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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看似“打肿脸充胖子”的人
这所中专的专业有汽车修理、家电维修、钣金电焊、服装裁剪、宾馆服务、电算化财会等，总之没有一项是程消欢所热爱的，确切地说，都和绘画、写作不沾边。不想成为社会底层的程消欢最终选择了财会专业，但他从没想过以后要当会计，一心只想着有朝一日靠写作成为人上人。
财会班大多数学生都比较老实，不像汽修、电焊班都是男生，荷尔蒙特别旺盛，打架斗殴的事情从没间断，所以程逍欢的生活轨迹又回到了小说和词典中，很少关注与自己无关的人和事，直到他和孙峻打架……
孙峻是个富家子弟，和程逍欢初中时是一个学校的，只是没在一个班，虽然彼此都认识，却从来没说过话。到了同一个班后，孙峻没过几天，就成为这个班最耀眼的“明星”，因为他很擅于包装自己，总爱在女生面前吹嘘他初中时，“南山打过虎，北山套过狼”的传奇故事，周六、周日经常请一些漂亮的女生，以及家庭条件比较好的男生到各种娱乐场所消费，一来二去就成为了一个群体的核心人物。
一个群体的核心人物必然会有优越感，所以孙峻对待那些家境一般、老实巴交的男生，就带出明显的傲慢，有时候甚至当众贬低别人抬高自己，来提高人前的威望。
程逍欢虽然与孙峻一直保持着“井水不犯河水”关系，但他知道，自己在孙峻的心目中，也同样是个老实巴交可以随意冒犯的人。程逍欢也同样打心眼里瞧不起孙峻，认为他只不过是个欺软怕硬的人，心里打定主意：你跟别人吹五诈六、耀武扬威的，跟我没关系，倘若你敢冒犯我一点，我就要用拳头灭你的威风！
想法终究会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和场合变成现实……
学校要求周六、周日由四个学生护校，那个周日轮到程逍欢和孙峻，以及另外两个女同学。
程逍欢在一个角落里看小说，孙峻坐在桌子上给两个女生讲了一上午他在初中时的光辉历史。说他怎么把一个男老师揍了，怎么一个人用菜刀把一帮人追得拼命跑，怎么领一帮人和校外的人火拼……
两个女生都信以为真地听，不时的还像记者一样追问。程逍欢越听越烦，小说也没看进去，有一种想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怒斥：“你别在我面前吹牛B，行不行？”的冲动，但最终冲动还是化作了鼻腔中加重的喘息堵在心口。
下午，一个女生提意要打扑克，程逍欢尽管对打扑克不感兴趣，但不想扫大家的兴，就放下小说，心不在焉地跟着玩起了“四幺四”。
“四幺四”需要两个人一伙。两个女生尽管没说，但不傻的人都能看得出来，她俩心里都不愿跟不熟悉的程逍欢一伙，最终程逍欢和孙峻这两个彼此都厌恶透顶的人，成为了这场牌局的合伙人。
“K！”
“不要。”
“二……”
“你TM傻呀！我出的牌你都管！”程逍欢那声“二”的尾音还没有结束，孙峻就气急败坏地喊了一句。
“你跟谁妈妈的呢？说谁傻呢？”程逍欢瞪着眼，沉着脸质问，憋了一上午的怒火，已充盈到胸口。
“就说你呢！咋地吧？” 孙峻依然趾高气昂，也许他也早有打一个不服他的人，在两个女生前立立威的潜意识。
孙峻话音刚落，暴怒之下的程逍欢便把手中的扑克牌狠狠地砸在孙峻的脸上，紧接着站起来，做好战斗准备。
孙峻霍然从椅子上站起来，猛然掀翻挡在身前的桌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了上去，双手抓住了程逍欢的两个肩膀，用力往后推……
就在孙峻抓住程逍欢肩膀的同时，程逍欢的双手也本能地抓住了孙峻的肩膀，但孙峻是先发制人，力量要比程逍欢大得多。程逍欢身后是值班室的门，被孙峻全力一推，身背便重重地靠向那扇门……
