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

从山脚望上去，梅庐别墅星罗棋布，恍惚的灯影朦胧的飞檐，让这片世外桃源有着别样的璀璨和宁静。

顾门清杨和尤缈然一路无话。

人还未到，候在门外的阿姨张开喉咙就喊，“二少爷和尤小姐到了。”

拉开和式拉门，厅堂正中所有的人都已到齐，顾门清风夫妇坐到左侧，神情惴惴，纪思白不停地偷眼瞟向门口，与尤缈然眼神撞了一下，匆匆躲开。顾肖黎明夫妇坐右侧，两人均低着头。正中坐着一脸肃穆的顾浩然夫妇。

顾门清杨神情自若，大步走到斜对角的沙发坐下。尤缈然犹豫片刻，那个位置正对着电视墙，澄亮华丽的吊灯俯射下来，就像这阔达通透的客厅的一 个舞台，而其它人则隐隐退居次位。

顾门清杨抬眼瞟了一眼尤缈然，她忙走过去，在他身边坐定。

“大哥大嫂，你们早到了么。”尤缈然喜眉笑脸地跟众人打着招呼，其它人未做任何表示，只有纪思白冲着她绽开一个苦涩不清的笑脸。

“吃饭了么，清杨？”顾浩然挺直身体，声音老迈。“我知道你向来晚上这顿没有点，十点也有，一点也有，三点也有，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不能不当一 回事。”

“习惯了，谈完事我们出去吃，还早，不急。”顾门清杨慢条斯理。

“让厨房送点吃的过来吧，一边吃一边说，不能说到家了还饿肚子。”顾浩然招招手。

“爸，别客气，说吧，我这人吃饭就听不进去别的，这么多年的习惯，一时改不了。”顾门清杨摆摆手。

顾浩然一顿，“也好。”脸上没什么表情。

“说吧。”肖黎递了个眼神给顾浩然。

“大夫让黎明的妈妈去国外检查检查，我打算陪她去，老夫老妻了，这个时候不陪什么时候陪。”他停下来，环顾一圈，三个儿子无一人脸上有诧异惊奇的表情，三个儿媳妇也都低着头，动作整齐地盯着眼前的茶杯，不做任何表示，他回头看看肖黎，“现在想与你们商量商量顾家目前的困局怎么解。”他盯着顾门清杨，态度显而易见。

顾门清杨无法装作不理，“让别人去照顾阿姨吧，您年纪大了，这方面也不擅长。”

“对，思白去吧。”顾门清风仰起头，“或者，”他扫了一眼况晴，“三弟妹也行，女人心细，怎么也比父亲出马好。”

“我……怕不行。”况晴抬起头，“卡莲买下大悦城的使用权，我们得搬出大悦城，下一步何去何从，很多事，服装品牌很容易昙花一现，我们好不容易积累的品牌效应说不定就会付之东流，这个时候真是没法出去，对不起。”

“我……”纪思白面露尴尬，“也不行，事情太突然，有很多计划之中的事情。”她撇了一眼尤缈然。

尤缈然微微侧眸看了一下顾门清杨，他神情沉着，连眼皮都没抬。“我 觉得顾门说的有道理，这时候伯父出门的确不妥，可身体也不能耽误，不如这样，我二姨现在正在美国，她是个典型的医院依赖症，对美国的医院了如直掌，我们家在那里也有人，我让她为阿姨安排吧，保证妥妥当当。”

除了顾门清杨，众人的目光都盯在肖黎的脸上。

“好了。”肖黎挥挥手，眼里隐含一 丝恼怒。“让你们的爸爸陪我去吧，我也说句实话，这是我的意思，顾家的产业迟早都是你们的，你们并不是不行，都是行业里的佼佼者，为什么还要让他一个半大老头子顶在前面，所以我让他放手。”

除了顾门清杨和尤缈然的脸在吊灯下呈现出一种柔和的明媚光泽，其它人都微侧着身体，把大部分的面孔藏在阴影里。顾门清风的嘴角紧紧地抿着，纪思白上齿咬在下唇上，团团得像一只机警的鼹鼠。顾肖黎明一只手握成拳抵在下巴处，往况晴的身边挪了一下。

