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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梅岭村末问唐松

作者:王承苦 | 发布时间 | 2018-07-27 | 字数:5516

南昌府。提刑按察使司。

按察使司向来是处理凶杀暴乱或通敌叛国之类的大案要案之地。诸如鸡鸣狗盗、口舌纠纷之事,往往由当地州县官吏自行解决了事,不得上报。

这日,按察司正好趁闲。张公在宅邸休假一天,独自在书房草拟文案。妻子宫氏在厨房忙着备饭。长子嗣诚与次子嗣谟则在院中指物对联,以为游戏。

时年十四的张嗣诚和刚满十岁的张嗣谟皆生得俊雅乖巧,口齿伶俐。文思有如乃父,聪慧可称杨子。

“弟弟,听好了,我可要出题了。”此时,嗣诚指着空中彩蝶,出联道,“蝶摇彩翅花犹动。”

嗣谟一边思忖一边打量周边事物,忽然见一燕子落于院墙,灵机一动对道:“有了哥哥,听好了:燕驻轻足剪欲收。”

“好,算你聪明。该你出题了。”

嗣谟又开始环顾四周,这时,不知从谁家传来琴瑟之音,正巧刚刚落于院墙的燕子也再次飞走。于是嗣谟发挥想象,很快便胸有成竹道:“哥哥,我还以燕子出句,肯定能难倒你。上联是:是谁弄轸,唤去新燕和弦唱?”

“这有何难,”嗣诚毕竟年长,思维更加敏捷,几乎没有犹豫,便答道,“我同样以蝴蝶来对——佳丽折花,迎来彩蝶绕髻飞。”

“哥哥果然厉害,不过你敢让我再出一联吗?我有个集句联,你一定对不上来。”

嗣诚笑道:“你有什么好联,尽管挑最难的来。”

“好,哥哥听好了,我的上联是——行居闹市,‘车如流水马如龙’。哥哥想好了,我这后半句可是摘自南唐后主李煜的词句。”

这回嗣诚低头思考了好一会儿,就在嗣谟以为得胜之际,却见哥哥猛然抬头,兴奋道:“有了,我的下联是——静坐幽山,‘露似珍珠月似弓’。我这后半句是摘自白居易的《暮江吟》。”

嗣谟有些不服气,还想出联难兄。不料母亲已在饭堂招呼吃饭。嗣谟要哥哥饭后再“战”,嗣诚无奈,只好答应下来。

到了饭堂,张夫人和老媪仆已经摆好满满一桌佳肴,兄弟俩正准备动筷。张夫人见之,嗔责道:“怎么这么没大没小,你们爹还在书房呢,还不快去叫他来吃饭!”

老媪仆听闻,忙用围裙擦着手,并道:“夫人别怪二位少爷了,他们还小,我这就去叫老爷吃饭。”

嗣诚嗣谟都停下筷子,嗣诚有些委屈道:“娘,孩儿不是不知礼数,只是爹一向忙于公务,自打我们从老家来此,他也不曾在家吃过几顿饭。今日忘记爹休假,所以才犯错的。”

这一番话倒说得宫氏鼻子一酸,也不再责怪孩子,而是轻轻道:“你们要饿了就先吃吧。”

“不,我们等爹来了一起吃。”两兄弟异口同声道。张夫人见兄弟二人情深和睦,心中甚是欣慰。

很快,张公来饭堂吃饭。媪仆也在忙完备餐事宜后退去。随后,张夫人把方才兄弟俩挨训的事情说了一遍,张公只顾低头吃饭,也不言语。张夫人有些急了,也不吃饭,放下碗筷做出一副要理论的样子道:“我说他爹。这么些年你一年到头就忙着公事命案。哪里死了人你跑得比兔子还快。今年咱母子三人想你一人在外,怕你孤另难熬,特地千里迢迢赶来照顾你。你倒好,眼见今天好不容易趁闲在家,却一直窝在书房,跟个见不得生的黄花大闺女似的。你可知道孩子都好久没和你一起吃过饭了?他们都忘了今天你在家这档子事了。你……你就不想对孩子说点什么吗?成天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难看死了!”

