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6
顾门清杨盯着尤缈然的短信看了好一会儿,终于打开车门。
“董事长,”阿正探身过来,“尤小姐住进了文华庄园,就是那一套。”他指指前方,灯光全熄,无一丝光亮。
“走。”顾门清杨挪到车后排,“回越秀涧。”
越秀涧大门外,乔姨的沃尔沃一直未熄火,锃亮的大灯把车前地砖上一条条勾缝都照得清清楚楚,两名门卫不放心地在门前溜来溜去。
顾门清杨的车风驰电掣般地在离沃尔沃一步之遥处急刹车,他跳下车,有些慌乱地看着乔姨诧异的眼神,“我想和乔姨谈谈。”说话间他已经拉开了后车门钻了进去。
这些年他们虽然隔几年会在一起听一次音乐会,算起来却还是陌生人。
顾门清杨礼貌地弓了下腰,抬眼瞄了瞄驾驶座上的男人。
“你不用担心,那是我老公,这些事情他都知道。”乔姨拍拍他的手,“一直想跟你说一说,却不知到底好不好,开始我也认为你父亲把你带来是让你感受一下你母亲的存在,他每次都把票亲自送过来,我心里的确很感动,小清走时,你还小。”乔姨声音颤抖,用手帕抹抹眼角,勉强控制住。
顾门清杨侧身面对着乔姨,低头不语。
“你还记得第一次听音乐时,我差点骂出来么,被我老公摁住,我们俩差点打起来。”乔姨呵呵两声,嘲笑道,“蓝色多瑙河,你妈最讨厌的曲子。”
顾门清杨的身体一凛。
“你爸喜欢这只曲子,当初他们恋爱时你妈很是恶补了一下交响乐,特别是这只曲子,可我知道她并不喜欢,小清是个时尚的人,她更喜欢流行音乐,我还跟着她一起去追过歌星。在巴黎听完音乐会我私下打趣过她,她有些烦闷,心事重重,我追问了半天,她什么也没说,只说以后再不会听这种音乐会了,回国不久,我才知道他们之间出了问题。”乔姨声音沉闷,带着无限怅惘。“谁知第二次又是蓝色多瑙河,我心里立刻不舒服了,我把你父亲私下叫到外面质问他,他还厚颜无耻地说这是他和小清都喜欢的曲子,他希望你也喜欢。我不知道他有什么想法,或许什么想法也没有,但我看得出你对这首曲子很痴迷,痴迷一首曲子其实也没什么,可我却觉着你是痴,而不是迷。”乔姨懊恼道,“今晚蓝色多瑙河没有如约出现,你知道你的样子么,失落痛苦绝望,那正是我担心的,过去如果让你感到痛苦就应该忘掉,而不是费尽心思地记住。”
“谢谢乔姨。”顾门清杨小声说。
“清杨。”乔姨拉住他的手,“我们虽然不常见面,我心里却一直把你当子侄看待,你是名人,你的事情我多少知道点,我只希望你能幸福。过去,圆满也好,不圆满也好,最好是放下,揪着不放并不明智,你父亲……我不赞同。”
“那我母亲……她到底有什么喜好。”顾门清杨殷殷地望着乔姨。
乔姨笑了笑,眼泪却流了下来,“你这傻孩子,她的爱好很多,喜欢打球,喜欢唱歌,喜欢旅游,最不耐烦的就是伤春悲秋,即使在她最后的日子里,每次去看她,她也都是乐哈哈地给我讲你的趣事。”
顾门清杨的泪潸然而下。
沃尔沃的尾灯眨了几下,乔姨犹疑片刻摇下车窗递上一张字迹和纸张都已陈旧的歌单。“这是我和你母亲上大学参加合唱团时,她给我抄的,前几天搬家突然翻出来,留给你做个念想吧。”
顾门清杨把歌单举到面前,就着阿正的手机灯光,他看见歌单上抄着哆来咪的曲谱,一股快乐安详的旋律扑面而来,缥缈得如同一团黑雾一般的影子倏得变得轻薄,飘飘欲飞,扯得他喉头发紧,他突然捧着歌单痛哭起来,然后三把两把把歌单扯得稀碎,随手一扬,纸片犹如雪花四散而去落入夜色再也没了踪影。
