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墨美人
墨绯璃也不知道从何时起,墨若旖会变得与他如此生分,犹记得第一眼看见墨若旖的时候,她不过他的半臂大小,方出生的小婴儿全身柔软得仿佛一汪春水,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像是清澈剔透的溪玉,面容宛若粉雕玉琢的瓷娃娃,那时他尚未到弱冠之年,根本不懂得照顾这般小的孩子,冰凉的指尖轻轻覆上她的面容,她粉嫩嫩的小嘴巴便一扬,朝他笑了,便是这一笑,让他忘却了过往寂静无声而干枯血腥的年月,他教她识字念书,悠悠漫长的岁月里,她像是一个小尾巴一般,他去到哪里她便粘他到哪里,那时她最生气的事情,其实也不过是他不许她出长生殿的命令,后来出现了那只银狐,再后来就是卫林越,她便是性情大变,不再与他亲近,他那时觉着不亲近了也是好的,他本就不该离得她太近,只是如今,他却不知道该如何自处了。
听见墨绯璃说他不会死,墨若旖的心才稍稍放下了一些,只是望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她粉嫩精巧的嘴巴仍旧是抿得紧紧的,犹豫了片刻之后,她终是忍不住上前用手按住了那血窟窿,“话虽如此,可是这般血流不止下去,你就算不死,也没法行走。”
细软的双手带着温热的体温,柔软得仿佛是丝绸一般,墨绯璃脊背微微僵了僵,此时墨若旖离得他很近很近,他稍稍抬眸,便可以看清楚她精致的眉眼,还有那小扇子一般浓密的长睫上挂着的点点汗泪,那双恍若玛瑙清溪一般澄澄湛湛的眼眸,也不似平日那般冰冷带着厌恶的情绪,一切,虚幻得仿佛是一场黄粱,墨绯璃正出神之际,蓦然听了墨若旖轻缓的声音再度传来,
“你为何会知道我在这里?”
掌心下尽是温热湿黏的血水,墨若旖却是没有半分惧怕,仿佛觉得这么按着墨绯璃能好一些,他不死,她便不会害怕。感觉到了那伤口似乎不再冒出新血,墨若旖腾出一只手脱下外裳,扯出几块长绸绑成缎带替墨绯璃包扎伤口,她原本是不精通医术的,只是这一天下来碰见了两个受伤的人,她做得多了自然也就也知晓了。
为了方便包扎,墨若旖扶着墨绯璃的双臂让他靠在自己身上,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最后的姿势便变成了他的脑袋抵着她的肩窝,双臂环绕着她单薄的身子,他纤长的睫羽轻轻地,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她耳后细嫩的肌肤,含糊不清的声音顺势落在她的耳畔上,
“墨祁㬚告诉我的,他说你来这静子崖寻那个宋太医,你何时与东墨的太医交好了?这灵叶炎参,是否是他叫你来摘的?”
将背上的缎带交叉绕到了身前,墨若旖推着墨绯璃的肩胛让两人分开一些,一边在他的胸膛上绑着结一边回着话,“也不算是很好,灵叶炎参我是自己想要找的,与他无关。”
待包扎好了伤口之后,仿佛是领悟了墨绯璃问这些话的意思,墨若旖微微扬起小扇子一般浓密的长睫,一双溪玉般澄澄湛湛的眼眸透出了几分冷色,“你莫要做什么,我不想你掺和我的事情,你今日救了我,我亦救了你,咱们算是扯平了。我听夜雪尘说过我和你的关系......”
