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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灯下豁然独登山
回到县衙,方及巳时。张公独自在衙堂徘徊,以手托腮,沉思不止。直到孙住喘着大气进来,才将他从苦思冥想中拉回现实。
“找到采药人了吗?”张公迫不及待问道。
孙住抹了抹额头上细密的汗珠,又咽了咽口水,方回道:“大人,好消息。卑职找到了您说的采药人。他在案发当天也刚好在山顶采药,而且看到了季源和王雪容下山。——可惜您破案那天他不在,不然也不至于误判了。”
“这都不消再说,”张公道,“你可问仔细了。他确定看到的是季源和女扮男装的王雪容?”
“这个他是拍着胸脯保证的,虽然王雪容穿了男装,不过山上日烈,王雪容上山不久就把套在身上的男装脱了,直到下山时才又穿上。而且据采药人所说,他发现季源二人时他们也正好看到了他,可能是怕关系泄露吧,所以没待多久他俩就回去了。”
“这么说来,应该错不了了。对了,差点把最重要的事给忘了,季源和王雪容下山大概是什么时辰?”
“申正多一点,采药人上山前都会提前看看日晷,所以在时辰上还是比较准确的。”
“嗯,太好了。”张公不禁附掌以庆,“解决了季氏兄弟的问题,接下来只要找到真凶就行了。”
“大人那边有进展了吗?”孙住问。
“还没有——哦,准确来说是又排除了一个看似有重大嫌疑的人。”
“看来只能等冯知县那边的消息了。”孙住不无遗憾道。
“是啊,”张公也微微一叹,“但愿他那边有好消息吧。——对了,你有没有问过采药的大哥,那天在山上有没有听到过呼救声。”
“问了,他说没有。不过卑职以为这个问题意义并不大。采药的大叔年逾五十,耳朵本来就不甚敏锐,再加上离悬崖下的竹林很有一段距离,即便真有人呼救也不一定能听见,况且死者也是六十多岁的老人,就算用尽全力嘶喊也不见得能有多大声。莫说采药大叔听不见了,恐怕就是离悬崖更近些的季源和王姑娘二人也不定能察觉出来。”
“这倒也是。”张公道,说罢便挥手屏退孙住,再次于堂中徘徊不定,陷入沉思……
等到过了午时,才见冯岁如回衙,还没进门,张公便听见其大呼声,忙出门相见。
冯岁如身后拥着一群人——四个衙役围着一个身长八尺的巨人。张公上前一步,指着“巨人”问道:“冯知县,这是怎么回事?”
冯岁如一脸欢喜,道:“大人,此事说来话长,不如进衙慢议。”
张公应允,忙让众人都去了衙堂。自己也上堂正襟危坐,准备一审。
再细看那巨人,浓眉大眼,宽额阔面。臂膀粗实如盘根老树,虎背熊腰似铁铸躯身。看上去十分壮健,恍见关云长再世。
张公为尽快搞清楚情况,径问壮汉道:“这位壮士何许人也?犯了何事被冯知县抓捕至此?”
大汉把脸一侧,很是不满道:“我怎么知道?这人一进我家就说我和什么杀人案有染,要带我回来听审。我到现在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张公见问不出个所以然,还是转向冯岁如道:“冯大人,还是你来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冯岁如回道:“大人容下官慢禀。我带人去了彧然茶坊,让马道三叫齐了诗社其余三老。经过众人探讨议论,一致把矛头指向了樊孟虎——也就是这位壮汉。据三位长老透露,彧然茶坊成立以前是樊孟虎的赌坊。后来樊孟虎因为性子野,不小心得罪了朝中某位贵宦的亲信,为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决定拿钱息事宁人。不过谁料那人狮子大开口,樊孟虎一时筹措不到钱财,又急着用,就把赌坊低价转给了找自己商量过多次想购买场地的韩桑。樊孟虎平息事情后,靠着道上的兄弟渐渐又有些资财,遂又想让韩桑把赌坊再卖给他。其时赌坊早已经改换门庭,成了彧然茶坊。韩桑及合股的三位长老自然不肯。因为是韩桑在出面交涉此事,遭到拒绝后樊孟虎自然恨他入骨及髓。就在案发那天,韩桑还曾密约过樊孟虎到毛竹山见面,说是想把这件事做个了断,不想再为此事纠缠。——有鉴于此,下官认为樊孟虎嫌疑巨大,便斗胆未经请示,先押他过来。”
“一派胡言!”樊孟虎怒道,正欲发作,好在身后四名衙役死死摁住,才使罢休。张公也怕局势失控,忙道:“你先别动怒,冯知县押你前来也不过是照例行事罢了,到底有没有罪还得等本官调查证明后方才算数。”
樊孟虎听了,稍稍安静一些,张公趁热打铁,又问道:“适才冯知县所言,可都是实话?”
