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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寸心楼主贯意吹簧 刈音伶人伤身殒命
却说这一家子正推杯换盏之际,忽有一阵管弦之声自外传来,正巧隐在那班伶官所奏曲音之下,加之一众饮得半酣的半酣,微醺的微醺,更不易察觉。此中独有久大侠心存症结,不曾开怀,只陪了几盅,神思尚自清晰,下一刻却就猛然间觉得头晕脑胀,心中烦闷,再听丝竹乱耳,只感更加焦躁。他当是架下那班伶官技艺不精,故作此噪音,便喝令道:“尔等疯发了,乱弹得什么!从速退下。”那些孩子不敢分说,只颤颤地将诸般器乐都搁在格子架上,躬身而去。
久夫人见他恼将起来,就迷迷醉醉地劝道:“她爹,你怎就着恼至这般模样,我看着你都觉脑仁儿疼。”久大侠揽过她肩,刚要做解释,就见久夫人面色发青,心疑道:“不对,酌酒几杯也该面上泛红才是,怎似此等虚虚的青了。”思此,恍然正色道:“夫人!恐你不是看我发怒你脑仁疼,而是你真个害疼哩。”话音刚落,那厢久惟也捧着额头叫:“头疼,疼得紧。”边上云埋疼得拿不住杯箸,都滑在桌上,他叫声:“厉害!”将身往前一扑,把个盅子倾下地去,砸个粉碎。
那盅落地清脆之声,将弗猜吓了一个激灵,她虽有两分醉意,浑身却并未感到一丝痛楚。她忙去扶起云埋,一迭声唤他的小名。只见他面色发青,眉锁眼突,身上竟打起寒噤来。弗猜吓得慌了,急急地低头同他贴脸探了体温,又以双手扯过腕子听他两脉。她越是心慌就越摸不出来;越摸不出就越加发慌,半天才惴惴地道:“中毒了?”
久大侠闻言,心中大怒道:“这几人同时发症,又是一般的情状,不是中毒怎的!瞎子都瞧得出来,还消你说?”就发两掌往桌上狠命一拍,指弗猜骂道:“我把你这个歹毒阴狠的女人,你心狠手辣至极,寡情薄义无匹,活该无夫!”
弗猜见众人具作哀嚎呻吟之状,正自急得像火烧眉、油烹心一般,忽遭久大侠这没头没脸地骂上一场,直气得发懵,强定了神问道:“你骂哪个呢!”久大侠冷笑道:“阴狠歹毒便是你了!如此骂得还轻哩。”弗猜怒道:“你!凭什么骂我!”久大侠道:“骂你怎的。我的人都毒倒在这里了,你还有甚话说?”弗猜气得发颤道:“他都如此与我何干!”久大侠喝道:“那么你这妖女为何无事,不是你又是谁!”
久大侠一口咬定是弗猜下了毒,余下的三人却都不信的。久夫人情知她顾念同宗后代,不会下手久惟;久惟知道她与云埋情笃意厚,断不忍伤害;云埋明白久夫人是她心里顶敬爱的人,怎会起甚杀心。唯久大侠不知弗猜的为人,兀自说道:“敢情你先前惺惺作态,骗取我等信任,好在这光天化日里伺机弄鬼。谁不曾见你方才伸手在桌上一舞,那就是毒下来了。现下却还装作无辜,魇寐我明眼人!”他说话的功夫,弗猜早闪身来至云埋和久惟两人中间,一手揽过一个,变换拳掌按揉他们脑后的风池穴,约按有数十下,又隔一节椎注入一股真气,急问道:“可缓解么?调息试试?”久、云二人依言强坐起来,闭目敛神,各自调息。
久大侠见弗猜对自己之言充耳不闻,更是火冒三丈,还要分说,久夫人在下一把扯住,有气无力地道:“你看她如此作为,哪里就像个会下毒的样子?”弗猜先还不屑理会,听了这句话,按捺不住仰头对久大侠道:“你说是你的人,我还说都是我的人哩,疏的本是你我罢了!案上尽是你家的饭菜,只管混赖我怎的。”又指久夫人道:“你还不赶紧把我师姐扶进去躺下,倒有心思编排我?”久大侠实是不甘,却也听她说得有理,只得叹了一声,把久夫人抱起来送入内间,还不忘回头向弗猜喝道:“我和你不算完!”