“去哪儿?”阿正问坐在后座的顾门清杨。
“还问?!”他哼了一声。
阿正忙打转方向盘,向着文华庄园疾驰而去。
阿正躬身对坐在车里的顾门清杨说,“对不起,董事长,前台不给钥匙,左右的别墅也有人住,要不我给陆小冰打电话,让他悄悄开门。”
顾门清杨摇摇手,又招手让他上车。
“要不您睡后面,我看着,尤小姐房间的灯亮了,我就去叫门。”
顾门清杨毫无睡意,眼神却灼灼地闪着亮光。“阿正,你母亲还好吧。”他突然问。
“咳咳咳。”阿正小心地垂下头低声说,“还好,就是身体不太好,今年住了两次院。”
顾门清杨点点头,没说话。
“董事长,”阿正突然喊,嚅嚅地,“你别笑,老人们都说人一过奈何桥就会转世投胎,老夫人,老夫人,怕早已有了另一世的人生,我妈常说活着就好好地活着,死了就把一切放下,老夫人都放下了,您……也该放下。”
阿正身体僵硬,磕磕巴巴,巴不得尤缈然的房间快点亮起来。
“亮了亮了。”阿正难得兴奋得手足舞蹈,心里暗暗向尤缈然作揖。
顾门清杨一步跨了出去,回手向他示意躲远点,别碍事。
门铃声是悦耳的雀鸣,顾门清杨抬眼看看天空,深蓝无垠,点缀了几颗星星。
踢踢塔塔熟悉的声音走到门边,却停下脚步,既不上前,也不后退。
“缈然。”顾门清杨轻声唤。
里面没声音。
“缈然……”
门哗地一声打开,尤缈然却迅速转身径直往里走,没搭理顾门清杨。
“缈然。”顾门清杨追上两步扯住尤缈然的睡袍带子。
尤缈然转回身,廊灯昏暗,看不真切,但她眼底的疲色和眼睑下一小牙乌青却清晰可见。她也是一夜未睡。
顾门清杨刚想伸手搂她入怀,尤缈然却撑出双手,冷冷地瞥他一眼。
“缈然!”顾门清杨焦虑地喊,“我知道错了。”他身上还穿着她为他精心挑选的礼服,蓝宝领针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一看到这些,尤缈然烦腻地皱起眉头,轻哼了一声,调头就走,脚步蹬蹬地上了楼,推门进了卧室,坐在床边。
“缈然。”顾门清杨立在床前,“都是我不好。”此刻他恨不能掏出心来,让她看看。想到尤缈然下午在办公室的旁敲侧击,而他依然冥顽不化,甚至心绪不宁急不可耐地等待着夜晚的降临,心里就火烧火燎的难受。“我知道你对我失望了,可是我……”他纠结地拧起眉头,为什么要让她失望呢,这个世上还有谁对他一腔热血,为他殚精竭虑地担心筹谋,而他却躲在自己那一方小天地里……“缈然。”他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尤缈然嚅嚅地,“哭什么,坐下吧。”但还是侧过身不理他。
顾门清杨坐在她身边,默默流泪。
“恨我么?”尤缈然茫然地问,以前她能毫不犹豫地打碎他的念想,把他拼命往现实中拉,可是现在她却犹豫迟疑了,那一方圣地也许应该为他保留着,就像心中的一方天窗,留着就有阳光,尽管那是一处死穴,谁又没有死穴呢,只要她替他守着不就行了么,她梳理不清。
尤缈然余光扫扫顾门清杨,他停住了流泪,垂首不语,头发从额前搭拉下来,遮住了眉眼。“恨我么?”她转过身。
“为什么要恨你。”顾门清杨抬起头,认真地问。
尤缈然想扭过头,却只低下,嘲讽地笑了一声,没说话。
