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九七章 巧设谋全擒土匪 又查节妇毒茶水

狄仁杰到了江南，常驻越州，经常身穿便服，在县城里走街串巷，寻访民情。

（江南道，唐贞观元年（627）置，辖境在长江之南，故名，东临海，西抵蜀，南极岭，北带江，领润、常、苏、湖、杭、睦、歙、婺、越、台、括、建、福、宣、饶、抚、虔、洪、吉、袁、郴、江、鄂、岳、潭、衡、永、道、邵、朗、澧、辰、巫、施、思、南、黔、费、夷、溱、播、珍等州，为今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及江苏、安徽、湖北之大江以南、四川东南部、贵州东北部之地，治所在越州。）

这天上午，狄仁杰独自一人出了越州衙门，走上了街，走着看着，他忽然眉头一皱。

只见前面不远处，几位汉子挑着柴担子，正站在一座大宅院前指指点点；他们只顾着向宅院里一个劲地张望，却不叫卖柴禾，举动很是可疑。交头接耳了一阵，那几位汉子挑着柴禾，来到了一个僻静的墙角处，狄仁杰连忙绕到墙角的另一侧，身子贴着墙偷听。

几位汉子轻声说起了话，这个说：“那户人家的宅院那么大，那么豪华，肯定非常有钱！”那个说：“这越州县城里的富户真多，咱们得赶紧回山，将此事告诉鲁大当家的，趁早干上一票！”

狄仁杰一听明白了，那几位汉子是府山上的土匪，他们来到越州城，是踩点来了。他知道，府山在本州境内，距离越州城只有几十里的路程。府山地势险峻，又称种山、卧龙山。与绍兴古城内蕺山、塔山鼎足而立，为水巷古城平添气势，以盘旋回绕、形若卧龙而得名。越大夫文种葬此，又名种山。

府山上有一伙土匪，有数百之众，匪首姓鲁，杀人不眨眼，坊间都称其为“鲁阎王”。官府几次派兵去围剿，都因地势复杂，易守难攻，未能肃清土匪。

土匪们见到大队官兵围剿就四处藏匿，等官兵走了再次啸聚山林；眼下，府山上的土匪已经来越州城里踩过点了，看来越州城有难了！

狄仁杰连忙往回走，打算赶去衙门，叫来捕快，抓捕住那几位土匪。却见那几位汉子已经挑起柴禾，快步走出城外，不知去向。狄仁杰只得放弃了抓捕他们的打算。

回到县衙，狄仁杰命狄春留守，然后叫上几位精干的衙役，骑上几匹快马，出了越州城，直奔会稽府而去。

狄仁杰骑在马上，已经拿定了主意，越州城里没有守城的官兵，而衙门里只有几十名捕快、衙役；如果让他们守护县城、抵御土匪，面对几百名悍匪无异于杯水车薪。因此，必须去一趟会稽城，请会稽知府派出官兵，守卫越州县城！

一路紧赶慢赶，当天傍晚，狄仁杰一行终于赶到了会稽知府衙门。听完狄仁杰的一番诉说，会稽知府心里不以为然，他认为小小的府山上的土匪，绝对不敢去越州城里抢劫；但是狄仁杰是奉皇命巡抚江南，对江南道的所有官员都有升迁降黜的权利，不敢怠慢，立刻司马去召集兵马，准备粮草，次日出兵。

会稽知府要摆酒宴为狄仁杰接风，狄仁杰婉言拒绝，带着属下去驿馆住了一夜。

当晚，狄仁杰一行住进了驿馆，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那几个土匪探子的身影。子夜时分，狄仁杰忽然心中一动，想出了对策，便沉沉地睡了过去，呼声如雷。

第二天一早，狄仁杰领着几位衙役，快马加鞭往回赶。回到越州衙门后，狄仁杰换上便服，只身一人从衙门的后门出去，走上了大街。

一路脚步匆匆，大约一盏茶的工夫过后，狄仁杰在一座大宅院前停了下来，那宅院正是昨天被那几个土匪踩过点的那家。

狄仁杰向周围扫视了一下，然后上前敲门，很快有管家来开门，问狄仁杰找谁？

狄仁杰说找你的主人，管家傲慢地说：“你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你一介布衣想要见他？”

狄仁杰笑道：“你家主人是谁？”

管家说：“我家主人姓顾，越州城里近一半的铺面都是他家的，他是越州的首富，没人敢直呼其名，都尊称他‘顾大户’。”

狄仁杰听了，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官印给管家看了看，说：“命你家主人前来见我！”

管家一看大惊，立刻去禀报顾大户，顾大户正在家里闭目养神，闻讯急忙起来，亲自出迎。

顾大户恭恭敬敬地施礼，参拜狄仁杰，狄仁杰摆摆手，让他进去说话；顾大户把狄仁杰迎进客厅，亲自斟茶。

狄仁杰让顾大户屏退下人，把匪情告诉了他，又对他说了一番话。

顾大户听完面如土色，说：“什么？为防匪患让我把铺子全关了？还有，我顾大户家财万贯，你却让我去卖梨？不干，我不干！”

狄仁杰冷冷地说：“识时务者为俊杰，土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你的钱重要还是命重要？你的面子重要，还是性命重要？”顾大户犹豫了好一会，终于点头答应。狄仁杰连忙走出了顾大户家，向另一位富户的家中走去……

