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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衙堂力辩真相出

作者:王承苦 | 发布时间 | 2019-01-09 | 字数:10720

县衙内,吴允江在堂上严肃以坐,旁边站着马备。韩启廉双手缚于背后,跪在堂下。堂侧,两排站班衙役手持水火棍,威严肃立。左侧首,则特意摆了张朱漆大椅,张简俢架腿而坐,并奉有香茶在案。另有千户佘若钦在旁候立,显得派头十足。而在衙门口,因为是公开审理,故周围还围了不少观看公审的普通百姓。

张公和范右堂赶到公堂时正闻吴允江惊堂木落,并喊了一句“开堂”。一阵“威武”声后,吴允江正准备再次发话时张公和范右堂已然拨开群众迈步入堂。

众人面面相觑,吴允江看了看张简俢,张简俢假装不知,悠闲地端起茶杯喝茶。吴正愁无计时张公已发话道:“吴大人公审卫该被杀一案如何不通知本官就擅自开堂呢?”

吴允江想着张简俢在堂,心里多少有些底气,便也大胆解释道:“张大人,卫该一案发生在本县辖域之内,理应由本官自行裁决。思前想后,总觉不能烦劳大人为下官过虑。所以这才未通知二位。”

张公给范右堂递了眼色,范会意,走到衙后抬了把椅子出来放到右侧侧首,张公上前就座,范亦在旁候立听命。张公坐定后不紧不慢道:“韩启廉涉嫌谋杀卫该一案是皇上亲命本官负责的,你这么做是有违圣命,你不怕乌纱落地难不成也不怕脑袋搬家?”

这一番话说得吴允江心里一沉,虽靠山在侧,但毕竟一尊一卑,有些话也不敢说得太过。于是只好又朝张简俢看去,以求对方助声。

张简俢见吴胆小怕事,便扭头朝佘若钦递了个眼色,佘若钦会意,当即对张公假惺惺笑道:“想必张大人多虑了,吴知县本欲通知你和范寺丞,只因韩启廉不仅身犯杀人之罪,更是有反对新法之行。如今圣上命首辅大人大力推行新法,力图改革,以兴社稷。知道韩启廉反法后非常恼怒,故特派我们张指挥来良乡过问此案。既然对方有杀人案在身亟待审断,指挥大人又得知你张大人日理万机,公务繁忙,所以就决定替你来审这堂案子,免你操心了。我想张大人不会认为堂堂锦衣卫指挥使没资格主审一小小的人命案子吧?”

“哈哈哈……”张公冷笑一声,对着张简俢拱了拱手道,“看来我还得谢谢张指挥了。不过——”突然张公话头一转,张简俢顿时也脸色一变,“这种事情还是张某人亲自来为好。你们查你们的反法,我管我的人命案子,咱们互不相犯。”说到此,便又转向吴允江,“吴知县,本官这提议你没意见吧?”

堂下坐的站的都是高自己好几级的大官,吴允江哪敢有异议,只是又看向张简俢,想征求对方意见。张简俢知道事情已经不能阻拦,也不便轻易闹僵,只是冷冷道:“时候不早了,吴大人抓紧时间开始吧!”

见指挥使发了话,吴允江忙点头应承。正巧这时从衙外吹过一阵穿堂风,吴忍不住又咳嗽了几声,随后再次拿出随身携带的药瓶往嘴里倒了几滴,又清了清嗓子,确定不会再犯咳嗽后才一把拍响惊堂木,向堂下大喊道:“韩启廉,你对本月初六涉嫌因恨报复杀害丰固村村民卫该一事可否知罪?”