“缈然,你会离开我么?”顾门清杨靠过来,轻声问,“只要你不离开,就好。”
她的心陡地一松,“不离开,离开干什么?!”尤缈然也贴过去,两人抱在一起。“你恨我,我也不走,再说走了这么大的家当就便宜别人了,这种事情我从来不会做。”她有些茫然,嚅嚅道,“再说,走,或者不走,并不在我。”
顾门清杨默默无语。
过了半晌,尤缈然仿佛突然想起什么,“那你到底恨不恨我。”
“恨,恨你带着陆小冰来开房。”顾门清杨恨恨地搂紧她。
尤缈然叹口气,“其实你应该在你妈那两个闺蜜的孩子里找个女朋友,结婚,生子,一辈子生活在你母亲的记忆和往事里。”她轻轻撸着他的后背,“那样对你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我知道你心里有个洞,只有这样才会稍稍掩上,我只会把你心头那个洞越扒越大。”这一刻,她陡然有一丝解脱的超然。
“我……”顾门清杨挣扎着。
“你听我说完。”她按住他,“况晴后,我是第一个走进你生活的女人,我说过你根本没有经验阅历,不知道自己要什么喜欢什么,就中了我的埋伏。你可以好好想想,尝试一下新的生活,你天生应该被名媛闺秀围着转,而我……原本……“原本是来算计他的,以前可以轻而易举出口的话,此刻却只能在喉咙间打转。
“说完了?”顾门清杨静静地问,听到她肯定的答复,“好,让我说。你刚才骂我的话我承认并不是虚言,坐在八号包厢我的确……有那种很圆满的感觉,可那些都是虚拟的,就像做梦,我分得清……梦境和现实,我也知道父亲把我带入梦境一定有自己的意图……我……从我与况晴分裂,我就一直在追究梦境中的罪恶,虽然我总是无法摆脱……”他声音中带着水渍,“可我知道我一定要摆脱,你……别走。”他泣不成声。
“我没说要走。”尤缈然眼眶湿热,“梦是对美好事物的向往,我总担心我让你失望。”
“怎么会。”顾门清杨把她揉进怀里,“这个世界再没有比你更美好的事情。”
突然楼下传来门铃声,两人松开。
“这个时候,是谁?”顾门清杨站起来,“我去看看。”
“我去吧,你看看你的样子。”尤缈然指指梳妆台。
顾门清杨一回头,脸嗖地滚烫,他的眼睛湿漉漉的,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头发乱成一团,像个受尽了委屈的孩子。“你这样子,任谁都得吓一跳。我去吧。”她打开门走下楼梯。
阿正面无表情,递上顾门清杨的手机,“董事长的手机一直在响,我看是阿义来的,怕有什么要紧事。”
“好。”尤缈然刚想回身,阿正两手下意识地来回搓动,身上寒气逼人。“你回去休息吧,明天早上八点来接他。”她不好意思地说。
“不是,尤小姐,董事长……”阿正嚅嚅地。
“你是什么时候到你们顾董身边的?”屋里暖意扬扬,阿正身上的寒意正在消散。
“成立杨风我就来了,顾董真的……很不容易,尤小姐……”他试探地看看我。
尤缈然莞尔。
“杨流给你的东西我没告诉董事长。”阿正突然说,“他递到我手里,想必是想……挑拨离间,我不会上当。”
尤缈然扯扯嘴角,却没说话。
走上楼,顾门清杨仰卧在床上已经睡熟,一条腿搭拉在床边,两条胳膊举过头顶,仿佛正惬意地伸着懒腰就突然睡了过去。
尤缈然的心涩了一下,弯腰凑近,顾门清杨的眼圈还有些红肿,但眉头舒展,还打着轻轻的鼾声。她把他的腿搬到床上,为他盖好被子。又看看闪烁不停的手机,走进洗手间。