如果那扇门能够撑住程逍欢的身体，胜负还是个未知数，可程逍欢刚感觉到后背靠在那扇门上，门就突然开了，他的身体便失去了平衡，向门外倒了下去……
先倒在地上就必然只有挨揍份，因为对方是不会给你机会站起来的……
一闪念的想法，让程逍欢像坠入深渊的一瞬间，抓住一根树枝一样，双手牢牢地抓住孙峻的两个肩膀，孙峻也随着程逍欢的身体倒了下去……
如果按这个姿势倒下去，孙峻必然会骑在程逍欢身上。可是必然中偏偏有偶然，就在程逍欢倒地的一刹那，他却条件反射般地伸出一只脚，猛然蹬在孙峻的肚子上，孙峻的身体便从程逍欢的头顶翻了个跟头栽倒在地上。 程逍欢立刻从地上爬起来，骑在孙峻的身上，一只手掐住孙峻的脖子，另一只攥紧的拳头，如同武松打虎般地猛击孙峻的脸。
拳头落在孙峻脸上的时候，程逍欢便像恶魔附身一样，感觉不到孙峻的两只手在拼命拽着他掐在脖子上的手，也看不清那张被掐得煞白，仿佛快断气的脸，只觉得自己的双眼、大脑在不断充血，眉头、牙齿、嘴唇都紧绷在一起。拳头所打的仿佛不是人的脸，而是曾经所有欺辱、轻贱过他的人，以及不可预知的未来……
“别打了！再打就死人了！”
两个一直在左右拉架的女生，其中一句话惊醒了程逍欢，悬在空中的拳头没有再落下，掐在脖子上的手松弛了。程逍欢这才看到对方的脸已经肿得不成人形，曾经目空一切的眼神，只有死中得活的恐惧……
当两个女生把奄奄一息的孙峻从地上搀起的时候，孙峻好像突然来了电的玩具，奋力地甩开两人的手，以此表示：即使战败了，也还要有点做人的血性。
“你等着！这事没完！”孙峻被打得扭曲的嘴，甩下这句话，转身走出教学楼。
程逍欢听到孙峻临走前的这句话，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他不怕孙峻报复，就怕孙峻躺进医院找他要医药费。
……
星期一，走进教室的孙峻，脸上虽然已经消肿，但一个眼眶和眼窝组成的黑眼圈特别显眼，颧骨上的皮肤青中带紫。他像做了亏心事一样，回避着程逍欢的目光，好像忘了那句：“你等着！这事儿没完！”
看着孙峻的背影，程逍欢联想到自己……
如果你被人打成这样，怎样面对父母？这种耻辱如何承受？
是的，你也曾经多次被人打成这样，回家只能撒谎说“和同学闹着玩碰的”，然后上学，就和此时的孙峻一样，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从今天开始，我程某人就要立个“棍”！谁敢把我打成这样，我就跟他玩命！区区皮外伤算得了什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就和你干到底！
第三节课课间时，班级一个叫高顺的找到程逍欢，冷着脸问他：“你把孙峻揍了？”
程逍欢知道这个长得像梁朝伟，经常逃课在校外混的高顺，是个社会人。虽然没有亲眼见过他打架，但程逍欢早就知道，他跟社会上一些无所事事的混子都有交情，而且汽修班、电焊班那几个混出名的人物，都很给他面子。
孙峻平时跟高顺关系最好，所以他挨揍必然会找高顺帮忙报仇。程逍欢也心知肚明，自己在高顺眼里，和那些稚气未脱，没见过世面的窝囊废没什么区别，但自从揍过孙峻之后，便不再把高顺放在眼里了……
程逍欢也同样冷着脸，盯着高顺的眼睛，心里在说：你认识的人再多，也就只能揍我一顿，不可能把我打死吧？等我抓到你落单的时候，我会让你加倍付出代价！
心里的声音支撑他凛然地回应一句：“揍了，咋地了？”
程逍欢的语气显然出乎高顺的意料之外，他半天没说话，只是眼神中突然闪出一抹利刃出鞘的凶光，但随后又暗淡下来，维持冷漠的气语说：“孙峻早晨找我，让我和他一起在校门口截你。”
“就你两个吗？”
“他让我再找几个人。” 高顺尽管语气没变，但眼神已失去刚刚那种剑拔弩张的敌意。