樊孟虎“哼哧”了半天,后道:“话倒是实话,我确实想收回茶坊重开赌馆,不过我没有杀他。”
“也就是说五月十四那天韩桑的确有约你去毛竹山?”张公又问。
“约倒是约了,”樊孟虎承认道,“不过那天半路上遇着点事,没去成。”
“没去成?谁能证明。”
“咳!说来也是晦气。那天吃过午饭我便搭了一辆马车往靖安赶,到了奉新县郊地段,不知怎么地,那马竟和迎面而来的一头驴板车撞上了,不止是人仰马翻,连那驴也跌了个四脚朝天。还好人无大碍,只是那马车的车舆摔坏了,驴板车上的两筐鸡蛋也摔得满地都是。马车夫说赶驴的不会赶,赶驴佬也怪马车夫能耐不行。说着说着便嚷嚷起来,两个人撺拳拢袖,眼见得就要动武。好在我身高体大,往前一站,把话一劝,才双双放手,只是对于损失之事都互不肯让。赶驴的要让马夫赔鸡蛋,马夫要赶驴的赔车舆。后来我实在等不及了,见他车舆也摔得摇摇欲坠,不敢再坐,眼见天色已晚,便放他俩慢慢争去,我返回奉新城中找客栈住了一宿。等到第二天正准备再去找韩老头,却听闻过来人议论他被杀了,我哪里还敢再去,直接回去了。”
“那客栈老板能给你证明吗?”
樊孟虎忍不住“扑哧”一声,道:“我说大人,就我这样儿的大体格,方圆百里也不见得能找到第二个,他能不记得吗?而且住店时我嫌他床板太短,还特意让伙计给我在床尾加了一根齐高的板凳。不信你可以派人去问,没半句假话!”
张公瞅了眼冯岁如,冯轻轻点头,张公会意,转向樊身后衙役道:“你们领着他先出去,我跟冯知县有话说。”
众衙役领命,押了樊孟虎下堂。之后张公问冯岁如道:“你觉得他撒谎没?”
冯岁如往堂前走了两步,回道:“看他样子气定神闲,不像说谎。虽然有些愤怒,也不过为下官抓他的缘故,倒是可以理解。若他不是凶手看来杜季就真悬了。”
张公喟叹一声,摆手道:“没那么容易,我正要跟你说呢。我已经带人去找过杜季了,咱们有怀疑他的缘由,人家也有证明清白的铁证。”
冯岁如一怔,又道:“那这如何是好,好不容易牵出两个嫌疑人,总不至于都看错了吧?”
“不仅如此,孙县丞也找到那采药人了,结果彻底证明了季氏兄弟的清白。”
“什么?!”冯岁如面露沮丧,“这么说我们这几天都白忙活一场了?”
“别着急,”张公宽慰道,“容我再好好捋捋,看看我们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重要线索。五月十四韩桑被杀,十五尸体被村民何大宝发现——对了,你说何大宝当初是为何上山去来着?”
“他说是去山上拾些干竹叶回家垒鸡窝。怎么,大人怀疑是他?”
“不不不,”张公摆手,“我只是随口问问。”
“大人放心,他应该没什么问题。下山时我特意让人检查过他放在山腰处的背篓,没有说谎。”
“嗯,”张公点头,接道,“我们继续往下理。尸体被发现后第一个嫌疑人是寻之退,而后又从诗集上证实他乃清白之人。紧接着方少清出现,供出了季氏兄弟这条线索,而且在当时来说嫌疑很大,且有很多看似是‘证据’的迹象表明他们就是凶手。就在我们认为案件圆满告破时,又有不顾损害清名挺身而出的王雪容。这么一来,把我们看似天衣无缝的审断给推翻了。随后我们又根据案发现场发现的‘季’字推出了曾经和死者有过矛盾的又一个嫌疑人杜季。而杜季之妻苏香同样拿出了案发当天在医馆就诊的药方作为证据洗脱了丈夫的嫌疑。现在,你又抓来最后一个嫌疑人樊孟虎。可目前以他表现来看,杀人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这么多怀疑人之中,都有了洗脱嫌疑的证据,要么是凶手给我们布下了一张迷天大网,让我们被牵着鼻子走。要么就是这几个嫌疑人中有人在说谎,而我们却无法察觉。”
“大人,要不我再派人去奉新走一趟,看看那客栈老板是否真的见过樊孟虎。”冯岁如提议道。
“嗯,”张公应道,“我们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可能性。这件事就交给孙住去办吧?”