久大侠去后,堂内一时没了他吵闹之声,清净不少,弗猜深呼一口气,酒意已是完全抛到九霄云外。她就隐隐听见一阵丝竹管弦之声,从外边飘忽传来。她下意识想到先前那班伶官童子,可他们分明已经退下,这奏乐之音却仍旧声声不绝,心中甚异道:“偏又作怪,这声音是哪里来的?”待她屏息细听时,那“声音”就像发现她在倾听一般,猛地抬高音量,变得吵闹起来。弗猜着了一惊,只见青骓从桌下钻出,竖起尖耳,昂首向屋外空中狂吠。她见此异象,即将久惟、云埋二人护在身后,低声道:“屋顶有人。”话音刚落,就听得屋外一个阴恻恻声音说道:“诸位师兄、师姐,刚才有人说咱们是乱弹哩。”又一女子接口应道:“说是这般说了,却不知是我们所为呀。”
弗猜一闻这两句话,心中恍然,即道:“如此诡谲的管弦,我早该想到的。你这起子伶人,还真是阴魂不散!”刈音阁的四个调师都将各自琴笛放置在膝,盘坐于久府外堂的房顶上。低头俯视,便可把二堂内的情形瞧个一清二楚,弗猜却只闻其声,不见其人。调师们与她初次相见之时,她隐在轿子里,他们都没看清她的容貌,这次也就认不出她来。商调师看她头戴莲花冠,作云水全真打扮,便道:“你是哪方观中的仙姑小娘子,此地不安全,你快快寻个去处躲起来吧。”未等弗猜答言,就有眼尖的宫调师认出了她身边的青骓,便是他们路上见过的黑犬,因道:“师弟啊,不是甚观中的小娘子,而是那轿里的妖道姑。”
弗猜闻言冷冷一笑,心说找到正主那就好办了。可怜她经世一遭,心里统共就那一两个在意的人,今都被放翻在地,教她怎能不急;又莫名其妙被久大侠骂了一场,教她怎能不恼。此刻几位调师显出踪迹,更是给她脑门上平添了一把火,就见她眨眼之间已至门口,指天骂道:“兀那伙不知死的伶人,本君活了一把年纪,就没见过尔等没脊骨的,简直是烦人至极!那日在茶肆前,本君已是手下容情,却如何还不顾命,来此纠缠!”商调师细细认了一回,又瞧见地上盘坐调息的云埋,惊疑不定,道:“二妖道怎么在这里?难不成也是来夺那话儿。”
宫调师神色一凛,他将《六魂经》看得比开国宝藏还重,哪里容得他人来威胁,可他一时又摸不清弗猜的底,颇感棘手,因喝问道:“你究竟是哪里的人物,什么个路子,怎的藏头露尾,端的邪门做派。瞧你锦瑟年华,却口称什么‘一把年纪’。”又有角调师在旁道:“师兄,不必问了。如今她都落入我等的彀中,还怕她再弄甚术法不成?”宫调师是最谨慎而多疑的人,低低说道:“师妹,切莫大意。你看她分明中了咱的‘满庭芳’,尚自能站在这里,可见确有些手段哩。”宫调师虽是悄声言语,岂知弗猜听得一清二楚,心道这所谓“满庭芳”者,无疑是毒药了。她就敛神向四下嗅了嗅,并无任何是芳是臭的味道,即扬声问道:“也罢了,只当本君着了你的道儿。你是与他久府有什么恩怨,又是怎般作为,如今说个清楚,教我等也栽个明白。”
宫调师见她问起缘由,自不肯透露半些儿夺秘籍之事,只一心要卖弄他的炼毒,就毒不死人时,好道也吓她个发虚。你看他咧开嘴,桀桀笑道:“我也不说你是没见识的,只因我这满庭芳世间罕有,乃是用一团使笑解离音指击了三十年的琴弦炼的水,无色无味,投在他家厨下那口吃水的缸里,以此水庖煮饭食,皆含毒而不可避也。我不妨再告诉你,此毒绝无解,不必费心。”