程逍欢眼前出现一幅画面：十几个人在校门口堵他，他冲上去，再一次掐住孙峻的脖子，不顾周围的人对他拳打脚踢，只想把孙峻掐死……
伴着眼前的画面，程逍欢像个变态狂一样，凶残地笑笑说： “截就截呗！为啥还把这事儿告诉我？”
高顺冷冷地凝视着程逍欢，半天不语，而后一笑说：“孙峻和我关系一向很好，这你也知道。你别让我太为难，中午放学的时候，你别走大门，跳墙走，下午我再帮你俩调和……咱们都是同学，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别把关系整那么僵。”
程逍欢暗想：你孙峻挨了揍，不敢自己报仇，却指望别人替你出气，而所找的高顺，都没勇气跟我拼个头破血流，我怕你啥？像你这种势利小人，我没见一次打一次就不错了！向你妥协？我程某人可丢不起这个人！
想到此，程逍欢提高了声调说：“今天我就走大门！你要是觉得为难，就让我俩单挑！要不你就和他一起上！有本事，你们就别让我活着回家！”
“行了，该说的话我都说了。你要是这个态度，我也没办法，你自己看着办吧！” 高顺甩下这句话，悻悻而去。
放学后，程逍欢盯着孙峻和高顺先走出教室后，又等了五分钟，便拎着提前从桌子上卸下来的一根横木，走出学校的大门。四顾左右，没看到孙峻和高顺，程逍欢才返回学校的车棚，骑上那辆破旧的自行车回家。
此事过去几天，孙峻没有任何风吹草动，还像从前一样，和那几个以他为中心女生有说有笑。只是偶而撇一眼程逍欢，发现程逍欢一直像个监视器一样盯着他，便变移了视线，不敢与程逍欢对视。直到星期五，孙峻主动走到程逍欢坐位前，心平气和地笑着说：“周六有时间吗？”
“干啥呀？”程逍欢虽然从孙峻那张，眼眶和颧骨部位的瘀血还没有完全退去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敌意，但心里还是本能地戒备起来。
“周六我请咱班几个同学滑旱冰，你也一起去呗？” 孙峻笑容略显做作，像是在掩饰心里的羞怯。
程逍欢的目光在孙峻脸上迟疑着，心里想到“鸿门宴”“伏兵四起”这两个词，但是随即又对自己说：挨顿揍能咋地？我就不信你找人打完我，就会从这个世界消失！只要你还敢踏进校门，咱俩来日方长！我若不去，好像我程某人怕你似的！
想到此，程逍欢淡淡一笑，回应一句：“我可没钱。”
“啥钱不钱的？我都说我请了，咋还跟我提钱呢？”
“那行吧。”
……
孙峻非但没有设“鸿门宴” ，而且主动教程逍欢倒滑，像个老朋友一样，跟他有说有笑。 此后，孙峻每次请别人出去玩都叫上程逍欢，说话再也没有一句不客气的时候。
程逍欢心里一直对孙峻有一种不便表达的愧疚，不止一次地对着孙峻的背影想到：你把人家打得鼻青脸肿，人家非但没记仇，还主动讨好你；人家敬你一尺，你得敬人家一仗……
带着这样的愧疚，程逍欢总是觉得自己欠了孙峻一个很大的人情，而这个人情原本是可以还的，可孙峻没给他这个机会……
一次，程逍欢和孙峻逃课，走出校门口发现身后一百多米处，有两个人向他们追了过来。
“快跑！”孙峻拽着程逍欢撒腿就跑。
程逍欢莫名其妙地跟着孙峻跑了几步，拦住他问：“你跑啥呀？”
“我得罪人了，他俩是来揍我的。” 孙峻慌慌张张地说。
“不就两个人吗？咱俩一个人对付一个！还怕他咋地？” 程逍欢边说边盯着墙根下的一块砖头。
“不是怕他，整得鼻青脸肿的，犯不上……” 孙峻看那两个人越追越近，来不及把话说完，就转身跑了起来。
程逍欢跟着孙峻边跑边说：“这是你的事儿，你自己决定！你要说干，我就陪你一起干！我可不在乎鼻青脸肿的！”
“你别管了，我有办法解决……” 孙峻加快了脚力。
……
事后，程逍欢听说了这件事情的原委：
课间时，孙峻和一个同班的女生，坐在操场边的台阶上谈恋爱，一个迎面飞来的足球，差点砸在他女朋友的脸上。孙峻冲着踢球的那帮人，暴跳如雷地骂：“谁特么踢的？没长眼睛啊？”