“阿义。”尤缈然先喊。
对方一愣,但还是客气地向她问好。
“董事长睡了,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么,如果有,我就去叫他,如果可以缓缓最好明天早上再说。”
“嗯……”,阿义迟疑着,“这个事情……”
“什么事情?”顾门清杨推开洗手间,声音还带着浓浓的睡意,瓮声瓮气。
“董事长!”阿义先叫起来。
“说吧。”他打开水龙头接水在脸上拍了几下,把头发往上一撸,眼睛带着水渍,立刻透出了惯常的清冷,他把尤缈然搂到胸前,把手机放在两人中间。
“那份转让协议的秘密备案人已经找到了。”阿义压抑着兴奋。
“谁?”尤缈然感觉顾门清杨手下一紧。
“是晓辉律师事务所的王晓辉律师,他的助理透露,他们是受美国一家劳伦斯律师事务所的委托,除了备案,还接受了秘密调查杨风投资公司状况的业务,我们已经查到,这项调查来自美国威尔投资公司。”
“威尔?!”顾门清杨搂着尤缈然回到卧室。
“王晓辉在工商局有人,咱们的人一直和他们周旋,虚虚实实,断断续续给了些去年的资料,他们现在手伸进了公司,在和高明联络,想另辟蹊径。”阿义言简意赅,不了解前因后果的人听见也不明所以。
“别太拦着他们,”顾门清杨声音依旧淡然,眉头却紧紧地皱成一团,“他们应该很快会有动静吧。”
“对,他们下周就会来中国。”
“好,通知警方。”顾门清杨说。
“怎么回事。”尤缈然听得懵懵懂懂。
“你忘记我签的那份转让协议么,协议签了,无论他们怎么做,有一点他们逃不开,就是要回到国内办理相关法律手续。我刻意给他们设置了些似是而非的障碍,让他们觉得我不敢反侮,但也没有老老实实地认栽,是在做无谓的反抗。劳伦斯律师事务所在美国很有名,专打产业纠纷官司,抓住一点缝隙就能让对方溃不成军,他们这是想硬碰硬。”
“那……”虽然做了万全的准备,如果有人专门找错,鸡蛋里挑骨头,也是防不胜防。尤缈然更担心自己,她怕那缝隙来自于自己。
“放心,双重保险。”顾门清杨搂着尤缈然懒懒地倒在床上,声音慵懒,仿佛为了满足尤缈然小小的好奇心,“就是不知道杨流会不会现身。”
这是阶段性胜利,尤缈然翻身跃上顾门清杨,跨坐在他的胯间。“他们能这么轻松就相信么?这也不是小事。”
“你忘了杨风是什么样的公司,我想让他们知道什么信息,什么信息自然就会透露出去,再我们不是有高明么?”顾门清杨在她脸颊上嘬了一口,不过瘾,又狠狠地亲下去。
“高明?”尤缈然仰起头,手堵在顾门清杨的嘴上,眼神熠熠生辉。“难道他……也是你做的局。”
“我只是顺势而为,让他发挥一下正面影响力。”顾门清杨抬起手指在她额头啵了两下。“高明以前是办公室主任,工商方面的事情是他负责,他露出去的口风最有分量。”顾门清杨笑眯眯地看着她,“下周该尤董上场了。”
尤缈然握住他的手,“我能做什么?!”
“本色出演,尤董,到时候我们俩对场戏,你可别跑戏就行。”他抓住她的衣襟把她拉过来。
“最后一句。”尤缈然蜷曲着滚到一边。
“你有完没完。”顾门清杨拉住她的腰带,“最后一句,快点。”
“警察知道么?”
“当然知道,现在怎么能少得了他们。”他的话全堵在了尤缈然的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