弗猜诱他说话,本是为获取更多信息,以求破解之法。听他此言,却有三分怀疑,三分相信,三分惊慌,一分无助,即追问道:“休夸海口,世间万物相生相克,岂有无解之理?”宫调师道:“不错,生是我等,克亦是我等。我便以琴音催发时,任你铜头铁脑,也捱不过一时三刻;我便不弹时,你即不痛不痒,还是好人一个。”
原来弗猜席间不曾用过饭菜,只饮了几杯酒,吃了些微果子陪着,便也仅沾了些洗涮杯盅的残毒;加之常年修身服丹,体质异于常人,更不觉有甚毒发疼痛。她心惊道:“厉害。想我在家时,也曾玩种几般丹苗毒草,手上实有几个方子,只这般恶物,连听都不曾听过,遑论解它?”又灵光一转,想道:“既费此周章,必然不为性命,那般时,下手结果了岂不容易。只怕他来索取物件、人迹、消息之类,不成功便杀不得。”她自想时,商调师道:“那姑姑,你和久府有甚瓜葛?没要紧便逃了罢。一时恼犯我等性子,发将功来,伤了性命,不是耍子。”弗猜因体感无异,还当自己不曾中毒,徵调师就似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阴笑道:“别说我二师兄吓唬你。且看自家肘内少海,肘外曲池,即知真假。”
弗猜即回身避过他们的目光,挽起衣袖看去,左臂肘内外两个穴位竟生出块黑斑,就似按了两颗乌梅一般,她伸手揉了揉,没甚知觉。又急奔至云埋、久惟二人身边验看,果如自己一般,伸手戳一戳,黑中泛出白来。云埋迷迷蒙蒙地睁眼问道:“师叔,你戳我哩?”弗猜指着道:“此处可有知觉?”云埋想了想道:“麻麻的。”他说出个“麻”字,弗猜才真个急了。一步踏出门口,问众调师道:“本君知你众不是杀人害命的,端的如何,须说出来,才好依。”
宫调师呵呵一笑,道:“与你何说,你做得了久应怜的主吗?”弗猜道:“既如此,你只和他一个说话,没的带累不相干的人。”宫调师道:“虽和那话儿无干,却也同个‘久’字沾边,都得死。你也休在此间言语支吾,再若干涉,一同受死。”
他话一说完,即反掌为指,抡起那把青铜琵琶,其余众调师也纷纷操琴相助,弹得却甚无章法,不成曲调,一时间教人恨不得去听正月节的爆竹予耳暂明。弗猜只觉得嘈嘈聒耳,心烦意乱,久惟与云埋却吃不住,头痛欲裂,五内皆颤,额上冒汗,口内乱哼。弗猜急撕下衣袖塞住他二人的耳朵,却哪里顶用。慌乱之中,她想起初遇刈音人时,使出的一记袖拂苏风,此技或可破他魔音。因长身而立,将袖一挥,倒是红影轻飘飘一闪,还挺好看,然而并不见有功力发出。弗猜心惊之下,猛地摆袖子、抖手臂,舞舞乍乍,只是一丝成效也无,却觉肘上曲池穴、少海穴一跳一跳地涨了起来。原来是臂膊上的功力都跟着封了起来。