“我——”一直颓然低头的韩启廉突然抬头看着吴允江,刚吐出一个字又猛地想起什么,随后看了眼张简俢和张公,最后复又低头轻声续道,“——知罪。”

张公愣住了,范右堂也面露茫然。他们都没料到韩启廉会如此干脆地承认杀人。而此时,围观者中对此案有所了解的已开始指指点点议论起来。紧接着,又从围观百姓中奔出一人,不停哭骂捶打着韩启廉,韩忍痛一动不动,任由打骂。张公这时才发现,原来卫妻李美姑也在场。再仔细看时,围观百姓中大多是卫该邻里,极少阳井村民,就连嫌犯的妹妹韩玉枝也不见在场。

吴允江命衙役把恨恨不平的李美姑拉到一边,又问韩道:“既然你认罪,那就从实招来,也免得本官再拿出人证物证让你难堪。”

此时范右堂屈着身子在张公耳际小声道:“大人,这韩启廉目光闪烁,神色忧惶,看样子似另有隐情。”

张公亦小声回道:“这事肯定有蹊跷,不过先别急,我们先静观其变。”

范右堂答了声“是”,刚直起身子,便闻韩启廉开始讲道:“本月初四,巳时左右。我在叶老板的‘入木斋’文房店打算挑个笔洗,之后便逢卫该和马瞻走了进来。两人和叶老板很熟,一进门就聊开了。当时他们三人聊着聊着就说到当下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一条鞭法’上来。当时我在旁也听见了,因为有些小小的异见。就顺口说了两句,纯属无心之言。可我万万没想到卫该是个火暴脾气,就因这几句无心之言,姓卫的就满脸不高兴,还一个劲说我诋毁新法,语气极不友好。我听他语气有些不善,便不愿再作计较。正准备离开时,谁知他见我不敢还口,竟得寸进尺开始辱骂起我来。我听他破口大骂,心中自然气愤,再也不能忍下去,便也对骂起来,还互相推搡了几下。事后我越想越气,想到他的谩骂和污言秽语就耿耿于怀。由于越想越气,越气越恨,最后就鬼使神差地起了杀心。于是在第二天晚上潜入他家将他杀害。”

“不!哥哥,你撒谎。”正当张公煞是费解时,堂外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门口的百姓都扭头朝外打探,并主动让出一条道,随后,便见韩玉枝从外走了进来。

她走到韩启廉身旁蹲下,梨花带雨,喊了句“哥哥”。

“妹妹。”韩启廉亦忍不住涕泗横流,一个大男儿竟哭得跟个丢了糖的孩子一般。

张公范右堂不禁动容,吴允江张简俢等人面无表情,不为所动。而被拦在堂下的李美姑则依旧恨意十足,巴不得立马教对方以命偿命。此时衙门口的议论声也再次响起。有生恻隐之心的;也有暗骂自作自受的;也不乏不论是非只图凑个热闹的。总之态度各异不一而足。

“哥哥,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韩玉枝抬头看着韩启廉,万分不解。

韩启廉仍旧带着哭腔道:“玉枝对不起,哥哥对不起你。”

此时惊堂木声再一次响起,吴允江喊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韩玉枝站起身,不满道:“民女韩玉枝,韩启廉之胞妹——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大胆,”马备见韩玉枝如此说话,便在旁出头道,“见了知县大人如何不跪?!”

韩玉枝毫不退让道:“我又没罪,为何要跪。而且我哥也是无辜的,理当让他也起来才对。”

“简直胡闹!”佘若钦亦在旁怒道,“公堂之上岂容你一小女子胡搅蛮缠。——吴知县,扰乱公堂秩序、蔑视国法及朝廷命官者该当何罪何刑不用我们来告诉你吧?”

吴允江得了暗示,立马气势高涨道:“依据大明律令,扰乱公堂,藐视国法者,轻则拶刑,重则黥面。韩玉枝,本官念你是一女子,又是初犯,就不黥你面了。来人,上拶刑。”

“大人不要。”韩启廉立马磕头如捣蒜,哭求道,“大人要拶就拶我。什么杖笞夹棍都冲我来。求放过我妹妹。”

“哥哥,不要求他。”韩玉枝虽然含泪,却颇有骨气道,“你不说过绝不会向昏官恶吏低头的吗?今日怎么就食言了呢?”