“清风，你是老大，你先说说。”顾浩然体贴地顺顺肖黎的后背。

“一家人帮忙是肯定的，我们肯定会支持三弟，这绝无二话。”顾门清风瞄瞄顾门清杨斟酌着词句。

“你们还是把自己当成门家人，没把自己当顾家人。”肖黎哀叹一口气，伸手在脸上抹一把，隐怒的脸立刻被哀伤覆盖。

纪思白轻轻嗤笑一声，客厅寂静无声，她这一声仿若一声闷雷。

“思白，你笑什么。”肖黎语气不善。

纪思白犹疑片刻，索性放开来。“爸妈把他们两兄弟当成顾家人了么，别的时候我不知道，反正自我嫁给清风开始，婚礼是我娘家帮着操办的，你们二老连参加都没参加，清杨自外公一走十五岁就住在外面单过，我一进门清杨的家长会就是我和他哥参加，学费生活费都是外公临走前安排好的。顾家的产业，他们既无股权，也没参与管理，婆婆留下的股权现在只剩下7%，说是他们哥俩的，却从没见过分红，更别提参与董事会决策。这会儿来说这个好像挺没意思的。”

“终于沉不住气了。”肖黎冷笑，“我以为门家家大业大，你们根本看不上顾家的这点东西。”

“看不上看得上是另一回事。”纪思白针锋相对，“你们想拿门家的产业倒贴顾氏，先摸摸自己的良心再说。”

“黎明现在也没有股份。”肖黎看着不对，纪思白一向谨言慎行，包括顾门清风也不轻易发现言论，今天却这样犀利，忙缓声道。

“虽然黎明没有股份，可您却有百分之五十一的股权，这些你难道还会给他们两兄弟么。”纪思白越说心头的火越旺，恨不得再说几句痛快的， 可厅里的众人神色并无不快，除肖黎煞有介事地解释两句外，她陡然意识到这些年燃烧在她心里的怒火人人都知道，不过人人都在装傻而已。

“我与你们父亲写了一份委托书。”肖黎视线越过纪思白，根本不理会她的恼怒，从身后拿出三张纸，“一 人一份，我们不在期间，你们三兄弟代为负责集团的整体运转。”

“司北电厂政府出面引进外资进行重组，顾氏退出已面定局，你们愿意么？！对方重组司北电厂的前提条件就是要入股司南药厂，你们愿意么？！”顾门清杨眯着眼睛。

“你觉得我们应该愿意么？这不就是你要的结果。”肖黎微微一笑。

“我做什么了？！”顾门清杨翘起嘴角，眼底流露出一抹笑，“你们心里明白我什么也没做。”

肖黎瞪着他，脸色保持着平静。

“这个结果并没有损失什么，相当于平推，摆脱了包袱，司南虽然损失了股份，但有了外资的背景。”

“好了。”顾浩然一挥手，“即成事实就别再议论了。接着说委托书的事情。“

“既然写了委托书，所有的一切就由你们三兄弟做主，生死不论。”肖黎面色和煦。

顾门清杨若有所思看了一会儿肖黎，肖黎毫不躲闪，刻意睁大眼睛，眼眶微红，像一 条描绘精致的眼线，整个人透露出一丝妖媚。“阿姨好气魄。”他微微一笑，“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那我就借你吉言，清杨，阿姨一向信你的话。”肖黎声音朗朗，眼神却透着寒侧侧的光。

“都授权了，自然是百分之百的相信。”顾门清杨很无耻地耸耸眉头。

在座的人都面色不善，各怀心事的目光交织在一起，又打散绕过。

尤缈然被不明所以的视线盯得上下不自在，只能尽可能地往沙发角挪，并微微侧过身体，一脸柔顺地盯着顾门清杨，实质上拼命用眼角余光不停地打量其它几个人。

肖黎和他们两兄弟的矛盾臆测也好真实也好，网上八卦的很多，有说继母谋算财产的，有说顾门清风顾门清杨打压顾家为母报仇的，但作为矛盾的核心，顾浩然却长年屹立不倒，口碑不错，大家对他的同情多过指责。