闻言,墨绯璃猛地浑身一震,墨色衣袖下的长指握得节骨发白。
“......我的亲生母妃出身卑贱,不过是你父皇众多妃子里面的一个,一生也就受宠过那么一回,因着这血脉关系,我尚且称得上你的一声皇妹,你生性多疑,继位了之后便杀光了你的所有手足,仅剩的两位亲人,也不过是我和小皇兄,不论你是出于何种目的留下我们,我都不想去刨根问底,你已经利用我除去国师,除去卫氏一族了,我的利用价值也不过是这些了,我只希望你能善待小皇兄,他什么都没有,也不会威胁到你的皇位。”
原来,原来只是这样,墨绯璃的胸膛微微起伏着,纤长的睫羽微微垂下,遮去了眸中复杂的神情,夜雪尘告诉墨若旖的那些,不过也是他想要她知道的,只是为何他听了,心尖上还是微微发疼着,有些事他宁愿她一辈子也莫要记起,可是当她真的一无所知的时候,那种踽踽独行的感觉却又是那么难熬,良久,他才听见自己喑哑的声音低低地道:“好,我答应你。”
星河欲转千帆舞,春华秋实,梦归帝所。
后半夜的时候,墨若旖睡得昏沉,小小的身子蜷缩在角落里,融融的火光映照着她柔软稚嫩的面容,模样显得尤为乖巧。墨绯璃起身走到了她的身前,动作极为轻柔地横抱起她将她放在了草榻上。背上的伤口于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可是方才墨若旖执意要他躺在草榻上,自己随意去寻了一处角落休憩,他知晓她固执的性子,若是多说些什么反而更加惹得她不快出言忤逆,索性等她睡深了才抱她回来。轻轻将墨色的外袍抖开披在墨若旖身上,墨绯璃的目光落在了她的双手上,触及指头上那一抹干涸的血迹,他缎墨一般漆黑得幽沉的眼眸眸光微微凝着,冰凉的指尖轻轻地扶着她细软的手掌,他薄薄的绯色唇瓣微微翕动,轻缓地念动着语诀,黑色的云气缭绕在墨若旖的指头上,尔后尽数没入他的手心,他纤细白皙的颈项上爬上了几缕若隐若现的玄青诅痕之后,墨若旖指头上的伤口开始渐渐愈合。待那些玄青诅痕彻底隐匿了,墨若旖的指头也结痂了。脸色微微煞白了几分,墨绯璃强忍着将那些痛楚压下,正欲起身走开,墨若旖却蓦地伸手覆在了他的手背上,像是梦见了什么可怕的事物,她细软的指头紧紧抓着他的手掌,如同溺水的人抓住了浮木一般,低低地梦呓道:“别走......”
缎墨一般漆黑得沉沉的眼眸眸光流转宛若幽泉,细细碎碎的光华流动过后,在这寂静无人的深夜里,终是忍不住透出了几分悲凉的温柔,手腕微微一转反手将那只细软的小手如数包裹在大掌里,墨绯璃另一只手的长指轻轻覆在了墨若旖的额头上,指腹顺着她的眉心微微摩挲,最后停在了她的眼角上,她小扇子一般浓密的长睫上透着一股湿漉漉的柔软,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他最喜欢的,便是她这双澄澈如溪玉般的眼眸,或许连墨若旖自己也没有发现,每回她生气的时候,这双眼眸格外明亮,比起那神话里星宿仙君布下的九星阵还要熠熠生辉,如今这双眼眸,这个人的心里,看见的装着的都是另外一个人。他虽然心有不甘,但是终归做不了什么,一切缘法皆是他自己的选择,他不能怨恨什么,只是......
淡淡的绯色唇瓣微微抿起,墨绯璃那如缎墨一般漆黑而冰凉的眼眸中流动的悲凉温柔渐渐化为了薄薄的泪泽,在他俯身吻上了墨若旖眉心的刹那,从眼眶之中跌落而下,流过她的眼角,最后没入了她墨色的长发中。
只是他这份浓烈的喜欢,如黄泉碧落,不知何起,不知何往,生生世世,难灭难全。
长街上熙熙攘攘,入眼繁华,墨若旖挪动步子走了几步,蓦然感觉眼角一阵灼热的刺痛,只是不待她去细究这感觉因何而起,耳畔蓦然响起了一阵敲锣打鼓的声音,
“大家快来看看啊,野生的百年银狐,难得一见啊.......”
长街上的人纷纷疾走奔向了一个方向,墨若旖见状,下意识地也挪动着脚步跟了上去。里三圈外三圈围得水泄不通的人群中央,墨若旖费了好大劲儿才挤了进去,只见一名约莫三十多岁,穿着一身道袍的中年男子正手执长幡旗地召集着众人,他脚边摆放着一个约莫三岁小儿高度的铁笼子,笼子里面正关着一头毛色雪白的狐狸,那小狐狸儿似乎是受了重伤,双足一片赤色,血淋淋地窝在笼子一角,一双水汪汪的银色眼眸警惕而怨恨地瞪着众人。
“道长,这小狐狸儿看着甚是漂亮啊。”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众人的眼光纷纷看向了笼子里那只窝作一团的小狐狸,啧啧你一句我一句地议论道:
“可不是吗?我还是头一回看见眼眸银色的狐狸。”
“会不会是什么邪祟之物啊?看着怪渗人的......”
“莫要胡说了,这小狐狸都被抓住了,哪里有什么邪祟不邪祟的,这一身皮毛看着多漂亮,若是剥下来做件小衣裳也是不错的......”
“我听说这野生银狐可是百年难得一见,它的血肉可是大补之品啊......”
......