韩启廉回头看着妹妹,哽咽道:“傻妹妹,那是为我自己。但如果是为了你,哥哥就是当牛做马身败名裂又如何,哪怕丢了性命也要全力以赴护你周全。”

韩玉枝听了这番话,再也忍不住,顿时泪如雨下,蹲下身和哥哥抱头痛哭起来。

张公这时再也看不下去,对吴知县道:“吴大人未免太小题大做了?不过是一小女子说了几句任性话而已。你大人大量,何必和一女子斤斤计较。”

吴允江看看张简俢,对方没任何表态,遂又对韩玉枝道:“念在张大人替你说情的份上,本官不与你计较。不过这是在审理韩启廉杀人大案,你最好不要胡搅蛮缠,否则莫怪本官到时候不知道怜香惜玉。”

韩玉枝抬起袖角抹了抹泪,再次起身道:“我不是来胡搅蛮缠的,我是来替我哥哥喊冤的。”

吴道:“你哥哥自认有罪,且说得有理有据,何冤之有?”

“不,他撒谎。”韩玉枝坚持道,“他根本不可能在初五晚上跑去杀人。那天我俩一直在家,直到第二天午时进京我们都在一起。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杀人。”

“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人能证明吗?”吴允江又问。

“我们自小父母双亡,家里就我两兄妹,哪来的其他人证明?大人岂不成心为难我们。”

“啧啧啧,”吴允江遗憾道,“这本官可帮不了你了。你是嫌犯亲眷,如何能证明他没有去杀人。”

“吴知县,”张公开口道,“本官倒是知道有个人,他可以证明韩启廉无罪。”

“谁?吴某是讲理之人,只要张大人能说出名姓来,下官一定传讯他当堂对证。”

“此人叫欧无厌。吴知县应该有听说过吧?”

“巧了,此人也是张指挥让吴某通知到堂的证人之一,此刻想必已经在堂外候着了。”

张公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像是进入了某个早已设计好的圈套,但又说不上来对方到底目的为何。正思忖间,欧无厌已经拨开人墙走进堂中跪下。

待欧依例行了礼,吴便问他道:“本官传你来作证,正巧大理寺张大人也说要让你对证。张大人,您是大理寺长官,就请您先问吧?”

张公看着一直低头不敢正视自己的欧无厌问道:“那天你在茶楼说与本官之事可还记得并承认?”

欧无厌仍然埋头回道:“当然记得,亲自说给二位大人听的岂敢矢口否认。”

“既然如此,那你当着大家的面回答本官。本月初五那天,你是否受韩启廉之托去过卫该家里——”说到此张公戛然而止,把后半截话咽了下去。此时他已经意识到了,吴允江故意把案情往欧无厌身上引,无非是得了张简俢的指示,让自己主动提出反法信函一事。如此一来,等到张简俢审问反法一事时便能借他人之灯照自己之路,不消苦费心机便能占得主动地位,还能避免韩启廉耍赖否认。不可谓不是坐收渔翁之利的好计。

此时欧无厌见张公戛然止语后又不再往下说,便以为问题就是这个,于是就把这半句话当问题回道:“回大人,那天启廉确实有托我去卫该家。”

这时吴允江干咳了两声,欧无厌看向吴时他正有意无意地朝张简俢的位置瞥了两眼。欧无厌看见旁边的张简俢后,又立马补充道:“他想让我去拿一封信。”

张公见信函一事避无可避,只好接着问下去,并想办法见招拆招,把己方的处境优势最大化:“你是如何去偷的信?又是如何跟韩启廉约定的?”

欧无厌道:“那天我是下午闯进卫家的,结果家里只有一间屋子没锁,我便藏身其中一直等到晚上卫该回来。他回来后换了身衣服开始在院里干活,我悄悄从他换下的衣服里拿到了那封信。只是走的时候惊动了那条大狗,他发觉后便大喊抓贼。我出门后立马又返身翻到房顶,等了好半天才敢离开。由于担心身份暴露,所以没有按约定在当晚交信。”

“你得手后有看到他追出来吗?”