被妻子一顿数落,张公也觉不是滋味,一把搁下筷子回道:“你瞧你说的这是啥话?你见过当朝哪个三品夫人说自己相公是黄花闺女的。这要传到皇上耳朵里,都得给你个污蔑朝廷命官的罪状。”

张夫人见张公面如沉水,以为他真动怒了,考虑是自己失言在先,便又放软话道:“行了你别生气了,不就跟你开个玩笑嘛。”

嗣诚兄弟俩见了,也劝起父亲来。不料张公也是与家人开玩笑,只见他话锋一转,道:“你说我是闺女也就罢了,我都四十多岁的人了,怎么着也不能是‘黄花’大闺女吧。”说完还自个儿笑了起来。

夫人见他拿自己耍笑,也没好气道:“去去去,都多大人了,孩子还在跟前呢。说这些浑话做甚?赶紧吃饭,吃完继续去你的书房呆着去。”

“不要嘛,”嗣谟突然抓住张公的胳膊,撒娇道,“我要爹陪我对联。”

“对,爹很久没陪我们吟诗作对了。”嗣诚也在旁附和道。

张夫人见孩子苦苦央浼,也帮衬着说道:“既然今天休假,实在不行就陪孩子玩一天吧。”

“夫人有所不知,”张公无奈道,“虽说司衙看似闲暇,其实有很多陈年冤案未得昭雪,不知有多少冤者枉受其罪。今日为夫也没闲着,我准备向皇上再提一提那事。”

“还是那个关于什么‘三司会审’的事吗?”

“没错,正是此事。”

“我可记得你跟朝廷上过好几回奏折了,不都没批准吗?你还想去碰钉子?”

“唉!如今朝廷国政渐兴,正是整饬刑事,肃清冤狱的好时机。若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能会审大案要案,又岂会平添许多冤抑?”

张夫人知道丈夫性子拗,决定了的事谁也说不动,索性摆摆手道:“算了,我一妇道人家也管不了你的事。总之官场无小事,朝廷妒贤嫉能之人不在少数,凡事自己多加小心。”

“知道了夫人,为夫自有分寸。”张公笑着道。

随后,张夫人看了看一直翘首以盼的孩儿,又道:“相公,自打我们来你也一直没有好好陪过诚儿和谟儿,要不你的事情就稍缓一天,好好陪他俩休个安心假。”

张公正想拒绝,但看到兄弟俩满怀期待的眼神,又有些不忍。最后长呼一口气,对嗣诚嗣谟道:“这样,为父给你们出一个对联好不好?”

“好啊好啊。就喜欢爹爹出的联。”

“爹爹肯定难不住我们。”

兄弟俩见父亲要陪自己玩,皆欢欣鼓舞道。

随即,张公又问:“你们最近都看什么书呢?”

嗣诚抢着答道:“最近孩儿在看爹爹推荐的《武穆精忠传》。”

“好,”张公兴致勃勃道,“那爹就给你们出个和岳大英雄有关的上联。听好了,上联是:尽忠报国,猛将难撼莫须有。”

嗣诚嗣谟皆念念有词,可想了好一会儿,也没个合适的下联。就在这时,有邸上护院来报:“老爷,门外靖安知县冯大人求见。”

“冯贤弟?”张公心中不由思忖道,“他来做什么?难不成又有大案上报?”

想罢,张公对护院下达指令道:“这样,你让他去客堂稍侯,我这就来。”

护院去后,张夫人也对二子道:“嗣诚嗣谟,你们待会自己出去玩,爹要去会客了,以后有时间他一定陪你们。”

兄弟俩有些失落,但也只能点点头,拖着脚步朝院里走去。张公也觉对不住,向儿子承诺道:“你们把刚才爹出的联对上,对得好的爹给他买一套新文房。”

兄弟俩听了张公许诺,这才心情转好,欢呼雀跃地跑出去了。

之后,张公来到客堂。堂上,靖安知县冯岁如见上级已至,慌忙起身行礼。张公也按制答礼,却又笑道:“这里既非公堂,也无同僚外人,你我便是朋友,贤弟无需这些官场繁缛。”

冯岁如也哈哈一笑,直称“那是”。随后二人一主一宾,对几而坐。媪仆进来上了茶,也自退去。待到只剩二人时,张公道:“贤弟向来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前来不知又有何事相托?”