“知道了。依下官看来,这姓樊的倒是有充足的动机和作案条件。”
“嗯?”张公不解,“这如何讲?”
冯岁如解释道:“动机嘛,刚才也说过了,樊孟虎一直想收回茶坊重开赌坊,只因韩桑一直不肯松口,必然生恨。这次相约商谈,说不定又没谈拢,樊顿时心头怒起,胆边恶生,杀了韩桑。至于作案条件更是显而易见。大人您想想,樊孟虎身高八尺,别说整个靖安县,就是放眼整个南昌府,未必能找到第二个如他这般魁梧高大之人。而韩桑死后被穿在了长八尺八的竹干上。就这个高度,樊孟虎要把一具腹部已被利刃刺穿的尸体穿在竹干上,岂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的意思是刚才樊孟虎八成是在撒谎了?”
“反正可能性很大,至于究竟如何还得去问了才知道。”
“这样吧。”张公遂下令道,“你去问樊孟虎客栈具体位置,然后安排孙住跑一趟奉新,”
“是大人,”冯岁如说着正要走,刚跨两步又回过头来,“那樊孟虎他……”
“先别往大牢押了,”张公道,“我们已经犯错冤枉了季氏兄弟,不能再贸然将嫌疑人下狱了。先支些公帑把樊孟虎安排在就近旅店,等明天有了消息再做定夺。对了,另外顺便通知狱卒,买些酒肉飨季,别为难他们。”
“既然知道他们无罪,何不放了他们?”
“暂时不可,”张公有些无奈道,“虽然我也不想让他们继续遭受无妄之灾,不过一旦放他们出去,凶手若知道了,恐怕又快我们一步。——所以,等以后结案了再补偿他们吧。”
“嗯,明白。这也是不是办法的办法,只怪凶手太狡猾。”
“行了,”张公朝他挥挥手,“快去吧,天色不早了。”
“嗯。”冯岁如应了一声,告退出去……
是日晚,张公辗转难眠。脑海里浮现的全是近日来查案的情形。尸体、血迹、断竹、嫌疑人、证人证物……一个个字眼如同幽灵一般漂浮在熄了灯的黑暗中。墙上、窗棂间、房梁上、蚊帐里……无处不在!似在嘲讽张公的无能,又似故意出现在他面前,想助他想起一些什么。总之,夜已三更,张公依旧未眠——当然,与其说是“未眠”,倒不如说是欲寝不能。好不容易合上双眼,那些幽灵般的字眼又跑到了眼皮里面去,张公依然能看得见,比之睁眼更为真切。
张公又翻了一个身,他努力让自己心静下来,并开始反省自己——从隆庆年间任开封知府以来,到如今任按察使。期间不知破了多少大案要案。惩治贪官污吏,有。解救匪窝人质,也有。上自国家危亡,下至百姓奇冤,无一不破,无一错断。如今,到了这小小靖安县上,不仅被凶手牵着鼻子走,还险些把无辜断成了死囚,让真凶脱罪于法网。张公不禁意识到,自己有些娇躁自满了。没想到年纪越大,反而越世俗急躁了……
想到这里,张公干脆不睡了,起身披了件外衣,坐到了房间里的书案旁。借着烛辉,他把与案件有关的人物一一在纸上列出,又将诸人与死者的关系作了简易图示。在写到死者学生寻之退时不免又想起了对方说过的一句话——有时候条件越匮乏,要达到某种目的反而越简单……
经过一番勾勒对比后,张公停笔半空,良久,突然嘴角一扬,露出一抹喜色,口中喃喃不已。随后,置笔于架,熄烛解衣,上床恬然睡去……
次日,张公一大早起来,也不与人招呼,却独自去了毛竹山。此时,天色尚微,只有隐隐几缕晨曦从朝霞的边缘露出。
张公先来到发现尸体的竹干前绕了一圈,随后蹲下用竹枝拨了拨地上的纸灰。思忖片刻后,又跑到矮坡处的死亡现场。拨开地上的竹叶,弯腰搜寻着,很快便找到了留在血地上的“季”字,接着又拾起旁边一片竹叶,看了看,闻了闻,最后袖入囊中,此时张公脸上已露出几分自信。离开死亡现场后,他又开始在附近一簇簇的竹林里寻找起来,找了好半天,终于找到了心中欲寻之物——一长一短两根竹竿,竹竿是直接夹在一簇竹林中直直立于地上的,不刻意去检查根本看不出来是断竹。张公没有动它,只是记住了竹竿的位置,随后便循路下山,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