弗猜气得暗骂一声:“晦气!”她心里着忙,向内喊了两声久大侠的名字,却未听应。四下顾盼时,就见那架子上横搁着伶官所用的诸般乐器,她冷笑一声,将一把琴抓起在手,发狠道:“不就是弹么,难度不大。要想静,道作伶。今番看我做不做得伶人。”她就将身往后一靠,盘膝端坐在椅上,怀抱那琴,低头细看时,见是把阮咸。品柄刻着“守拙”二字,琴轸镶嵌玳瑁,有四弦十二柱,琴身已被女童的手多次抚磨,变得油光光的。若换作往日,弗猜执此物,必定慨叹一番女子的柔肠,感伤那风月境界中的事故,从口生,经唇齿,托旋律,过耳端,绕梁间。今次却也顾不得想那许多,抬手把掌心平覆在弦上,从头至尾一抹,即有嗡嗡响动,她闻声心悦,伸出生笋一般纤指,上按下拨,下揉上滑,奏出清雅玄妙的修真曲。
阮咸音色清而不透,脆而不尖,厚而不重,时常听之,亦可涤心。弗猜又不似调师那般狠下杀心,将好好的乐器都吹弹成武器,只知有声,不知称曲,只成杀气,不问心意;她自己却认真,按音阶、曲调、阴阳、律吕倾情演奏起来,好像不是生死相搏,而是受邀登场演绎一般。桌下的青骓确不虚有灵犬之名,它先前立在云埋与久惟身边护持,现听见阮咸音起,竟能随之呜呜咽咽,遇节拍顿点时,能张口轻吠一声,恰似一面活鼓,后世留下青骓鼓一说,亦是因此。这一人一阮,一犬一吠,竟在众调师訇然不绝的噪声中凸显出来,一时可称较量。
这房顶儿的调师听见阮咸响起,先是一愣,继而更加兴奋起来,他们遍走江湖,自问音律上的事卓绝天下,从未逢什么人能成敌手,只当弗猜是不知死的,胆敢抗衡。却见青骓叫时,年纪最小的徵调师有些慌了,道:“不好,妖精又来了。”商调师定睛看了看,道:“师弟莫惊,看它有何神通,能脱此天罗地网。”四人看了一会,见青骓只是吠叫,并无显化异端,弄身施法之能,便都不惧。
宫调师微微一笑道:“以卵击石,不知我等只用了五、六成力也。”说罢,众人一齐加力,指速之快,仿若飞蝗。弗猜却不假慌乱,还是照先前那番态度,悠然拨弦,启唇唱道:“夫道者:有清有浊,有动有静;天清地浊,天动地静……清者,浊之源,动者,静之基;人能常清静,天地悉皆归。”她口中所唱念的,正是太上道祖传世之玄门真言,手中阮咸虽不比渔鼓、竽笙、手铃生为道家乐器,却也自蕴一股灵气,竟与此经颇为相应相衬。
云埋时常顽心虽大,好歹也修行过,听见弗猜和弦而歌,果然耳中清净不少,头也不似先前那般痛了,他心系弗猜,睁眼便问:“师叔,你好吗,你果然不听我劝解,又运功了不曾?”弗猜哪里生出与他闲话的功夫,她就不理会,接着弹唱道:“夫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常能遣其欲,而心自静;澄其心,而神自清;自然六欲不生,三毒消灭。”云埋见她不应声,权当听不见自己,就以为她是被引得魇住了、走火入魔了,口中疾呼一声,急去掐她的脸蛋儿,唤她的名字,晃她的胳膊,把个琴声都岔弄坏了。
谁知这里久惟是没修行过的,不识她这妙音的好处。加之弗猜强一声,调师也就加一分力,既为较量,便都拿出通身本领来,倒教两旁人更难承受了。久惟就勉强支撑起来,颤巍巍叫弗猜道:“师叔,念的什么,好道是紧箍咒哩。”弗猜听她有问,忙止住唱,拨走云埋,柔声告诉她道:“不是咒你,是念《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法力无边,你不知晓。”久惟一迭声道:“师叔莫念罢,只一拨还好处,两帮较劲,岂不难捱。”弗猜当真就不敢再弹再唱了。