冯岁如三十八岁,性情儒雅,姿貌英朗,稳重中又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文气。最可贵的是在靖安县为官公正,有口皆碑。是地方上不可多得的廉吏。和张公多次交往,常以诗酒同乐,私下里不理官阶大小,更似朋友一般。其为人品性也多次被张公盛赞为挚友之选、朝廷之福。

见张公发问,冯回道:“尊兄此言差矣。愚弟虽则是无事不来。但今日来也非是有事相求。只是敝处有一桩案子,需去梅岭走一遭,只因路过贵府,顺道向尊兄问个好。”

“哦?”张公的注意力立马转移到对方口中的案子上来,遂问,“不知是甚案子,还劳你知县大人亲自走这一遭?”

“不瞒尊兄,是桩人命案子。”

“命案!”张公神情越发严肃,又道,“命案不可儿戏。这样贤弟,既然你要去梅岭,那儿离此地不远。你先说说是什么情况,死者是什么人?哪般身份?按察司近来恰逢闲暇,说不定为兄也能帮上点忙。再则我是一司之长,你们那里出了人命大案我也有责过问。争取尽快破案,使凶手伏法,还死者公道。”

“好吧。”冯岁如这时掏出那本诗集,“我就知道尊兄会有这么一说,所以早就准备好了。”说罢翻到其中《归故》一诗,接道,“尊兄请看,这是在尸体发现地附近找到的,据我们推测,应该是死者之物。”

张公把诗念了一遍,后道:“死者是个老人?”

“正是。”冯岁如应道。

张公又道:“据诗意来看,死者古籍确为南昌梅岭一带。只是诗中‘迟暮未足当年意,归来惭卧隐梅山。’一句倒像是告诉我们他已经不在老家居住了。”

“尊兄理解得没错,这诗确实是有‘无颜面对江东父老而移居别处’的意思。只是这书中无实名,愚弟前来也是为了打听当地人以知晓其人。”

张公翻到封面看了看,口中喃喃其名,后道:“明翰轩主人这个署名倒着实不曾听过。不过这《归故》一诗大概在整本诗集的中间位置,如果该作者真因壮志未酬愧居梅岭而迁居的话,那么从诗集来看他迁居以后一定还写了很多诗作——对了,你们在靖安县有张贴认尸告示吗?”

“愚弟今早便已安排此事。而且还特地吩咐在告示上写了书上署名。这样即便亲人不能得见,就是相熟文友见了想必也不会置之不顾。”

“好。贤弟今天一个人来的吗?”

“是的,大人有所不知。确切来讲,此案还不能肯定其死者是自杀还是他杀。若真是自杀也还罢了,但要是确认为谋杀,那作案手法可算得上是残忍至极,令人发指了。为了慎重起见,贤弟只好亲自走这一遭。”

“这样,”张公一拍茶几,毅然道,“为兄陪你走这一遭。”

冯岁如听罢,立马起身相谢:“那就有劳尊兄了。”

不到半个时辰,二人已驱马来到以岭为名的梅岭村。

二人在村中迤逦片刻,来到一家农户门前。张公招呼冯岁如下马,随后自己又上前扣门。不多时,一个老太开了门,探出半个身子,浑浊的目光里透出几分警惕。

“你们找谁?”因二人都是便服,老太并不知身份,遂问。

张公微微一揖,回道:“大娘,我们是想打听一个人。六十多岁,有个别号叫明翰轩主人。您可曾听过?”

老太正犹豫着,冯岁如又积极补充道:“重约一百二,身高四尺八,体型偏胖——”

“行了,你别说了,”冯岁如话还未完,老太就摇手道,“没听过没听过。老身在这过了六十八年了,压根没听过叫什么明什么轩的人。这人干嘛要取个这么长的名字。”

张公见对方压根不知道,正准备告别离开。这时院内传来一个洪亮的声音。随着声音越来越清晰,走出一个身着圆领汗衫的中年男人。

那老太见了男子,忙拉过他的手,看着张公二人道:“他们打听一个人,娘没听说过,要不你跟他们说说。”

张公见是年轻人,应该知道一些,便又重复了一遍问题。

很快。男人回道:“你们说的这人我也没见过,不过听他这别号,应该是个著书立说的人。要不你去村尾倒数第七家问问。那家主人姓唐名松,是个秀才,经常结交一些文人雅士,若你们打听的人真是这一带的,他应该有所耳闻。”

听到这个消息,张公兴奋不已,和冯岁如谢过男人后,又匆匆赶往了唐家。

来至村尾,数到第七家,正见一年轻男子手拿一沓不知怎么被浸湿了的宣纸在门外的青石台阶上晾晒。

“请问你就是唐松唐秀才吧?”这回是冯岁如上前问道。

男子起身,看着张公二人:“你们是?”

