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一次家访
已接近初冬，天更加冷了，除了需要消费的场所，几乎没有可以培养感情的去处。有钱的人可以去饭店、电影院、咖啡厅、歌厅，没钱的人就只能到不花钱的地方，例如自己的家，除了家，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程逍欢的父亲最近这几天出差办事，弟弟周六、周日下午一般都会和同学出去打篮球，所以周六的下午，程逍欢约了姜婉莹到自己家做客。
在每天分别的地方，姜婉莹应时而到。她笑着向程逍欢走过来，眼波盈盈如醉，设若明月的柔波向着朦胧寒夜的星空洒落。她身穿白色的高领羊毛衫，白色紧身长裤，米黄色泛光齐膝风衣，米黄色长管皮靴；走路的姿态亭亭然如玉树临风，飘飘然如倩女还魂。
“你要参加选美大赛吗？”程逍欢带着心中的赞叹，不自觉地问。
“这话明显有水份，选美大赛是有身高标准的，我可不算是什么美女。”姜婉莹虽然说得很自然，但无意间道破了自己不自信的一面。
程逍欢从来没觉得姜婉莹个矮，如果姜婉莹不这样说，他干脆都没有个矮的概念，因为内心早已认定，姜婉莹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完美的女孩。但人家既然把自己的身高当回事了，程逍欢只好认真地说：“这句话在我心里是风干，一点水份都没有……”随即又笑笑说：“如果我是评委，肯定以你的身高为标准，比你高一点，哪怕她长得闭月羞花，我都会毫不犹豫的淘汰。”
“如果你是评委，我会参加的。” 她恬然地说。
“你猜我会给你打多少分。”程逍欢故弄玄虚地问。
“那谁知道……”姜婉莹娇羞地说，似乎也特别想知道答案。
“零分。”程逍欢抿着嘴笑着说。
姜婉莹已经预想到程逍欢这句话肯定还有后文，佯装嗔怪地说： “是本姑娘哪块儿让你瞅着不顺眼了吗？”
“我都看傻了，哪还记得给你评分呀！”程逍欢甩出了事先想好的“包袱”。
姜婉莹“咯咯”地笑一阵说：“你说话怎么总爱‘大喘气’呢？”
“这可能就叫‘气宇轩昂’吧？”
“第一次听说‘气宇轩昂’，原来是‘大喘气’的意思。”
准备启程的时候，程逍欢发现姜婉莹没骑自行车，便问： “你自行车没骑出来啊？”
“你不愿意托我吗？”姜婉莹早有打算，笑着反问。
“当然愿意了！求之不得！”程逍欢兴高采烈地说，无法掩饰心里的激动……
这是第一次有女生主动要坐他的自行车，而且是心爱女生，他恨不得对姜婉莹说：我愿托你到天涯海角……可随后眼前又浮现出冯旭那天骑着“大野狼”，托着姜婉莹的画面，喜悦的神色略微暗淡下来说：“不过车子太旧了，托美女太不协调吧？”
“有啥不协调的？旧就旧呗，能托人就行呗！”姜婉莹无所谓地说，随后走到自行车的后架前。
车虽然旧，但很干净。自从第一次送姜婉莹回家之后，程逍欢没少往自行车上下功夫，换了新车坐，链盒子也不让它再响了，每天晚饭后都抽空擦一次。他觉得就算没有条件换“坐骑”，至少别让它像上次那样丢人显眼。机会总是留给有准备的人，他庆幸从那天开始，养成擦车的习惯，不然今天若是把姜婉莹的白裤子蹭上一点灰，都会觉得脸上无光。
“滥车载美女，如果拍成小品，一定是本年度最有意思的小品。”程逍欢边说边骑上了车。