便不弹时,调师一伙只当她力竭示弱,他等就愈发得志,一个个矫尾厉角,张牙舞爪,笑逐言开,做欢庆之状。弗猜却将拳攥紧,胸中再没半点儿奈何,好在调师们得势高兴,也为片刻休息,都罢手不奏,两家皆得喘息。弗猜恐他一时歇够了,又来发难,便与久惟、云埋共同商议道:“二位贤侄,如今要教伶人退去,我一家人脱困,可有甚计较?”久惟此时满脑子混作一锅粥,纵使平常千般伶俐万样乖巧,此时也难运用分毫。她歪头想了一回,只问出一句:“不知我爹娘却在何处?”弗猜听了又好气来又好笑,就告诉她道:“早进内间避着了,你放心,不曾被捉走。”
云埋在旁,只推耳聋,听不见她的言语,气呼呼地坐在地上。原来他气恼方才弗猜不理他的呼唤,却答久惟的问话。心内嘀咕道:“好嘛,今儿不能闻我声音,再停三、五日,连我名字都记不得了。”弗猜不知他竟在意这档子事儿,只以为他发呆,便伸手推他一把,道:“我问你话,怎么不语,还是想辙呢?”云埋道:“你哪里问我了?方才那话分明是问姑娘。”
弗猜听见他说了个“那话”,原是指“那句问话”,却点了她一下,想起调师说的“那话儿”,一把拉过久惟闻道:“贤侄姑娘,我来问你:那伶人先前说出海底眼,说恐怕我‘来此,也为得那话儿’。毕竟你家里,可有个什么那话儿?”久惟沉吟道:“我只知道真话、假话,实话、虚话......”屋外伶人哪里等她分列完,也不再言说,径自噼里啪啦又吹弹起来。
弗猜急得浑没计较,只得转身捻诀,向画壁上众位仙家告道:“启请祖师爷、道仙友,且派一个人相助弟子去来!”正在这个没开交的时节,忽听堂外一个破锣也似声音喝道:“甚么鸟在此没完没了地瞎叫,搅得老子不得安生!”弗猜等忙起身看去,见是雨霖铃。原来他未用久府的饭食,不曾中毒,自然也不害头疼,可他却也不聋,听得管弦大作,觉出有异,便率扶拆、泰子二人蹑手蹑脚地出来探看。他瞧见屋顶上坐着刈音阁的四个调师,就掰着手指头暗道:“人说他家有五个伶人,怎么今儿就来了四个,还有一个哪里去了,想是出恭?”扶拆接口道:“哪有这当口好出恭的?我看是外边把风儿去了。”泰子笑道:“你又怎知不是出恭?人有三急,谁还挑时节,选当口的?可记得上回你……”雨霖铃见他俩越说越没边际,心里焦躁,左右伸手一人捶了一下,低喝道:“悄悄的!”
二人闻言皆不复语。雨霖铃自己推了一下脑门儿,又道:“哎呀,那都不是重点。话说他这一伙干啥子来的,别是也找《六魂经》?呸,下作伶人,也配和老子争!”他啐了一声,即自家计较道:“叵耐那起子伶人实有几分厉害,我若独个对付,也有些棘手;那里却有姓久的并西天主两个高手,想也定有胜算。我不如趁此时出去,一来合力灭了对头,二来与久家做个人情,就算不问出《六魂经》的秘密,也好教他不防备我,做个面上朋友也使得。再来也须往西天主面前显出些手段,不把这面子拾起,方才大街上跌四平可得落成个笑柄了,教老子还怎么在江湖上立足。”想罢,吩咐扶拆、泰子道:“你两个,一个往东南,一个往西北,四处转转,却不要走远,留心听我的呼唤。便不唤时,将他这宅子并后山都摸仔细了,知己知彼,咱们向后才好干事;一旦唤时,速速来我跟前听令。”又抹了一把扶拆面上涂的白粉,道:“还不快把这易容装扮给卸了去,也怪老子着了杏儿丫头的道,把你好好一个大姑娘做成这丑样子。”扶拆只是抿嘴笑笑,与泰子齐应一声,依言自去。