“外面太黑,看不清楚,不知道他当时有没有追出来。不过我倒是看到他妻子打着灯笼出来了。也许他也追出来了,只是没点灯,所以没注意到。”

“那天从你进入卫家到离开,可否都是你独自行动。”

“是的大人,韩兄弟一直在家等我消息。”

“张大人,”一直故作深沉的张简俢终于忍不住发话了,“时辰不早了——你和吴知县主要负责卫该被杀一案,有些无关紧要的问题最好还是略过为好。”

“对呀,”吴允江亦附和道,“您问的这一堆问题并不能证明韩启廉的清白。况且他若真是无罪又岂会承认?”

张公暗自庆幸,因为对方越心急越容易露出破绽,于是他依然不紧不慢道:“吴知县不必心急,审案在于细致。若不一一究察清楚岂能找到真相。刚才你提到自己认罪一事,难道你就没听说过有个词叫屈打成招吗?”

“嘿!张大人,”吴允江脸色突然一沉,“此话可不能乱说,你看他依旧细皮嫩肉的模样像是被严刑拷打过的样子吗?”

“哈哈哈……”张公大笑,然后转身给范右堂递了眼色。范点头,随即走到韩启廉背后,猛地一把将韩的衣裳褪下半截,赫然可见韩启廉的后背青一块紫一块,还有不少伤口和烙印。看得一旁的韩玉枝心疼不已,再次堕泪。就连门口的围观百姓见了也纷纷议论下手狠毒。

韩启廉重新穿上衣服时不小心碰了下伤口,立马疼得牙关紧咬。之后范右堂回到原位,张公看着吴允江道:“刚才他兄妹二人抱着痛哭时我就看到他在强忍伤痛了。难道你的眼睛没看见?这不是屈打成招是什么?以为不打脸本官就看不出来了?”

张公连发三问,唬的吴允江一声也不敢吭。张公趁热打铁道:“你倒是挺聪明,一直要本官拿证据证明他的清白,实不相瞒,证据本官倒是有,不过我倒想看看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杀了人!”

张简俢呷了口茶,似是漫不经心道:“既然张大人把事情都摆上明面了,吴知县也别浪费时间了,快传证人上堂吧。”

随着吴允江一声吆喝,堂外又走进两人——一个马瞻,一个叶老板。

“草民马瞻见过知县大人。”

“草民叶宏见过知县大人。”

二人按例参见后,吴允江便向着张公道:“张大人,这两人不必下官多介绍了吧?”

张公冷冷道:“当然不必。你找他二人来作证,难不成他们亲眼见过韩启廉行凶?”

这时马瞻接过话头回道:“张大人,我们确实没见过韩启廉行凶,但初四那天上午我们亲耳听到韩启廉说过要报复卫该的狠话。”

“韩启廉,可有此事?”张公转向韩问道。

韩启廉艰难地点了点头:“韩某确实说过,不过那都是一时的气话。”

“好!”张公立马附掌道,“本官就等你这句话。”说着便向吴允江继续道,“吴知县,你也听见了。他说这话分明就是承认自己是被迫认罪的——不管是屈打成招还是威逼利诱。”

“这……这……”吴允江吞吐其辞道,“这都是他自己出尔反尔,与吴某无关。刚才大人你也听到了,马瞻和叶老板都曾听到他要报复。就算是一时气话,但卫该在第二天就被杀,而且还曾派欧无厌去过卫家。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吗?说不定就是他和欧无厌一起精心设计的谋杀呢。”