议论声纷纷不止,那小狐狸儿似乎是能听懂一般,一双水汪汪的银色眼眸眸光越发怨恨和恐惧。怒火中烧,墨若旖蓦然感觉到了自己的手似乎不受控制,待她垂下眼眸去看的时候,只见从自己的手指上微微飞出一道冷光,径直朝那笼子去,冷光如利刃,一下子便破开了那铁笼子。众人不知发生了何事,只是看见铁笼子莫名其妙地裂开了,那笼中关押的小狐狸儿龇牙咧嘴地看着他们,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声呼喊了一句,“狐妖杀人了!”
正在看热闹的众人一时之间慌作了一团,纷纷四下抱头鼠窜,那老道士急忙安抚喊道:“大家莫慌,这狐狸双足已断,又是只幼狐,伤不了人的。”
众人听见他这么一喊,似乎是觉得有几分可信,只是下一刻,这道士的头发忽然烧起了火,整个人叫唤着在地上打滚,众人再度受到了惊吓,一下子都跑光了。长街上只剩下墨若旖跟那个在地上打滚的道士,墨若旖还未反应过来自己为何会出手伤了那道士,便感觉自己的身躯似乎不受控制,自己挪动脚步走到了那道士跟前,居高临下地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银狐,堂堂的绯红狐孤脉你也敢打主意,今日不让你尝尝断足之苦怕是不会长记性了。”
少女清脆的嗓音如山涧溪水流动,泠泠碧珠落盘,与自己的声音并不相同,墨若旖忽然意识到了自己此时应该是在梦境之中,她像是附身在了一个女子身上,所以她能看见这女子看见的东西,但是不能控制她的身体,倒真是一个奇怪的梦境,不待墨若旖从这认知里回过神来,自己的手中忽然幻化出了一把通体墨湛的剔透长剑,高举着便要往那打滚的道士双足砍去。一道青光乍现,一柄青色的长剑忽然横空而来,与她手中的墨湛长剑交战,与此同时,一名身着青色衣袍的道人从天而降,落在了那打滚的道士面前,身姿宛若惊鸿游龙,面容却是模糊不清的,只见他长袖一挥,地上打滚的道士便立刻昏了过去。那柄青色的长剑与墨若旖打斗了一番之后又回到了那青衣道人的手上,那道人收好长剑,语气淡漠地道:“姑娘,得饶人处且饶人。”
“哼,又来一个道士,”少女清脆灵动的声音满是不屑之意,“你说得倒是轻巧,那他怎么不饶过那只小狐狸,像他这般恶毒的人就应该受到报应,你这道人莫不是与他是一伙的,再不让开的话休怪本姑娘不客气了。”
瞧见少女似乎不买账,那青衣道人横起了手中的青色长剑,熠熠的青色光泽在天地间凝成了一道剑气,道人五指一放,那青色长剑便如同拉弓成满月的箭矢一般飞出,径直朝墨若旖劈来。少女似乎也不示弱,手腕一翻,手中的墨湛色长剑抵在了眼前,足尖一点就着那青色的长剑挽了一个极为漂亮利落的剑花,只是不待她将那青色的长剑推开,青衣道人忽然念了一个口诀,一根银色的丝索从少女脚底的地上钻出,如同游蛇一般绕着她纤细的双足继而缠上了她的腰身,将她的双臂紧紧束缚在了一起,墨湛色的长剑落地的刹那,少女忿忿不平地冷哼了一声,“果真卑鄙,竟然用缚妖索。”
“无知小妖,须知妖人有别,你这般在凡间动用妖术,引起事端,随我回蜀门闭门思过。”那青衣道人冷声说完,毫不留情地长袖一挥,将墨若旖提了起来。
“什么无知小妖,我不是小妖,我是灵物,你这该死的蜀门道人......”少女极为愤怒挣扎着,一双纤细的小腿铆足了劲儿朝那青衣道人踢去。
长街错落,乱云飞渡,忽然响起了一阵疾驰的马蹄声,似惊云雷霆。
长街尽头,一匹黑色的骏马如同离弦之箭奔驰而来,马上墨发蓝衣的少年身姿宛若修竹玉树,凌霄之华,风姿绰约。目光触及那蓝衣少年的身影,墨若旖的心头骤然涌上了一种细细密密的刺痛感,像是满溢着经年的熟悉,又像是惊鸿一瞥的悸动,天地间的一切景象在这一瞬之间如同被撕裂的锦缎一般化为了片片飞絮,所有明媚的颜色一下子沉入了浓浓的墨色里,马蹄声远去,人声远去,唯有少女那一声欣喜的高呼声异常清晰,
“墨美人,救我!”
“墨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