雨霖铃目送他俩闪身而去,自己正一正方巾,挽一挽袖子,紧一紧腰带,曳步转进二堂,向空里喝声:“甚么鸟搅得老子不得安生!”他这话一出,四个调师耳中当即嗡嗡作响。你道他几个响怎的,原来众调师以声音为武器,入门第一要便是修炼听觉,把个耳朵练得极其敏感。天缘巧合,雨霖铃的一把破锣嗓子正与他们犯克,单犯克还不要紧,这雨霖铃还是个练丹田之气的行家,要不怎么能凭吹气便掀飞弗猜的轿幔呢。他本来嗓门就大,音色难听,加之中气足,声音洪亮,教调师们更难招架,他却又指着瓦檐,呼呼喝喝地说道:“不伶人歌伎之辈,你等有甚本事,在我西仙姑身前放肆。”说罢,端起手,向弗猜拱了一拱。
他就作礼的劲儿转过身来一看,却傻了眼,只见地上坐了两个人,一个扶着额头迷茫无力,一个抱着狗子兀自气恼。当中一人长身站着,拿眼睛瞪着自己,不知在想什么,而久氏夫妇只是不见。雨霖铃尚不知有下毒之事,愣了一愣,道:“这个光景却为哪般?仙姑怎落的这番模样,道是受伤不曾?”云埋心中正有一股无名之火未熄,甫听“仙姑受伤”四字,恼发起来,骂道:“好个挨雷打火烧的,你跑将这里诅咒谁来?”雨霖铃笑道:“小仙官莫急,在下随口问问,并无诅咒之意。”
弗猜忙拦在他二人之间,向雨霖铃丢个眼风道:“你休睬他,他一向是这么不知好歹的。”又正色叫他道:“白四平,才刚本君许愿问教里仙家要一个人来相助,想来此人便是你了。本君还不曾问你有何手段,能破那厮们。”雨霖铃闻言心惊道:“这也奇了,仙姑法力无边,怎么不能敌过,反倒许愿?”他问出话来,以为弗猜当真敌不过调师们,心里发虚,暗道:“坏了,伶人不知修了什么邪门,竟有这等厉害,我还出来干嘛?可见是作死。”
弗猜哪里晓得他有几多心肠,却以实言相告道:“换做平时尚可敌得,然那厮们阴狠狡诈,下个什么满庭芳的怪药。我等一时疏于防备,被他困住功力也。”又道:“适才本君以道门心颂相峙,竟也支吾一阵,奈何有个小侄女听不得经声,为此只好住了不念,一任他众弦争鸣不休。”雨霖铃捶着手心儿问道:“既如此说,那依仙姑看来,端的伶人手段如何?”弗猜便要答时,自先想道:“若同他说不见怎么高明,毕竟我不曾取胜;若告诉他实在厉害,倒像是我自家有多不济,难以匹敌,传将出去,怎么好听?”寻思一回,摇手叹道:“说不好,不曾与他认真交手,怎能知晓?”雨霖铃看出她面露为难,心中暗笑,思道:“这个却是我的机会来了,管他厉害不厉害,只尽力拼他一拼,输了也不丢人;赢了时,可争一大光。”想罢,道声:“仙姑少待,等我打他去来。若果可敌时,都在我身上;若不济,还请仙姑切莫取笑,与我助功则个。”话罢,更不等弗猜答言,急迈一大步跨近台前,扯嗓子骂道:“兀那伙悖时的混人,吃饱喝足没得事做,爬上人家屋顶,神戳戳地下药弄鬼,鼓噪搅扰,连世道律法一点不知,拿到公堂,该问个擅闯府宅的罪名,一个个都给你发配了去!”