孙峻原本是想像当年长坂坡上，喝退操兵的张飞一样，靠脾气把人震住，让刚刚确定恋爱关系的女朋友感觉到，他很有男人味。虽然他的怒喝之声不逊色张翼德，但他忽略了两个问题：他没有张飞张得凶，体格也显得太单薄……
他的话音刚落，操场上踢球的人当中，有一个比他更高的声音，随后传来：“你特么说谁呢？我草NM的！疯了吧？”
随声望去，一个“车轴”汉子，脱离了踢球的人群，瞪着一双虎眼，向孙峻的方向走来。
孙峻的女朋友立刻拉着孙峻往教学楼走。孙峻假意甩开她说：“别拉我！你先回去！我特么干死他……”
孙峻说的这句“我特么干死他”，明显底气不足，好像生怕被向他走来的人听到一样。
细心的人会在此时观察到，孙峻已不再敢和向他一步步走来的人对视，眼神慌乱地在对手与女朋友的脸上游移不定。他女朋友却心领神会，不管孙峻说什么，硬是把他往教学楼门口的方向拽。
细心的人也注意到，孙峻没有第二次挣脱女朋友拽他胳膊的双手，随即转身往楼门口走，用背影对着向他冲过来的人，嘴里依然嚷嚷：“你别拽我！拽我干什么！今天我非干死他，干死他……”，但脚步却显得匆匆太匆匆。
伴着“干死他！干死他！……”的节奏，孙峻总算被女朋友连拉带扯地拽回了“大本营”，把追到教学楼门口的那个人给气乐了。
……
孙峻所谓的“我有办法解决”，是通过高顺找来几个经常泡在游戏厅的混混，又找那个要揍他的人。由孙峻请客，在饭店吃了顿饭，才算把这事摆平。
此事过去后，程逍欢每次再听到孙峻在人前说大话的时候，就觉得他是在打肿脸充胖子。虽然程逍欢从没揭过他的短，但心里却认为他是鲁迅笔下的阿Q。可若干年后，当程逍欢得知孙峻当上了某个事业单位的领导时，再结合阅历，回想起当年的孙峻，就觉得他那时就是个极其理性的人，从小就具备走仕途的潜质，思想要比自己当年成熟得多……
首先，孙峻要比你更早注重群体中的威望和面子。他花钱大方、自吹自擂、团结人，其实都是他提高威望的一种手段。
孙峻也不是那种欺软怕硬的人，因为你从没见到他欺负过老实人。你在他眼中，也并不怎么老实，只是他当时看出你内心对他的蔑视，他便对你一直有气，想找个机会跟你做个了断，以此在人前立立威。
当他战败之后，才知道你是个敢跟他玩命的硬茬。而过于理智的人，是不愿与一个“亡命徒”，去争匹夫之勇的。连他最依仗的高顺，都拿你没办法，他能怎么办？跟你玩不起，就只能咽下这口气，又怕你以后会在人前处处拆他的台，于是他便选择拉拢你，让你不至于成为他的“绊脚石”。
其实他并没有什么宽宏大量的心胸，正常人遇到这样的耻辱，内心是必然对你恨之入骨的，可他却能为了不失去从前建立的威望，含恨与你化敌为友，让你猜不透他的意图。
当那两个人追击他，你对他说：“你要说干！我就陪你一起干！”的时候，孙峻也不一定是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他很可能在得罪那个人之后，就调查过那人的“底”，而且必然会和八面玲珑的高顺商量过解决办法。他知道，即便当时与你并肩作战，跟那两个人拼个你死我活，其后很多问题还是无法彻底解决。实力相差太悬殊，就不能硬碰硬，最好的办法就是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破财免灾总比吃更大的亏划算。
这些游戏套路，只有在官场类的小说中才能看到，而孙峻却能在十五六岁的年龄段，演绎得炉火纯青。而你却认为他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人，你和孙峻的智商差距有多远呢？
（注：孙峻这个人物在此章后，先暂时谢幕，第五部《染成黑色的白鸽》会再次登场，作者也会用大量的笔墨描写这个人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