尤缈然偷眼瞄瞄顾浩然，对于老妻与儿子儿媳间擦枪走火的明争暗斗，他始终保持着局外人的乐观和好整以暇的观望态度。

纪思白一直愤愤不平，表情格外丰富，与前些天那个总是时而懵懂时而精明的女人判若两人。

“这样不好吧。”顾门清风看看顾门清杨，又看着父亲。“委托这种事很微妙，将来好啦坏啦都不好说，不如阿姨的股权委托给三弟，父亲的股权委托给我们两兄弟，这样我们就能够明正言顺地以小股东的身份行使权益，虽然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但决策权太过分散，往往事与愿为。说白了，公司的运作多多少少有很多不可告人的东西，既然不可告人，又何必告诉人，集中在一个人手里比什么都好。”

他的话说得既合理，又带着一丝挑衅的余味。

“你说呢，缈然。”纪思白一扭头把问题抛到兴致勃勃的尤缈然面前。

尤缈然一 怔，她可以时不时用言语挑逗一下顾家的虚伪，却不想参与到顾家的家庭内战之中，她是外部因素，无论是谁都想利用它来打破现有的僵局，包括顾门清杨。 她隐晦地笑笑，纪思白正殷殷地看着自己。

“阿姨叔叔的做法没错，大哥说的也有道理。”尤缈然自己先蹙起眉头，“把股权委托给他们三兄弟，说明他们各有三分之一同等的决策权，这种相互制衡的方式，企业现在很唾弃的，因为耗时耗力没有结果，企业的决算有时候是分分钟的事情。遇到关键问题估计他们三兄弟只好还得去找二老，起不到作用呀。”尤缈然柔顺低沉的爽朗声音透着让人愉快的嬉戏，她皱皱眉头，“有点……怎么说呢，面子功夫的意思，如果只想做给外人看看，让外人误会顾氏现在归三兄弟所有，最少可以赢得他们三兄弟的社会资源，的确是个高招，要知道有了资源就有了一切。”

“顾氏还没有那么不堪吧。”肖黎冷笑。

“要是真为了管理企业，这招恐怕欠妥。”尤缈然没理会肖黎的干扰，“他们三兄弟都不傻，而且都很聪明，您这种方法放在三国时代就是群雄混战，逐鹿中原，最好的结果就是三足鼎力，最坏的方法就是一方独大，而另两方除了被斩杀再没别的出路，最后的局势肯定会稳下来，三国时期乱了那么多年，英雄辈出，最后不都化为坟冢，万人归一。”尤渺然越说兴致越高，“阿姨认为他们三个人，您觉得谁会最后胜出，难道你看好黎明么，我不看好。黎明你别介意呀，我这人就是直，不会拐弯抹角，”尤缈然探头看看顾肖黎明，抱歉地笑笑，“所以您得再想想。”

众人没说话，都被尤缈然精彩晏晏的发言惊得有点回不过神来，只有顾门清杨在她手上揉了一把，赞许地看着她，“缈然的三国演义用得真绝。”

“尤小姐的意思，二哥会是司马炎啰？！”顾肖黎明阴郁地盯着尤缈然，眼镜后的眼睛明暗不清。

“不是，”尤缈然笑着打断他，“凭我对他的了解，他顶多只能当司马懿，狠上还欠点火候。怎么样？”她笑着扭头问顾门清杨，“我断你准不准。”

肖黎突然咯咯咯地笑起来，“以前我一直不明白门老爷子的初衷，清风清杨都是门氏外孙，他却把股份按二八比分给他们两人，缈然一席话让我茅塞顿开，原来老爷子熟读三国，早早就把他们两兄弟自相残杀的苗头给掐了，好，实在是高。”

倏地，四周突然陷入静谧的旋涡之中，肖黎好整以暇地来回在顾门清风和顾门清杨脸上巡睃，又刻意冲着纪思白摆出一抹苦笑。

尤缈然忽地心虚起来，她偷偷觑觑顾门清杨，适才朗朗的笑被垂下的眼脸遮住，嘴角一抹若隐若现的冷意已经开始往四周扩散。

“缈然，你的见解让人耳目一新，你怎么看？！”肖黎笑眯眯地拉过端上的茶，惬意地抿了一口。

顾门清杨突然按住她的胳膊，手背上绽起的青筋隐念着怒火。

尤缈然把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手心像一块热毛巾，氤氲的热直往皮肤下血液里钻，他手上的劲忽地松开，反手握住她的手指。

