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其实信贷公司的企业文化基本上都是大同小异，什么金融市场的毛细血管啦，什么尤努斯啦，只不过每家公司有每家公司自己的那一套说辞而已，究其根本，不过是换汤不换药，只不过是把高利贷行业合法化，正规化，看起来更加唬人。各家公司的业务也都大差不差，无外乎都是“无抵押信用贷款”，客户渠道也都一样，无外乎是各家公司的叫法不一样，什么精英贷，精领贷，领先贷，优质贷，房优贷，商房贷，亲爹贷，亚麻贷等等等等，名目繁多，不一而足。

一般来说，新公司的业务都比较好开展，因为市场上贷款的客户群体都差不多，很多销售员的客户已经把各个贷款公司都贷了一遍，此时出现一家新开公司，马上就都像嗷嗷待哺的婴儿看见奶娘，不管客户啥资质都往这送，当然这些所谓的同行业们有好有坏，不乏拿着假材料来招摇撞骗的，这就需要我们这些老业务和风控部门悉心把控了。总之一句话，开业一个月，业务繁忙，就连一开始畏首畏脚的高晓兵都渐入佳境，基本上所有人都整天忙着接待客户，加班加点，毕竟都是为了赚钱。

第一个月，高晓兵就赚了小一万，除去给合作返点之外，自己还剩下五千多块钱，对于一个刚出校门的大学生来说，这个收入绝对拿得出手了。发薪水那天，高晓兵兴奋的跟我说：“方经理，这是我毕业之后，拿过的最多薪水！”

我咧嘴一笑道：“看把你兴奋的，这点钱就满足啦？你不看看你宋哥开了多少钱？”

“多少钱？”

我比了两根手指，在她眼前一晃。她的眼睛一下子变的更加明亮：“这么多？”我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说：“这还是看得见的，干咱们这一行，有很多看不见的收入，你慢慢干，跟着方哥用点心，往后有你赚钱的日子。”

她重重的点了点头说：“我一定加油！哎呀，我得奖励一下自己，晚上吃点好吃的！”

我说：“看你这点出息。这样吧，大家都忙活了一个月，晚上咱们团建一下。怎么样，有意见没？”

“哎呀，又团建呐！那方哥不是又得破费了咩？”

“想得美！AA制。每人100块钱，不够我填！”

我把晚上团建的消息发到群里，大家纷纷表示赞同。说忙活了一个月，也该放松一下了。

晚上下班之后，我先给他们开了个会，对大家的工作状态表示了肯定，并且给大家布置了下个月的放款任务。众人摩拳擦掌，说领导，任务就不用你说了，玩命干就是了。我说那好，我就喜欢这样的，不用废话，挣钱才是王道！来吧，晚上团建一人100，不够我填。

东易说方哥，团建可以，但是你可别喝酒了。上次你住了两天院，嫂子把我们每个人都挨个说了一遍。

其实，在这一个月里，我忙的几乎脚打后脑勺，恨不得把自己练成影分身。回到家连每日公粮都改成了每周一日，晚上有时候露着韦婉打算修一修正果，结果有一次啃到一半居然睡着了。某天韦婉忽然拎着七八个食盒驾临公司，把整个部门都震动了，纷纷嫂子嫂子叫个不停。韦婉说我来看看你们经理，顺便给你们做点好吃的。说完之后食盒打开，里面荤素冷热八个菜。大家说谢谢嫂子。韦婉说先别谢我，我得跟你们说个事。

然后韦婉就把我上次喝酒住院的事跟大家婉转的说了一遍。等我从风控部回来之后，这帮孙子看我都不是好眼神，一个个贼眉鼠眼，憋不住笑的样子活像刚偷了粑粑地雷的霓虹国太君。

那天韦婉又去了一趟秦童的办公室，两个人叙了五分钟旧。临走时候，我送她下楼，韦婉说：“方圆，跟你说个事儿。”

我按住电梯按钮说：“我这忙，请领导你言简意赅的指示。”

“郝仁判了，三年。”

“三年？这……有点短呐。”

“没别的事了。你回去忙吧，多吃点东西，我特意给你做的，别让他们都吃咯。”

我看看左右无人，闪身进了电梯，一把抱住韦婉道：“宝贝儿，大老远来探望我，真是太谢谢你了。来，香一个。”说完我不由分说便在她脸上亲了一口。韦婉俏脸刷的变红，推开我道：“没正经。”

“真香。亲不够。”

韦婉说：“真的？那你打算什么时候跟我把证领了？”