调师们虽认得他是寸心楼的白爷,却不知他的官名,更未曾接过话。今闻他骂出这一篇话来,那声音就好比惊走了年兽的花炮仗,擦着膀子乱炸;生了老锈的大擦片,挨着耳根狂敲;没了气力的樵子锯木头,贴着身边慢挫。四个调师都疑心自家耳内筑了个马蜂窝,还是个着了火的马蜂窝,嗡嗡不休,连带着整个上半身都跟着发颤,旁人却都丝毫不觉。徵调师捂着耳朵嚷道:“大哥,你带我去听个隔壁家杀猪醒一醒吧,这厮是个乌鸦精转世,我等怎生奈何?”不待宫调师答话,角调师接口对雨霖铃道:“白爷,我叫你一声白爷!这里边不干你的事,你闲事休管,莫要插手,作速离去的好。”
雨霖铃闻言,低声笑道:“啥叫不干我事?合着那话儿经只你一家有份,呵,笑话!”他与弗猜一个在外一个在内,相隔数步,却不知这两句话清楚地落入弗猜的耳中,她听了,心里想:“这些人都几时学了佛,争相要夺经书。蹊跷,只怕不是佛旨,而是甚武功秘籍哩。”又听雨霖铃高声叫道:“胳膊腿长在老子身上,你叫走便走?你叫不管便不管?倒是你一窝儿,识相些快逃了,再来歪缠,都搭伴见阎君。”他说出话来,就像扫出无数小钢钉,调师无法避挡,只是抱头捂耳。商调师恨道:“真想把这厮扔到一百斤胖大海里煎一煎!”
宫调师急道:“大家莫慌,且听愚兄一言:这个姓白的天生一副怪嗓,决计与咱们犯克,但这煮熟的鸭子也不能让它就这么飞了,失此良机,倒惹得久家警觉,我等再想下手他,可就难了。”另三个调师齐道:“那怎么办?”宫调师沉下脸道:“此时败走,江湖上始终有这个对头,少不了受他欺侮。但若我们稳住心神,合力敌他,也未尝不能。教他在此了账,彻底闭嘴,岂不咱们安生?”众人听罢,皆道声好。也就都敛神挽袖,重操管弦,齐运指风,更不容答言,所奏也说不上什么曲,调不调了,总言是一阵其难听无比的声响,催命一般发出。惊得久惟、云埋都猫在青骓身后,抱作一团,独弗猜倚在门上观看。
再说这厢雨霖铃却是会家不忙,忙家不会。就见他伸出一只满是锦鲤花绣的胳膊,向后腰里去摸,竟摸出一把木身铜口的唢呐,足有半臂长短,杆身的木发黑,圆口的铜也发黑,看着灰秃秃的,日光照着也不见发出光彩,哨端用一条红线绳拴着两个核桃刻的小鱼儿,悬在空里一跳一跳的。雨霖铃拿架子咳嗽一声,往地上狠啐一回,即把指肚按满音孔,端在身前,收小腹,扩胸肋,深吸一大口气,运在其丹田之内,仰面朝着青天,猛然发力吹出筒音。你问怎么个筒音,便是八个指头将全部音口按满时,发出的原调。众人只听得“哇”的一声响亮,气势穿云,直冲霄汉,真好似惊蛰的春雷,得胜的战鼓,整条街都听得清楚,凡听见的人,没有不为之一振的。这高亢悠长的筒声之后,便看他摇头晃脑的变换调子,使出指花上下翻飞,更不须换气。
雨霖铃是个有心肠的人,不比调师冷酷无情。他吹个民间喜乐时,想起自己家的妙哉姑娘将来有一天也要出嫁,心里愉悦,那曲调就愈发明快喜庆起来,正似送亲欢腾之意;一时又想到姑娘一生长不大,也不知谁人愿意娶她?便就忧愁悲伤起来,曲调也随之低沉婉转,呜呜咽咽,好似悲啼;再一时又想,好在姑娘拜了一位名师,随他修炼,日后逍遥自在于山水之间,一辈子单纯快活,嫁人何用?似这般不嫁也罢了。自家心中释然,曲调也就跟着渐升悠扬……果是《乐记》云:“唯乐不可以为伪”。