“小的没有害人性命。恳请大人明察!”欧无厌听罢,立马喊起冤来。

“你二人先退下。”张简俢朝马、叶挥了挥手,将其屏退,之后对张公道,“好,张大人。既然你认为凭马、叶二人的证词不足以定韩启廉的罪。那就请你给大家一个合理的解释。虽然欧无厌能证明窃信当晚只他一人,韩启廉并未参与。但卫该是消失后第二天上午被害,这也并不能证明死者不是韩启廉所杀。而且据我所知,韩启廉正是在卫该死后不久——即午时左右离开良乡去了京城。时间上如此吻合,不得不让人质疑。既然你认为韩启廉是冤枉的,那就请回答本指挥几个问题:一、为什么韩启廉说了所谓的‘气话’后卫该便惨遭谋杀?二、他为什么要托欧无厌帮忙取信?三、如果不是他杀了卫该,那真凶究竟是谁?如果这三个问题你都回答不上来,那就休怪本官只能照吴知县的方式定谳了。”

张简俢连发三问,范右堂不禁担心起来,不料张公却依然一副稳操胜券之貌,十足自信道:“既然张指挥都这么说了,那张某就给大家理出个是非黑白来。你们拿不出韩启廉杀人的证据也正常,因为他本来就没有杀人。至于说为何韩启廉要找卫该拿那封信,我想吴大人和张大人心知肚明,本官亦无可隐瞒。事实正如你们所知道的那样,韩启廉确实写过一封信,且信中内容有涉及到新法改革一事。这封信被韩启廉看得十分重要,算得上是机密信函。所以他一直将此信随身携带。然而韩启廉有个毛病,浮躁气盛。由于对卫该言论有些异议便忍不住当场作了反对,而后又发生了争吵及推搡等事。也许就是在两人推推搡搡间,韩启廉的信落在了地上,且没有注意。而此时的卫该发现并悄悄捡起来藏在了身上。之后——”

“等一等。”张简俢打断道,“你说的这些都只是你的臆测吧?”

“嗯……可以这么说,”张公看向韩启廉,“不过他马上就会告诉大家我说的是否属实。”

韩启廉沉默了片刻,最后一咬牙,坦白道:“张大人说的没错,那天争吵后,走到半路上我就发现身上揣的信不见了。当时我立马按原路找了一里多地,结果发现卫该正走在前面打开信在看着。我尝试去抢夺,但没成功。”

“张大人,”听到此吴允江立马趁机向张公道,“既然这封信事关重大,涉及国家改革大事。韩启廉丢了信自然心急如焚,如果卫该知道了他在信里有反法言论,岂不是更有杀人嫌疑了?”

“没错,”张公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想。但吴大人有没有想过,韩启廉头一天刚和卫该大吵了一场,并有叶老板等人在场看见,如果第二天就行杀人灭口之事,岂不是自掘坟墓?况且刚才马瞻也说过,韩启廉临走时就扬言过要报复,如果第二天他就动了手,恐怕就是傻子也能知道他是凶手。难道是他想和卫该‘同归于尽’?若真是如此,恐怕就没必要去拿信,更没必要等到你们把他打得皮开肉绽才招。”

“大人说话不要扯远了,”张简俢提醒道,“本官的三个问题你还没回答完呢。”

“好,”张公继续之前的话题道,“刚才本官说到韩启廉的信不小心落入了卫该手中。由于怕卫该借此告发报复,所以韩启廉不得已找到了自己的老朋友欧无厌。欧无厌是个重义气的人,经不住朋友的再三央浼答应了去卫家偷回信函。在说卫该之死之前我有必要先说说这封信的最终去处。欧无厌从卫家得手后,因为担心暴露身份,所以没有按照之前约定好的时间——即窃信当夜交信。而是等到了第二天晚上——即初六晚——才去找的韩启廉。可韩启廉和韩玉枝在初六午时就出发去京城了。所以欧无厌未能将信亲手交到韩启廉手里,而是从窗缝处丢进了他的卧室——”说到这里时马备突然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而张公也紧跟着说到他头上来,“令欧无厌万万没想到的是,他放完信离开没多久,我们忠心耿耿的马备马县丞就奉命翻进了韩启廉家,并偷走了信。”此时众人都将目光投向马备,张公则看向堂下问道,“欧无厌,你仔细看看马县丞,可否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呀?”

