知县请留,便顺水推舟道:“按理说本官乃一司之长,不应长驻一地。只因司衙现在尚有瞿副使坐镇,倒也无甚担心,若有要事本官亦能很快知悉消息。如今这乌篷船上的无名男尸死得很是蹊跷,既然你还有他案在身,本官倒可以少停几日。只要赶在本官妻儿到达江西前回去便可。”

“原来尊夫人要来看望大人,若是如此下官岂敢强留大人。”

“无碍无碍,这中间也还有许多天呢,本官尚能斡旋,娄大人不必客气。”

就这样,张公凭着心中那股为枉死者执命的强烈使命感接过了乌篷船命案。娄肃晗也乐得因此少了许多负担。这都是两厢情愿,皆大欢喜的事,不消赘提。

既已接手此案,张公不得不把原定的行程重新做了调整——先是传令暂停了丰城、奉新等县的查狱事宜,随后又派承舍前往南昌府言明进贤耽搁之事,最后又叫人在县衙打理出一间干净的闲置廨房,坐于逗留查案期间的临时住所。

一切安排已毕,张公便委娄肃晗,在大街小巷张贴了认尸公告。不消两日,日月湖发现死尸一事便满城皆知。虽说这样的做法难免有打草惊蛇,予歹人方便的害处。但单有一尸,且天气转暖,若不能及时确认身份,迨尸体腐败,案件将更难入手。出于这一层考虑来看,张公也是为大局着想,不得不这么做。

放榜三天后,前来认尸者也有两三拨人。不过都是看了一眼便摇头摆手而去。眼见气候一天比一天暖,起初还不怎么在意的张公也不免有了几分忧色——气候转暖,意味着尸体会加速腐化。

这日辰时——即正月二十。张公在衙门叫过娄肃晗,道:“如今认尸告示也张贴多日了,认尸的人倒是不少,却毫无进展可言。眼下正是春来日暖的时候,再这么耗下去尸体可耽搁不起。今天找你来就是商量此事的——不知娄大人对此可有什么高见没有?”

娄肃晗听大人所言是为认尸一事,似乎亦有所料,便拱手回道:“大人,下官也正为此事食不甘味寝不安席呢。虽绞尽脑汁,却难有所获,实是惭愧,还望大人见谅。”

张公叹口气,从堂上走下来,并在娄肃晗身旁踯躅踱步,好一会儿才立定道:“娄大人,本官以为,要想弄明白画中秘密,还得从这半幅残画入手。只要找出描就此画的画师或此画的主人,其画中秘密不就可以顺藤摸瓜、一查到底了吗?”

“大人明见!”娄肃晗极为认可道,“正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只要弄清了画上的秘密,再想查出废船上的尸体身份恐怕也不在难处。”

主意一定,张公便快步走到公案前,再次掏出残画平铺在案。这次张公目光倒没在画中女子身上,转而移到了女子身后的楼阁上,他指着画轴道:“这画中女子,妩媚动人,婀娜若仙,一时半会儿我们也无从得知世间是否确有其人。但这女子身后的楼阁,虽在画中只绘得一角,但在画师的深厚画工下,重砖叠瓦,棱角生辉。悬铃飞宇,姿态雄奇。既有几分岳阳楼的恢宏大气又不乏黄鹤楼的张扬之意。细品之下,倒觉有几分已故高才文徵明的画韵在里面。”

“唉呀!”突然,娄肃晗猛地一下拍了拍自己脑门,“这人真是糊涂了!”

张公见娄如此举动,不免错愕,问道:“怎么了?娄大人是发现什么了?”

娄肃晗手指画中楼阁道:“大人,我知道了。我看出来了,这女子身后所画楼阁不是岳阳,也并非黄鹤,正是咱江西本地的‘滕王阁’呀!大人初来此地,一时想不起来倒也无甚奇怪,下官乃此地的一县之主,只因事发突然,也不曾想到此事,真是愚钝……”说罢便两手一抱,做出一副要请罪的姿态。

张公摆摆手:“行了娄大人,现在不是说这些闲话的时候,咱们先找出查案的线索要紧。”

娄肃晗忙点首道:“大人,既如此,那下官就带人去滕王阁走一遭,看看有没有什么人在楼阁上请人作过画。若是找着了这画师,到时候也一并把他押来接受审问。”

“不可鲁莽!”张公立马摆手驳斥道,“依此画来看,画师笔力深厚,画意千钧,想必是一个德高望重的长者。如果只是受人之托的画师,料必与命案无甚瓜葛,尔等公办时不得怠慢,即便有所相问也须以礼敬待。”

“大人教训的是,下官定懔遵照办。”娄肃晗闻斥,忙答应道,随后又不禁轻叹一声,接道,“也是可惜了,这么好的画居然忘了在落款处署名,连个印章也没有。也不知道是哪个大家帮人作画,竟如此疏忽大意。”

“行了行了,”张公挥挥手,催促道,“此事宜早不宜迟,滕王阁一行你即刻安排启程吧。越快越好”

“是大人,”娄肃晗行了告退礼正准备退下,到了门口复又转过身来,“大人……”

张公见对方欲言又止,便问:“嗯?还有何事?”

娄肃晗道:“方才下官突然想起,这滕王阁离按察司不远,可需下官代大人传个话什么的?”

“这倒不必了,”张公拒道,我已经派了承舍前往通告了,你就只管查出残画一事的线索即可。”娄肃晗口中低喏一声,旋即退去。

瀚海何曾风波静,疑案势必起伏多。话说这娄肃晗刚动身前往滕王阁查寻线索,衙门外便走进一守门小役,报道:“按察大人,门外郝仵作有事相禀,说是在尸体上有重大发现,要请您过目定夺。”

张公一听有重大发现,自然喜不自禁,忙道:“快快让他进衙细禀,本官正等着他的好消息呢。”

不多时,一名四十多岁,绾发结巾、身着灰布衣裳的男人走进衙来,此人正是进贤仵作郝徽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