那四个调师完全被他的起伏吸引了,竟不知自己手里也捧着管弦,倒像拿着其他器物一般,管变成木棍草杆,弦变成小锅大盆,舞弄不响。他都手臂无力,指尖发颤,心也跟着忽悠忽悠的,竟不知身在何处。到底还是宫调师年长功深,有些定力,他虽身体颤抖不能自已,脑子却还警醒,发声喊道:“师弟师妹,切不可随着他的声音,被其魇住。”其余三人虽听见他的话说,奈何琴瑟失鸣,无物与之抗衡,情急之下,只好与他嚷骂道:“那野人!使个难等大雅之堂的村俗粗鄙之物,我都替你好羞。”又一个道:“似你这般短命的吹法,不一时便就憋死了。”还有一个道:“不知你家里端的是喜是丧,都似这般来得紧凑,不办完人也好疯发了。”他们前两句骂的雨霖铃却不当真,只是这最后一句“不知端的是喜是丧”触动了他的心事,他有心回口,却一时没有解气的话儿对付,便要分神去想,唢呐声先自乱了。微变弱时,引得调师们抻长脖子,耸肩四顾,都误以为他是要使个大招。
你看雨霖铃虽是生得身短头圆,声如老鸦,两臂花绣,整个一粗人,还要用心常怀不善,却也对自己家姑娘十分牵肠挂怀,百分视同明珠。今番吹奏唢呐,不觉想到妙哉的将来,一丝欢喜,两分忧愁,哪里容得调师们在此间恶口插言,于是越想越气,按下唢呐对空乱喝一声道:“哪个要你瞎操心!”这声喊也算平常,喊的当口却是要紧,正是各调师全神贯注、异常紧张的时候,忽遭这喊声一震,竟都惊得耳鸣脚软,手无抓摸,一齐从屋顶上滚落下来。久宅这屋子好歹也有十数尺高,调师皆在惊恐慌张之际摔下,哪里还顾得上运用轻功?果然俱跌个结实。
那里弗猜倚门观听吹奏,于心内赞道:“妙啊,瞧不出他还有这一手。”声音止时,未知如何,却见四个调师都从天上跌落下来,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她冷笑一声,道:“终于显出身来了。”回头瞅一眼背靠背相互倚坐在地的两个师侄,不由得心头火起,暗捏紧拳,一步冲出门去,见那伙调师仍躺在地上哼哩。雨霖铃站在他们旁边,一手摩挲着那两条小核桃鱼儿,哂笑道:“如何不起来再跟老子比试,只管睡在那里怎的?”他话音未落,就看绯色形影一闪,弗猜已来至众人身前。雨霖铃洋洋得意地踱步过来,正要同她夸耀自家本事,下一时猛见那倒身在地的调师们皆似被雷劈中了一般,兀自抽搐两下,口里喷出血来。雨霖铃心中大惊,咽下到嘴边的话,颤颤往后退了两步,慌道:“邪门!也不见她怎样举手抬足施展手段,只是身影刚至,这人就吐血是怎么说,着实邪门。”
他其实不知弗猜按捺不住怒火,眼中已然蓄了“色授魂与”的眼风,甫走近时,顾盼一瞬,功力就此催发。那调师本就头昏脑胀,又着一跌,更摔得腰软筋麻,五内皆颤,实无法再承受她的杀招。弥留之际,却听角调师喘息着挣扎起来,两眼空洞洞望着天,低问一句:“二哥,你可悔么?”你道她问商调师悔不悔是怎的,莫不是他平常懒撒怠惰,未能精进武功,以至拖了后腿,带累他几个失利?却是不然。只因起初商调师见了弗猜人品风流,心生怜护不忍之意,便将那指法假模假样的戳,不曾真的使出笑解离音指的功力。旁人竟未理会,只有角调师看出端的,她也不说破,一为全二师兄之心,二也为着实相信自家之力,足以教弗猜等挣挫不得。此时大势已去,商调师重伤倒地,隐隐约约听见师妹的问话,痴痴想了一回,不及答言,一口气上不来,便就去了。角调师等了半晌,未听见声息,心叹一声:“师兄师弟,等我就来。”即阖了眼,不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