“小品的开场白，我已经帮你想好了……”她侧坐在自行车的后架上，仰望着天，给自己组织语言的时间，然后笑着说：“美女坐滥车，旁边有帅哥，古典又休闲，绝对新时尚！”
……
“原来你每天都绕这么长的路送我回家啊？”当路过对应学校的那条大街时，坐在身后的姜婉莹笑着问。
“我每次送你回家都觉得这条路太短，真希望能绕地球一圈，再把你送到回家。”
“我可不想跟你绕地球一圈再回家。”姜婉莹随即说。
程逍欢眼前的画境突然被这句话撕成两半，感觉到两腿发软，甚至无力踩下自行车的脚蹬子，强制自己保持着男人的风度问：“那是我一厢情愿了呗？”
姜婉莹笑出了声音。
本以为两情相悦，却突然知道自己只是一厢情愿。程逍欢问完这句话，才发觉自己的鬓角和额头已冒出即将要滚掉下来的汗珠，但听到姜婉莹的笑声，冷却的心又慢慢升温，低声问：“笑什么？”
“呵呵……我也让你尝尝说话‘大喘气’的滋味。”姜婉莹笑着说。
“你的意思是，还有下文？”程逍欢眼中又闪出一束光。
“跟你骑自行车绕地球一圈，还不得把我累死啊？”姜婉莹顿了顿，又用很微小的声调说：“除非……”
“除非什么？”程逍欢急切地追问。
“我把答案都给你了，还猜不出来我想说什么吗？”姜婉莹继续卖着关子。
“除非坐飞机？”程逍欢猜了半天，才说出这一句。
“你都快笨死了！”姜婉莹泄了气，抱怨了一句。
程逍欢不敢再猜了，怕再猜错会，显得自己更笨，干脆说：“我真猜不出来你们女孩都怎么想的，而且你是我第一个……”
程逍欢想说“追求的女孩……”，但觉得此刻这么说，还不是时候，又把后截话咽了回去，改口说：“第一个闯进我生活的女孩。”
“第一个没经验，第二个就能猜出来了。”
“没有第二个了。”
“现在肯定，还太早吧？”
“要不要我再发个‘毒誓’？”
“呵呵，是不是又要让我给你买二斤包子撑死你啊？”
“我爱吃牛肉馋的。”
“撑死你！”
两个嘻嘻哈哈地笑一阵，程逍欢又说：“话又绕远了，我真想知道‘除非’什么？”
“除非你托我走呗！真笨！情商太低了！”
程逍欢傻笑了半天，但心里还不确定姜婉莹这句话是在说：“只要你托我，我愿陪你到天涯海角”，还是仅仅只是一句文字游戏式的玩笑，他试探着问：“那我以后天天放学托你回家行吗？”
姜婉莹犹豫了半天说：“不太好吧？路上碰到同学，还以为我是你的女朋友呢。”
“那你今天就不怕碰见同学吗？”
“今天是周六啊！没那么巧吧？”
“你很在意同学说什么吗？”程逍欢认真地问。
“爱说啥说啥呗！那有啥？……”姜婉莹说到此，不再往下说了，又好像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只是你还没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是吧？”程逍欢追问。
身后的姜婉莹没了声音，过了一会儿，才岔开话题说：“你家还有多远啊？”
“快到了。”
……
到了家，进了屋，走在前面的程逍欢，像个导游一样介绍说：“我爸妈在这屋住，我在这屋，我弟弟在后面的小屋住。”
“你弟弟经常被你欺负吧？”姜婉莹玩笑般地问一句。
“没有啊？怎么这么说？”
“那你怎么不住小屋，把大屋让给你弟弟呢？”
程逍欢一边把姜婉莹领进自己的房间，一边说：“大屋到了冬天太费煤，我晚上不用学习，所以每天晚上只烧一次，够前半夜能把两只手从被窝里伸出来看小说就行，后半夜可以一直用被子蒙着脑袋睡觉，插着电褥子也感觉不出来冷。但我弟弟每天晚上写作业，都会写得很晚，得从晚饭后，一直把屋里的温度保持到第二天早晨。”
