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苍山月高悬

刘余逸学着张义方拍掉酒坛封泥，朝张义方举起酒坛，隔空碰坛，和着土渣饮下。

还记得镇元河北岸与聂旧符在客栈里畅快豪饮时，就一个说着桂酒，一个说着仙人醉，显然是谁都不服谁的，刘余逸喉结鼓动了几次，伸出袖子抹了抹嘴，大声喊道：“什么仙人醉，也没你说的那么辛辣干冽，哪有我家五婶的桂子酒来的醇香。来来来，有种与我打一场，谁赢了谁说了算，这次不算方岐行那丫头。”

张义方眯起眼，笑着看向站起身背对着自己的刘余逸。

流云派一处风景极好的小院里。姚新桃坐在闺房点缀着流苏的床沿边，怔怔的看着因为寻找那块聂旧符衣服上碎掉的黑布，而被尖锐石砾割破的伤痕累累的双手，一起长大名为主仆实际上比姐妹还要亲的姚碧秋站在一旁有些着急，却不知道这时候该向这个从来都是无话不说的小姐说些什么，姚新桃却抬起头，微笑道：“不用说，我没事儿。”

怎么可能没事儿，姚碧秋什么时候看过自家小姐有过这种神色行为，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她不止是流云派‘头号恶霸’，甚至整个一州之地都对姚新桃这三个字如雷贯耳。

她去桌上倒了杯茶，送到姚新桃身前，欲言又止，于是落到嘴里就只剩下“喝杯茶吧”这么一句寡淡无味的话。姚新桃顺从的端过茶，也不喝，尔是问道：“碧秋你还记得我准备在他生辰时候送他的东西吗？”

被送了姚姓的姚碧秋转过身去，从柜子里三找两找，这才端了一个长条黑盒子过来，姚新桃接过盒子，将茶递回去，拿出了亲手缝制的一件黑色劲衣。她摊开衣服，上下看了几眼，说道：“来，帮我把衣服拆了。”

小楼屋顶上，刘余逸手中仙人醉已下大半，张义方在一旁侃侃而谈，不说聂旧符，尔是讲着峄山地界的风土人情和各地典故，嘴干了就喝口酒。这当儿已经说无可说，便开始聊起江湖上各家门派，什么流云派虽为当世江湖中第一流的门派，但远在南方的碧波潭一样闻名遐迩于世，往西冀中道灵秀府酒剑山庄也那般长盛不衰。再往下还有柳叶山庄、鸿渐派、高山派、三寸谷、凌波岛等等稍次一些的势力在后面铆足了劲儿盯着，就想着流云派什么时候跌个大跟头，那枚姜虞国只造了四块的牌子的其中一块，就要换一个前缀了。

说起这个，张义方饮了一口酒，“总觉得现在的江湖不像从前那般了。”

“哪般？”

摇摇头，张义方苦笑道：“就是说不上来，才用了‘觉得’两个字。听江湖中老一辈的前辈说，当年魔教盛起之时，正逢罗空国末期罗皇昏庸无道，妄图以一国气运转嫁自身，得成仙道。世道如此，江湖中但凡说得上号儿的门派便同仇敌忾抵御魔教，各中故事更是荡气回肠，当中崛起的一个个名字，更是定下了如今江湖中的大致格局。”张义方眉头舒展开来，“神往不已啊。”

刘余逸想了想，说道：“如此说来，现在的江湖也没什么不好的。”

张义方稍一想就明白了刘余逸的意思，大笑道：“不错不错，现在的江湖好极了。”

四海承平，人人衣食富足，不必担惊受怕，朝不保夕。确实好极了。

刘余逸大口饮了一口仙人醉，滋味足了很多，抬起头，两轮圆月争相辉映。他回过头，“张师兄，小舅子还有什么没完成的事吗？”

张义方笑道：“就那么一个一根筋的能考虑什么将来事，无非是念叨着想去一趟天下首城安蓟，然后逛一逛酒剑山庄，再就是找那么两个人切磋一下。我还不了解他，嘴上说是不服想找回场子，还不是心里头惦记着游山玩水，去一趟次荆道见识见识竹海山雾，蜀道风光。”

刘余逸跟着笑起来，喝下最后一口仙人醉。

烈得很。

——

天南境与繁境接壤之地东南，巍峨耸立着一片连绵不绝的高山，山深谷幽，传说笼罩着上古先天云雾大阵的山谷被三座直插云霄的高峰拱卫，浮云缭绕。谷中一条沧江支流蜿蜒而来，好似特意为这座山谷开辟一般，有清泉脉脉下泄，如瀑布锤炼。一岩立于山谷东侧，岩下有一山洞，月光播撒下，紫气缭绕，外侧宽敞明亮，有石田级级相承，水从岩顶落下，流入石田。南面荆竹丛生，竹尾下垂着地，如碧带线。