“门氏当年的财产分割在网上闹腾了十多年，并不是秘密，不管门爷爷的初衷是什么，他绝对不会害他的两个孙子，在这个前提之下，其它的猜测都是无谓的猜测，没有意义，而且据我所知，杨风在清杨手上这几年发展得很好， 有了这个结果说明门爷爷的决定没错。肖阿姨难道有什么异议不成。”尤缈然也端起茶，姿态极度优雅地抿了一口，“肖阿姨和我一样，对于这件事，我们都是局外人，八卦八卦没什么，却没有权利真正说三道四，这是他们门家的事情，还是让他们自己做主的好。”

“缈然说的对。”顾门清风颇不耐烦地咳了两声，皱着眉头，“今天不是说顾氏么，要说杨风也不是在这里。父亲，能不能快点，晚上真还事。”

“行，”顾浩然咳了两声。

“这样吧，”顾门清风愈加不快，打断顾浩然的话，“委托书就算了，一切让黎明做主，他原本就是总经理，需要我们时就说一声，不需要就别说。

“也不尽然，”顾门清杨突然插话，“杨风一直为顾氏贷款做信用担保，顾氏的资产一直反抵押在杨风，以前一直做做样子，不如从今天开始，我们就按合同约定，顾氏重大资产变动杨风要参与意见。”

肖黎身子一挺，整个人僵在那里。

“这事一直是大哥负责，就由他全权吧，这样我们哥俩也算从侧面对顾氏出力了。”

一片寂静。

“茶都凉了，没眼力劲儿。”顾浩然斥责站在门边的小阿姨，“天气这么冷，这水喝下就得闹肚子，看你眼睛挺大，眼大无神说的就是你。”

紧绷的气氛忽而松了下来。

九点四十，两兄弟并纪思白尤缈然一同告辞走出梅庐，屋外已有了秋涩的寒凉，原本大家松弛的心情像被突然呛住了。

两兄弟只做了个手势就各自上车，一前一后地离开梅庐。

“你的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计策好像有所改动。”还未上大道，路灯像梅庐里点缀的星光一样朦胧不清。前车灯雪亮，更衬得周围一片漆黑，只能加大油门，一路横扫而去。司北电厂政府介入，顾氏即使退出能够落下的好处也不多，司南药厂外资介入也绝对超出了顾浩然和肖黎的预想。顾浩然原本在顾门清杨身上打的算盘已经被他轻松击破。

“你提醒得对，如果他们真的也想当黄雀，我的算盘打得就太简单。”他顿了顿，“我这也算搅他们一局，目的并不在此。“

“黄雀么，自然高瞻远瞩。”尤缈然抓着头顶的把手向上引了几下，“你的目的是什么？”

“当然是看清他们的意图，”顾门清杨指指车前灯光之处莫测的黑夜，“这条路我走过几次，也算熟了，开一百迈没问题， 因为心里有底，前面有个九十度的拐弯，”他抓紧方向盘，右腿绷紧，速度丝毫未减就转了过去，“我现在不知道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只能试探着一点点来，既不能顺着他们来，也不能太拧。听说他们去美国是你搅和的。”从侧面望过去，他挑起的嘴角愉快地耸动着。“好哇，正如他们的意。”他扭过头乜乜她 ，牙呲出来，白得一闪，“也如我的意。”

“你什么意思 ？”尤缈然皱起眉头，“一你没权利管我，二你更没权利嘲笑我。”

“我可没管你，也没嘲笑你，我真觉得你做的好。”他腾出一只手在她后脖颈处揉揉，“他们有自己的目的这是肯定的，不管这目的是什么，在生命面前就得排二号，这能打乱他们的节奏。”

“你也别想得太美。”尤缈然哼了一声，“也许他们将计就计呢！“

顾门清杨没说话。

“那个，”尤缈然咳了两声，“和亲爹斗法……是什么心境……”

“没什么不同。”走上正道，路面霎时明亮宽阔起来，灯影一团一团地扫过，顾门清杨犹如在黑白世界的万花筒里变换着色彩。“命运使然。”他突然说。

尤缈然喉头一窒，伸手抓住他的胳膊，却不知说些什么。

“我要谢谢你，”顾门清杨缓缓地开口，“关于门家的财产分配，自从律师公布以来，我们没有真正坐下来谈过一次，视若猛虎，没法面对，今天你若不在，估计十有八九我会失态，暴怒而去，我的修行在他们面前从来就不值一提。”他苦笑着。

“为什么没法面对？”尤缈然轻声问，“是你，还是他。”

“我们都没法面对。”他呼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