“大屋到了冬天很冷吗？”
“嗯，挺冷的。小时候，家里为了省煤，我和弟弟都住在大屋，家里白天不烧炉子，父母下班后，才把炉子点着，断了一天的火，需要很长时间才能把屋子烧热。每年冬天我和弟弟的小手，都冻得肿成了‘红馒头’。现在我和弟弟分屋住了，我不想再让弟弟遭小时候的罪，所以每年冬天我都会半夜出屋，看看弟弟的卧室墙外的炉子有没断火，要是不够烧到第二天早晨，我就往炉子里添两锹煤。”
“你爸妈现在还舍不得烧煤吗？”姜婉莹接着问。
并不富裕的家庭条件，其实是程逍欢内心的一个“结”。他虽然喜欢姜婉莹，但前提条件是她并非嫌贫爱富，所以程逍欢不想隐瞒自己家庭条件，便如实说：“我爸一直是工薪阶层，工资不高，我妈从前在我爸单位做家属工，前几天才辞职到市场卖肉，所以我家经济条件不是太富裕。前些年，家里勉强能供得起两个学生上学，也没攒下钱，现在我妈和我爸也一直都是省吃俭用的，为我弟弟将来上大学攒点钱。”
“你弟弟学习挺好吧？”姜婉莹转移了话题。
“嗯，从小到大学习成绩一直在班级里数一数二的。”
“你上小学时也名列前茅吧？”
“我一直在是后几名，小学一年级还蹲了一年。”程逍欢赧然一笑说。
“呵呵，真丢人。”
“不算丢人，要是靠真正的实力，我一直是倒数第五，但人家有人给传纸条，我就只能考倒数第三了。”
“看你写的作文，不像是学习不好的学生啊？”
“那都是后期学的，我初二时才喜欢看小说，过去语文从来都没及格过。”
“你小时候一定很淘吧？”
“也不淘，就是太笨，悟性太差，像《射雕英雄传》里的郭靖一样。我弟弟六岁时就会用脑子算一百以内加减法，我七岁时算超过十个数的加减法，脚趾头都要跟着动。”
“脚趾头为啥会跟着动呢？”姜婉莹笑着追问。
“十以内的加减法一直用手指头算，超过十，手指头不够了，只能用脚趾头，又不能脱鞋，所以脚趾头会跟着动。”
“是够笨的了。”姜婉莹又像听相声一样，笑了一阵。
“也不算太笨，一般人脚趾头不分瓣吧？我就能！”
“一般人可没像你这么练过。”
“我弟弟学习一直有自主性，从来没用别人操过心；我上小学以后，在课堂上听不懂，回家也没人给讲，就只能‘破罐子破摔’了。”
“你爸、妈一直不过问你学习吗？”
“他们那时都在倒班，闲班时还要到西大河边挖沙子挣钱，晚上累了一天了，已经没有精力管我学习了，只是被老师找完家长后，我爸回来会给我一顿揍，揍得次数多了，我也不当回事了。”
“你爸揍你揍得狠吗？”
“挺狠的，让我自己脱裤子，趴在炕上，然后他用鞋底子揍。但我就是硬挺着，从来不哭。有一次，我趴在炕上，我爸用鞋底子打我屁股，屁股被我爸打麻了，不知道疼了，我看见炕檐缝里有两粒毛磕（毛磕：葵花籽），我就把毛磕扣出来磕，磕完又接着抠另一个。我爸看了骂我，‘你可真没张心啊！’然后他沏了一壶茶，找来一根裤腰带，我一看，这是要照一宿揍啊！不敢再硬扛了，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往外跑了。”
“哈哈哈哈，你小时候真够皮的！”姜婉莹开心地笑着，显然对程逍欢的童年很感兴趣。
在程逍欢的潜意识里，是想让姜婉莹了解他的家庭和成长的经历，从而了解他这个人，但不想让姜婉莹觉得他不求上进、碌碌无为，又补充说：“不过，我现在并不觉得学习不好、悟性差、考不上大学，就注定一事无成。”