谷中西侧从石田流经的水汇成水潭，潭上立有石亭，亭中石桌石凳俱备，此时一位瘦小的中年男人正搓着手，站在石亭台阶上仰头看着突兀而来的‘圆月’，嘴中喃喃自语：“不对啊，不对，不对，这不像是师妹要下界啊。”男人说着挠挠头，又搔掻下巴，在那一节台阶上左右走动，“容我算一算。”

男人闭起眼，也不见手上掐动，片刻后睁开眼，眉头皱的更厉害了些。

“罢了罢了，算不出来便算不出来，也不是我道行不够，还不是师尊他这门术法不甚厉害，用读书人的说法，误人子弟嘛！”男人嘿嘿一笑，嘴里不停的发着牢骚，不知道说给谁听。

就这时，久悬空中散发氤氲之气的光团终于有了动作，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节檐角，继而中间裂缝打开，氤氲之气凝练聚集，变化成了一道环形门户。男人停下了牢骚，眯着眼看过去，硕大无匹的门户雕梁画栋，除了绘有异兽的檐角，上下左右各有四极五方瑞兽，仿若真实存在一般活灵活现的腾于门户周围，天地间仿佛一瞬间光明大作，两轮圆月变为了日月同辉，亮如白昼。

门户未开，却从中率先飞出一道玉诏，整体由色青翠玉雕琢，正面刻有两枚天文，反面绘有一座山，正是正下方的高山模样。

继色青玉诏之后，又各有前三后二共五道玉诏飞出，由道道颜色各异的光芒笼罩，朦胧不清。北极北芦境、南极天南境、正西琉璃、正东瀚海、正中繁境各有一道声音响起，缥缈灵动却听不清内容。山谷中的男子一改往常神色，极为庄重地从袖中扔出一道玉诏，玉诏自行飞起，射入门户中不见。疏忽间门户大开，天地间光阴为之一滞，四道身影从中走出，缓缓朝下落去，还来不及关上的门户中漆黑深邃，门那边墨色气团不停的冲撞着大开门户上看不见的禁制，却被门户一次次的弹回去。落在最前面的身影好似有些烦躁，开口斥道：“滚回去！”

墨色气团嘶吼一声，声音撕裂尖锐，好似被无形绞杀一般支离破碎，再没有一道黑气胆敢上前一步。

山谷中瘦小中年男子头皮发麻，听到那声轻灵至极的声音仿佛突遭噩耗一般呆立当场，四道身影却已经落至近前，方才开口的身影又开口说道：“怎么？下界三千年，连该有的礼数都没有了？”

瘦小男子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拱手作揖，“大师姐！”

大师姐之后，一男两女上前两步，朝瘦小男子唤道：“二师兄。”

瘦小男子这才挤出一道笑容，“怎么还是大师姐亲至？按理说应当是洛水师妹当值啊。”

“苍梧山谁说了算？谁下界谁不下界又是谁说了算？”

瘦小男子陪笑道：“自然是大师姐说了算。”

“嗯？”

“不不不，自然是师尊说了算，既然是师尊的意思，当弟子的自然遵守便是。”

瘦小男子嘴上说着，心中却无不诽腹道，苍梧山大大小小，谁不知道师尊从来都是和稀泥的，真正当家做主的从来都是眼前这位。

苍梧山大师姐余气未消，扔出一道玉诏，正是门户未开之时最先从中飞出的那道镌刻两枚天文的苍梧玉诏，“淮水无支祁监掌五域不力，罚面壁三千年。领了玉诏，回上界受罚去吧。”

瘦小男人哪敢说个‘不’字，低头答道：“淮水无支祁谨遵师尊法旨。”

伸手招过玉诏，无支祁笑道：“那师弟就回了。”

苍梧山大师姐点点头，又伸出手，“留下两粒葫芦籽再回。”

无支祁砸吧砸吧嘴，得嘞，给个巴掌还讨要甜枣，没这么当师姐的。可怜兮兮的拿出湛蓝似水的葫芦，山谷中顿时水汽蒸腾，无支祁打开葫芦盖，从中跳出两粒玲珑可爱黄豆大小的葫芦籽，飞入苍梧山大师姐手中。挨了巴掌又送出去甜枣的无支祁探出另一边脸问道：“师姐还有啥吩咐？”

“别碍眼，走吧。”

收好湛蓝葫芦，无支祁手握玉诏，仍是强颜欢笑道：“那师弟可就真回了。”说着身化虹光，飞入天穹门户。硕大门户随之关阖，重新化为氤氲灵气，不久消散于天地间。

苍梧山大师姐长舒口气，身后三个师弟师妹偷笑，大师姐回过身，修长纤细的无瑕青葱扶住额头，“你们还知道笑？看看这猴这三千年给我留下了多少烂摊子。”

大师姐抬起头，三座直插云霄的山峰各闪烁翠绿、黄褐、亮银三色，随即三色冲天而起，于高山上空交织出‘钟灵’、‘洛水’四字，传字九道五域。

浩浩五域，有资格目睹三千年一次盛况的修士不自觉于心声中说道：“恭迎苍山监使。”

一道道躬身稽首俱朝天南境与繁境交界的苍梧山而去。

遥拜而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