张公正准备上前说明来意,突然男子急匆匆道:“我想起来了——”他指着张公,“您就是遇案必破的按察使大人吧?小生以前在河南时听过你审案呢。”

张公见对方认出自己来,也不相瞒,便开门见山道:“这位是靖安知县。我们这次来想向你打听个人。”

“这样,”男子急忙让到门旁,盛情相邀道,“二位大人里面请,小生让拙荆给你们泡杯好茶。”

“不用了,”张公摆手拒道,“人命关天,案况紧急,本官问完就走。”说罢便让冯岁如把死者特征又说了一遍。

当唐松听冯岁如说到署名时,立马点头道:“这个老翁小生认识,他是‘彧然诗社’的四长老之一。”

随后,冯岁如又继续把明翰轩主人被杀的事情简略说了一下。唐松闻后,拿着宣纸的手不停拍打着另一手心,口中惋惜不已:“可惜了可惜了,韩老德高望重,在诗社中享有极高的声誉。一向平易近人,如何会遭此毒手呢?!”

“你说的‘韩老’就是死者吧?”张公问。

“是的。老翁姓韩名桑字子棠,因有书房‘明翰轩’,常于此读书作文,便自号明翰轩主人。不过此号韩老只用于自己的书画署名,不常告人。一般不熟识的人并不知此号。”

“你知道这么多,想必你也是彧然诗社中一员了?”冯岁如又问道。

“那倒不是,”唐松回道,“小生不过曾闻韩老高名,曾去请教过。论起来也算是小生的老师了。”

“韩桑这人我倒是时有耳闻,”张公道,“听说他脾气可不怎么好。曾有门生受不了他的严厉跟他断绝师生关系的。”

“这个小生也听说过,不过也不怪韩老。有些富家子弟或附庸风雅,或受父亲安排,来拜韩老为师,后来受不了韩老严厉治学的态度便偷偷溜走了。”

这时张公掏出诗集,伸到唐松面前:“你看看,这是韩老亲笔写的诗集吧?会不会是他人抄录辑订的?”

唐松接过诗集,看了看内容和署名,之后递还张公道:“没错,韩老字迹我认得,这确是他本人亲笔所书,非抄录而成。”

张公收起诗集,又问:“韩老的家已经不在梅岭了吧?”

“早不在了,”唐松回道,“听韩老说他二十成婚,并开始考取功名。不料文章总不合考官的意。大比三次,回回落榜。十年青春,一无所获,韩老虽文章满腹,却也不得不放弃。三十岁那年又丢下妻孥在家,自己出门闯荡,誓要载富而归。结果漂泊十八年,回来时依然一贫如洗。因为自觉羞愧,没多久便携妻孥搬到其他地方去了。搬走至今也有十多年了,至于具体搬去了哪里小生也没问过,小生也只是偶尔在诗社聚会时见到过韩老,此外并无过多交集。”

冯岁如听罢,揣测道:“会不会就搬到靖安县了?”

张公道:“很有可能。不然他怎会平白无故死在毛竹山呢!”

“那这么说来,今天我们算是白跑一趟了。”

张公对此只是笑笑,转而问唐松道:“本官再问你一个问题,这‘彧然诗社’一般集会都在哪里?”

“就在南昌府城内‘彧然茶坊’里,”唐松不假思索道,“听说这个茶坊还是诗社四老为了方便社团举办集会合伙开的呢。”

张公满意地点点头,转向冯岁如道:“你看,这不也没白跑嘛,至少我们又多了彧然诗社这条线索。”

冯岁如对此亦报之一笑,也不再言语。随后张公又问了几个关于诗社的问题,唐松皆答以不知。最后见实在问不出什么消息,便和冯知县谢辞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