欧无厌打量了马备,因为对方有跛脚的毛病,所以即便立着,其身姿体态也和常人不大相同,故十分好认,不多时便肯定道:“大人,他就是那天晚上我在韩兄弟门外碰到的人。”

“哼,大人真是好笑,”马备想都没想就反驳道,“一个醉鬼的话你也相信?万一是他认错人了呢?”

张公“哈哈”大笑,又附掌道:“听闻马县丞计谋过人,看来也不过如此嘛。欧无厌可没说过他喝了酒,你怎么知道他是醉鬼呢?”

“这……这……我……我是——”

“行了,别说了!”马备支吾半天说不出话来,被吴允江一口打断道,“都说张大人足智多谋,果然不虚。这事我们承认,不错,是我让他去的韩家。为的是调查卫该一案,难道这也有问题吗?”

“没问题,当然没问题。”张公朗声道,“不管你是为了卫该案还是其他目的,但结果是马备确确实实捡走了欧无厌扔到韩启廉卧房的信。时至今日,我想这封信早已到了张指挥手里吧。”张公边说边朝张简俢看去。

张简俢此刻已毫不避讳道:“没错,这就是今天本指挥来此的原因。至于你张大人,管好卫该一案便可,有的不该过问的事你最好还是多掂量掂量。——我是看在咱俩五百年前是一家的份上才好心提醒你,张大人可别洒了敬酒讨罚酒。”

“那我还得说声‘多谢’了,”张公亦假意客套了一句,随后便朝着大伙继续道,“接下来我便说说卫该之死一事。据管仵作所验,卫该是死于初六卯时至巳时。由于韩启廉是初六午时进京,时间上十分吻合,而吴大人等人皆认为韩玉枝是嫌犯亲眷,其证词无法作为证明韩启廉无罪的证据。因此,尽管没有足够的实证证明韩启廉有罪,但他仍然嫌疑重大。而本官接下来要告诉大家的是,关于本案的凶手,其实不是韩启廉,也不是在场的任何一个人。”

吴允江听了道:“那听大人这口气,倒是卫该自杀的咯?”

“不,不会的。”被两名衙役拦在堂下角落里已沉默良久的李美姑大声反对道,“我丈夫不可能是自杀。他出事前一天还和我商量回娘家给母亲祝寿的事,他不可能自杀!”

“李美姑,不要激动,”张公安抚道,“本官并未说你丈夫是自杀。只是另有一番说法而已。不过在告诉各位真相之前,为了避免突兀而难以置信,本官要先向大家纠正一件事。那就是关于死者死亡时辰对我们的误导。”

“大人是说管仵作把死亡时辰验错了?”吴允江问。

张公道:“死亡时辰倒是没错,但因其死因一直没有明确而详细的结论,所以导致我们一直以为死亡时辰就是作案时间。今天早上,来衙门前我又去义庄和管仵作一起又验了一回,发现插入死者胸膛的那根竹管并未伤及脏器,由此确定了死因只是单纯的失血过多致死。若是这个死因,那么死者应该是经历了很长一段时间的痛苦后才死亡的。如此一来,那么作案时辰就不再是初六的卯时至巳时了,而是在前一天夜里受伤,一直拖到第二天中午才毙命的。”

“你说的倒是头头是道,”张简俢道,“可有什么证据?”

张公笑而不答,起身走到李美姑身旁,小声和她说了几句话,之后便见她含泪退出公堂。紧接着张公大喊了一声“管仵作”。围观百姓立马往堂外看去,很快便见管齐俢拎着一布包走进堂来。

吴允江立马指着他问道:“你这是拿的何物。”

管齐俢不屑答话,张公亦不理会,此时众人的目光都在那个布包上。

张公将包裹置于手心,另一只手慢慢牵开四角——卫该的心脏逐渐展现在众人面前。

又是一阵喧嚷声,吴允江和张简俢等人亦吓得一愣。吴允江用手抹了抹那张胖脸,待缓过神后连拍了几下公案,又接连喊了两声“肃静”。待众人重新安静下来后,指着脏器问道:“张……张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公拿着脏器走到他跟前道:“这就是卫该伤口下的心脏,完好无损,可以证明本官刚才所言并非捏造。不信吴大人你好生看看。”

随着张公把脏器越凑越近,吴允江心中顿时犯哕,连连后仰以避之。张公又走到张简俢面前,张简俢立马不快道:“张大人,就算你说的是真的,接下来又当如何?”