我一愣，这句话，似曾相识。

韦婉把我推出电梯道：“看把你吓的。逗你啦。我走了，拜拜。”

……

于是，这天晚上的团建，高晓兵和于丽丽负责看着我，不让我喝酒。一顿饭吃的索然无味，就好像你去天上人家，温香软卧，姑娘成群，却只能看不能碰一下。

信贷行业的一项重要工作便是催收。（关于这一点，我前面的已经举了一个番外的例子。）其实能来做无抵押贷款的客户，十个里边至少有五个都或多或少的会出现逾期。有些公司会有专门的催收部门，大部分的p2p公司都是由风控先打电话催收，收不上之后再由销售员上门去讨债——其实，大部分的催收都是文明催收，那些暴力要债几乎都是小型的贷款公司——这是每一个信贷业务员都必须要过的一关，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催收，乃是一项摧垮自己良心的工作。

大部分的信贷公司都有自己的逾期率，比如正大合越的逾期率是8%。但是我们第一个月的逾期率超过了15%，占所有部门之首。这数字一出，秦童龙颜大怒，说首期就逾期这么多，下个月你们什么都不用干了，这样下去你们的批核率肯定会受到影响！

秦童和风控部王经理联合下令，要我们周末加班，务必要把首月逾期的催收上来，说这是没有商量的任务，必须完成。完不成你方圆就等着扣工资下岗吧。我说老大你放心，我就是头拱地也得把钱催回来。

周六，我到公司时候已经将近十点，张洪钢，彭博，高晓兵几个人已经先到了。

我们部门逾期客户最多的便是老宋。这货却踪迹不见。

我给这厮打电话，说周末加班，你不知道嘛？老宋在那边吱吱呜呜：“方哥，我这边有点事，能不能等一会儿再去？”

“你什么时候来无所谓，今天是扣款日，你上个月一共批了十七个客户，客服打完催收电话之后，有八个客户居然失联了，你自己琢磨着办。今天下午4点之前，把钱要回来。”

“没问题经理，放心吧。”老宋在电话里说的呼哧带喘，似乎在干着什么见不得人的龌龊勾当。

“咱们部门的逾期率是最高的，你要是不想下个月禁止进件的话，就赶紧干活。”

我又给于丽丽去了电话，她的只有两个首逾客户，按理说问题不大。

电话响了好一会儿才接：“喂？丽丽，你干嘛呢？”

“方哥……我……我这有点事……你啥……啥……哎哟……啥指示……哎呀你轻点，我这接电话呢，你先等……等会……”

我忽然灵光一现，走出销售部大厅，对于丽丽说：“你是不是跟老宋在一起呢？”

“没有哇。”

“嗯，看来你和老宋两个人口风不太对啊。你俩之中肯定有一个人撒谎了吧。”

于丽丽压低声音，小声的低估：唉，你跟经理说啦……不能啊，他咋知道……

我快步走回办公桌，拿起座机，飞快的播通宋金歌电话。

我的手机里，传来一阵特清晰的来电铃声，我嘿嘿一笑——小样，这对奸夫淫妇，跟我玩耗子钻竹筒两头堵。

我跟于丽丽说：“你别解释了，也不是啥丢人事儿。告诉你俩，待会儿完事了，赶紧把首逾客户给我催回来。”

“收到……保证……哎呀我草你能不能等会儿……”

我挂上电话，不再听他俩的床笫交欢的现场直播。老宋是这行的老人，知道逾期对于批核的影响，所以他应该没什么问题。我的心慢慢放下一些。

至于还在公司的彭博，钢子和高晓兵等人，每人一个客户，现在还不到中午，应该也没什么问题。

彭博率先完成了催收任务，她的客户在参加婚礼，实在不方便接电话，婚礼刚一结束，就马上给还款卡存了钱。张洪钢也跟我说没问题，他给合作的同行业打电话了（他的客户是同行业送过来的），那哥们儿说下午肯定到位，客户不到位，那哥们儿就自己掏钱给存上。

中午时候，里面客服开始订餐。高晓兵说方哥，咱们要不也下楼吃点东西呗。我说别下楼了，外面怪冷的，就在这对付一口吧，我请大家吃盒饭。

我们这就算午休了。我跑到厕所抽了一根烟的工夫，盒饭便送到，两荤两素，米饭管够。

晓兵说她是新人，也不懂怎么催收，那边客户说话特别硬，她好像有点不知道如何处理了。万一到下午时候客户还不还钱可咋办呐。我说你别怕，这不是有方哥呢嘛。下午两点之前，他再不还钱咱们就上门去找他，人怕见面，树怕扒皮。高晓兵抿嘴一笑说，好哒方哥，方哥真棒！