姜婉莹跟随他的语境沉声说：“嗯，其实你悟性并不差，画得那么好，作文也有一定的功底，你小时候可能是对学习没用心吧？我相信只要你用心去做一件事情，肯定会比一般人做得好。”
“其实画画我早就放弃了，靠画画去支撑未来，只有去考美专。我现在唯一的指望就是写作，因为‘作家’是没有学历门槛的。”程逍欢像个应聘者一样，说出了自己内心这个唯一能支撑他有勇气面对未来的理想。
“我相信总有一天，会有一个叫程逍欢的作家，从这间屋子走来，走进亿万人的视野。”姜婉莹同样郑重其事地说。
程逍欢缓过神来，对姜婉莹笑了笑，回到最初轻松的语调上来：“那个程逍欢会一辈子记得，有一个叫姜婉莹女孩，曾经就在这间屋子里鼓励过他。”
姜婉莹也同样笑了笑说：“一个姜婉莹就够了，再有一个，我会吃醋的。”
程逍欢心潮澎湃，却不形于色，头脑稍稍冷静了一下，心中暗想：
再有一个，我会吃醋的……
这句话仅仅是句玩笑，还暗示？
女孩子大概不会对自己不喜欢的男生，开这种让人容易产生误解的玩笑吧？
程逍欢确信自己的猜测，于是便趁热打铁地把他早晚会问的话说了出来：“冯旭在追你？”
姜婉莹愣了一下，有意回避着程逍欢咄咄逼人的目光，转而又正视着他的眼睛说：“你难道没看出来吗？我和你在一起的时候，冯旭总会在不远的地方，偷偷看着我们吗？”
程逍欢乘胜追问：“他有希望吗？”
“他又帅又有钱，这一点谁都不能否认，你说他有希望吗？”她反问。
“没有。” 程逍欢说得斩钉截铁。
“这么肯定？”
“如果他有希望，那个在不远地方‘吃醋’的人，就该换成我了。”
“如果我说他有希望呢？”
“我会让他的希望变成绝望的！”他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一刻不离。
“你不是说有东西要送我吗？” 她岔开话题。
程逍欢从课桌的抽屉里，拿出了一本书，递到她面前说：“这本书里对我触动很深，我从这本书的主人公身上，看到了我的影子。”
姜婉莹接过书，下意识的读出来：“《马丁、伊登》……” 抬起头，笑着问：“这本书还真没听说过，是什么题材的小说？”
“是写一个作家的成长历程。”
“最后那个主人公成为家喻户晓的作家了吧？”
“嗯，成为了当红作家，并拥有了很多财富，也进入了他梦寐以求的上流社会，但成名不久，就跳海自杀了。”
“为什么会自杀？”
“书上写的是主人公成名之后，看清了社会中的世态炎凉，在极度孤独中，感到对生命已没有丝毫留恋，就跳海自杀了。但我现在不能按作者的思路去理解主人公自杀的原因，等你看完这本书，可能也会有自己的感悟吧。”
“你刚才说，主人公身上有你的影子，你不会出名后，也同样看破红尘吧？”姜婉莹又开了一句玩笑。
程逍欢笑笑说： “我现在连一本像样的长篇小说都写不出来，哪有资格去感悟人生啊？”
“这个礼物太贵重了，你把你的‘颜如玉’都送给了我，没有别的条件吧？”姜婉莹再次把沉重话题变成笑谈。
“只能算奢求吧。”
“奢求什么？”
“奢求明天下午，还能邀请你到我家来。”
“交易成交。”
……
《马丁、伊登》封皮上有一段随笔……
致：姜婉莹
曾经，
无数的心愿藏在梦里。
于是，
我期望过流星雨。
如今，
流星划过时，
我已不再许愿，
只因：
生命中有你……
——程逍欢
1999年10月17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