张公见两人都承认了自己所说,顿时心中又添几分胜算。他把脏器重新包好,让管齐俢带了回去。管出去后李美姑才又走进衙堂,并在原先的位置站着。

这时张公继续前话道:“由死者的死因来看,卫该其实受的并非致命伤,只因长时间未寻医救治,最终血脉枯竭而死。”

“难不成伤他之人并未想过置他死地?”吴允江想了想道,但随即又摇头,“可如果是这样那他受伤后为何不及时寻医?”

张公长出了一口气,终于道出最后真相:“因为——根本就没有想杀他或伤他的人,他是意外死亡。”

此话一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莫说吴允江和张简俢难以置信,就是一直和张公一起调查此案的范右堂亦颇感意外。唯独韩氏兄妹以及欧无厌暗自庆幸。

张公见吴允江等人都在吃惊中,反而没有人出言反对,遂看了眼欧无厌后趁热打铁道:“其实说来也简单。那天欧无厌去卫家偷信得手后,被卫该发觉,随后卫大喊‘抓贼’。欧无厌惊慌逃窜出门。但之前我已经问过欧无厌,大家也都听到了,他说自己出门后就立马翻身上房,并等了很久才敢离开。但在此期间他只看到李美姑打着灯笼出门,却一直没有看到卫该出来。按理说就算卫该追出去时没有点灯以致欧无厌没有看到,但至少也该有声响才对。但欧无厌一无所见亦一无所闻,这是为何?其实这是因为卫该一直在家里没有出来。欧无厌——”

“小民在。”听张公叫自己,欧无厌立马答道。

“那天晚上卫家院子里有一个笔架,可是你逃跑时推倒的?”

“回大人,”欧无厌道,“小民只是受朋友之托去拿信,没想过伤害任何人,那个笔架我碰也不曾碰过,我跑的时候倒是听见身后有架子倒地的声音,但没功夫回头细看,应该是卫该自己弄倒的。”

“这就更好解释了,”张公又继续道,“欧无厌没动过院里的笔架,但李美姑起床后却发现笔架倒在地上。李美姑,你在被狗吠声惊醒后是不是曾听到过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李美姑点头:“没错,确实有听到。”

“这就对了,”张公道,“你之前说得没错,这个声音正是笔架倒地的声响。我掂量过笔架的分量,整个院里,只有它才会发出这种声响。但是——不仅仅只有笔架,和笔架一起倒地的还有你丈夫卫该。”

“大人的意思是我丈夫也摔了一跤?”李美姑问。

“对,而且是致命的一跤。”

“大人这话又从何说起?”

这时张公从袖里袖出一个木盒,然后自盒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根从垃圾篓里找到的竹筒,之后对李美姑道:“还记得这根竹筒吧?”李美姑点头。

张公展示给吴允江及张简俢道:“吴大人,还有张大人,你们看。这是原本散落在卫家院子里的一根竹筒。这上面可以看到一个很清晰的鞋印,经对此鉴定,正是卫该踩在上面的。因此我们不难推出事情的真相——卫该发现欧无厌闯进自己家后立马堵门拦截。然而最终人没拦住,自己却在拦堵过程中先踩到地上的竹筒,向前扑倒摔了一跤,并因此撞倒了笔架。由于笔架上放置有竹管,倒地后不幸被其中一根尖锐的竹管刺中左胸。”

“张大人,”吴允江提出异议道,“若真如你这么说那李美姑何以没有听到卫该痛苦的呻吟声?”