结果，一直到下午两点半，高晓兵的客户也没还钱，反倒是老宋的八个逾期客户相继把钱都存上了。我正忙着看扣款记录，高晓兵委屈的站到我身边说：“方哥……”我抬头一看，这妞儿似乎都快哭了，鼻翼一扇一扇，双眼泛红，楚楚动人，甚是可怜。

“怎么啦？别哭，你慢慢说。”我问。

“方哥，那客户……他……他骂我。”

我一下子就火了。这么娇嫩的一个小姑娘，估计从小到大都是被爹妈含在嘴里捧在手上的宝贝。参加了工作居然被人骂了，心理上肯定要收到强烈刺激的。

我看了一眼张洪钢说：“钢子，咱们走一趟呗。”

他点点头，我们一行三人下了楼，开着我那辆破桑塔纳就向着客户家出发。高晓兵见我和钢子都黑着脸，有点害怕的说：“方哥，咱们不能有啥事吧？”

我一边开车一边说：“你放心吧，咱们是文明催收。”

临走之前，我还特意给东易打了个电话，这厮没有逾期客户，所以今天就没来，我琢磨着今天是我们部门第一次上门催收，就我和钢子俩人，场面上实在有点撑不下来。一路开到二道东盛小区，东易就在劳动公园门口等着，我将车停下，他开门上车，跟钢子坐在了后排。

客户家就在经开区，跟冯月家离的不远。我开车路过这里，不由得思绪万千，遥想当年我和冯月在这里爱的鸡飞狗跳，差点被迫双双殉情，如此操蛋的爱情仿佛就在昨天似的。

到了客户家。我让钢子敲门，之所以让他敲门，只因这家伙乃是退伍兵，典型的东北大汉，寸头，黑脸，一米八，不说话就能吓哭小孩儿。其实钢子虽然外表长的吓人，本质上还不算太坏。

钢子敲了五分钟的门也没人开。东易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下，跟我说，老大，里边有人。我听见电视响了，不过里边刚才把电视给关上了。

我点点头，大声说道：“您好，我们是正大合越的，请问有人在家么？”

当人没人回答。不过我似乎听见里面有人穿着拖鞋在慢慢靠近房门。

我做了个手势，让他们都往后退。

飞起一脚，咣的一声，踹在门上，里边人吓了一跳，发出哎呀一声的惨叫。我笑笑，心说这下子看你还怎么装下去。

“您好，我们是正大合越的，请您开一下门好嘛？”

东易大声说道：“您要是不开门，我们就把催收单子贴到您家楼道了。”说完东易对着门镜展示了一下手里一摞A4纸那么大的催收单子。

那催收单子上面印着客户姓名，身份证号，联系电话，（当然身份证和电话都是打了码的），正中间是一张黑白的客户头像，老远一看有点像找寻失踪人口的单子，又仿佛是流窜作案的在逃犯。

门终于开了，一个矮个男人探出一个脑袋：“你们干嘛呀，我睡觉呢。”

我对着催收单子一看，逾期的就是这个败类。

我强行把门拉开，差点把这男人拉到我的怀里。我们四个人进了屋，随手把门关上。

他虚张声势的喊道：“你们干嘛呀，我告诉你，你们别乱来，我可要报警了。”

我上千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叫某某某啊，认识她不？”我比划了一下身后的高晓兵。

“不……不……不认识啊……”

“不认识啊，那我来告诉你，她给你办的贷款，你去签合同那天，还是她领着你填的材料，我这手机了还有你来办理贷款的视频录像和照片。你这记性也不咋样啊。”

“啊，我忘了。”

我在他家客厅的沙发坐下说：“你忘了没事儿，我们来提醒你。你今天还款，知道吧？”

“知道啊。我这不是忙呢嘛，没来得及……”

“嗯，好，既然这样的话，现在我们已经来了，你就不用下楼去还款了，直接把钱给我们吧。”

“这……这……能不能……”

“不能。”

“你们是不是有点不讲理了，我又不是不还，干嘛呀你们这是。你们到底要干嘛呀！”客户索性来了个破皮耍赖。不过这也在我的意料之中。

对付无赖，你就要比他更无赖，让他知道，谁才是无赖的祖宗。古人云：有些客户，你不日他娘，他就不知道谁是他爹。

我现在就打算让他知道知道，谁是他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