张公道:“其实人在突然受到猛烈伤害时绝大多数是不会有痛感的,痛至极处便是麻木。况且退一步讲,就算卫该当时有发出过呻吟,恐怕也被院里看门狗的声音给盖过去了。”

吴允江听了,一时无可反驳,张公遂续道:“卫该倒地受伤后,想到的第一件事自然是处理伤口。于是他停止追赶,捂着伤口转身去了竹房。由于竹筒没有拔出,他又捂住了伤口,所以血流得很慢,因此我们在院子里没有找到血迹。他进入竹房后打开了房里的大木柜,想要从中找到这个——”说着张公像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一个小药瓶,“这是我经李美姑无意中提起,之后从柜子里找到的止血散。没错,卫该想找止血散止血。然而木柜太大了,而药瓶太小。加之竹房昏暗不明卫该又慌又怕,于是他索性翻进了木柜摸索。此时李美姑已经到了院子里。因为没找到丈夫,便决定追出去找。也许是考虑到竹房里存有许多货物,又或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她临出门前顺手关上了竹房的门。竹房通体为竹条编制而成,竹门因夹有木板要沉重得多。李美姑重重将门关上时,引起了整个竹墙的剧烈震动,而墙后正倚靠着打开的柜盖。由于震动,使得柜门重新关上,柜盖和柜体的铁扣亦正好合拢。由于李美姑急着寻人,关了门便出去了,所以并没有注意到竹房里的动静。那天晚上李美姑因害怕在邻居家借宿了一宿,第二天做饭受伤,去找止血散时才发现丈夫已经死了。之前我也有一点一直想不通,那么大的木柜,不至于这么快就窒息,而且他也可以拿到止血散,为何却一晚没有用。直到后来我想到了卫该后脑勺的钝击伤,顿时恍然大悟。因为柜盖倒下时卫该正好躬着身子在木柜里摸索,所以沉重的柜盖正巧击中他的后脑勺,也由此留下了让我们一直误以为是和凶手搏斗而造成的钝击伤。正是由于这一重击,使本就虚弱无比的卫该昏厥了过去,由于未能及时处理伤口,以致最终于次日早晨死亡。——几位大人若还是不信完全可以随张某到卫家走一趟,木柜里色泽深浅不一的血迹就是最好的证据。因为卫该受伤流血在前,血竭死亡在后。所以柜里的血因流出时间不同,其色泽亦迥然不同,深浅各异。这一点其实从一开始张某便已注意到,只是当时一直以为是谋杀,所以并未重视。——不知几位大人意下如何?”张公说完便以探询的目光看了看吴允江和张简俢。

“不必了,”张简俢思量片刻后,将锦袖一挥道,“都说张大人探案如神,今日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不过今日本指挥来主要是为了韩启廉连结其老师严清公然反法一事。本案既然张大人已经有证据确凿的结论,那就依法定谳便是,不消多费时辰。”

张公满意一笑,正要开口再说,突然,从堂下隐隐传来一阵哭声,且越来越大。仔细听时,却是李美姑的自责。

“是我害死了丈夫。”她泣涕如雨道,“都是我的错。都怪我。不——”突然,她话锋一转,恶狠狠盯着欧无厌,“是他!他才是元凶。如果他不闯进我们家我丈夫就不会摔跤,他也不会死。我要你给我丈夫偿命。”说着就要往前冲,两个衙役费了好大力气才将她架了出去。

吴允江坐在堂上,一言不发,见张简俢都没再反对,自己也省的两头得罪,故也默认下来。

至于韩启廉,虽然洗清了杀人嫌疑,但因公然反法,依旧不得解脱囹圄。只是换了一副分量轻些的枷锁没那么痛苦罢了。究竟是死是生仍然是个未知数。而在京城内,张居正和严清也各有准备决定公开于皇上面前执词相争了。正是:

才洗沉冤雪嫌疑,仍遭桎梏满相欺。

身若浮萍空仕宦,竟羡尘埃稳作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