第二天早上，越州城的百姓们惊奇地发现，顾家的店铺都紧紧地关着大门，每间店铺上都贴着一张停止做生意的告示，而城里其他富户的店铺也是如此。百姓们大惑不解，互相打探，不知不觉中，一个传言流传开来。

也不知道消息是从哪里来的，人们传说，半个月前，一位外地的赌博高手来到了越州城，悄悄开设了一个赌场，邀请县城里所有的富户去赌博。从半个月前到昨天夜里，那位赌博高手几乎赢光了富户们所有的金银和店铺，今天一早，那位赌博高手领着一帮手下，赶着几十辆马车，把赢来的金银、房契、地契全都运回老家去了，富户们的生意因此只得关张。

再说顾大户，一大早就携带着两只箩筐，来到了他家后花园里，那里种着密密麻麻的梨树，因为顾大户特别爱看梨花，故而种了许多梨树。眼下是四月，梨花已经凋谢了，树上结满了青色的梨子，还没有成熟。

来到梨树下，顾大户叹了一口气，卷起袖子摘起了梨子，不一会儿，便摘满了两箩筐。然后，他挑起那两箩筐梨子，出了自家的大门，沿着大街小巷大声叫卖起来。街坊邻居们见了，都纷纷摇头，堂堂的顾大户，竟然叫卖起了还未成熟的青梨以维持生计，赌博真是害人不浅呐！

顾大户满脸羞惭地叫卖起了青梨，其他富户们也大都做起了小买卖，而有些富户则干脆做起了短工。

狄仁杰沿街巡视，见富户们一个个都落了魄，不禁微微一笑，转头对狄春说：“这么一来，土匪们肯定不会来到城里抢劫了！”

狄春恍然大悟说：“老爷，原来这些是你想出的一条计策！土匪们若来抢劫，目标肯定是富户们的金银，而您让富户们装出一副输光了金银、店铺，连生计都难以维持的样子，并特意让顾大户叫卖青梨，目的就是打消土匪们来到县城里抢劫的念头！这样一来，富户们就能保住家产，百姓们也不会遭到祸殃。但是我不明白，昨日会稽知府已经答应派兵来守越州，您为何还要用这计策？”

狄仁杰笑道：“我料会稽知府没这么快派兵来，因为许久没有战事，承平惯了，士卒们麻痹大意，疏于训练，就是来了也不管用！我的目的是把土匪们一网打尽，永绝后患，所以会稽府的士兵需要时间训练，我不得不出此缓兵之计！”

果然不出狄仁杰所料，直到午后，会稽府司马才姗姗来迟，带来的两千士兵，盔甲不整，刀枪都生锈了，一看就不能打恶仗。

狄仁杰立刻让士兵们卸掉盔甲，都穿便衣，全部驻扎到校场里，秘密训练，一个也不许出来，每日的吃用等物，都 由衙役们送进去，严密封锁消息。

第二天，狄仁杰派了几个精明的捕快，换上便衣，在城里四处转悠，暗访山上下来的土匪。

到了晚上，捕快们纷纷来回报，府山上的鲁阎王果然派了喽啰潜入城里打探，喽啰们将刚刚打探到的越州城里的富户们输光了金银、店铺，顾大户不得不卖起了青梨的消息，回去禀报给了鲁阎王。

狄仁杰大喜，亲自到校场，督促两千士兵训练，一边派狄春每日买来美味佳肴犒赏士兵，只是不许喝酒，专门训练擒拿格斗和刀法枪法。

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这天狄仁杰正在衙门里看书，忽然顾大户闯了进来，狄仁杰猛然见到顾大户，不由得吃了一惊，连忙掩上了门。

顾大户一脸的怨色，说：“狄大人，我空有万贯家财，如今却不得不辛辛苦苦地卖起了梨子，这种日子，何时才算到头啊？”狄仁杰连忙劝慰了一番，说事情快有眉目了，劝了好久，顾大户才唉声叹气地走了。

狄仁杰又去校场视察一番，只见两千士兵个个生龙活虎，都在苦练武艺，看完了心里非常满意。

又过了一天，越州城里富户们的店铺，全都重新开张了，顾大户也扔掉了卖梨子的箩筐，不再卖梨。

城中百姓十分惊奇，纷纷打听，这时又一条传言流传了开来：几天前，那位赌博高手再次来到越州城，准备卖掉他赢来的那些店铺；可城里的富户们却纷纷以自住的宅院做赌注，要求再赌一次；赌博高手被缠得没了法子，只得同意了。可这次，赌博高手的手气特别差，竟让富户们赢回了他们各自输掉的金银和店铺！

这个传言很快就被山大王鲁阎王得知，他立刻派出几位喽罗，再次去县城里踩点。喽罗看见富户们的店铺果然又开了张，便对那个传言深信不疑，回去禀报。不过，他们没有注意到，不知从何时起，越州城的城里城外，竟然出现了许多面孔陌生的小商贩，和做短工、玩杂耍、打把势卖艺的汉子。

几位喽罗回到了府山，鲁阎王听完他们的禀报后，哈哈大笑。次日一早，他亲自带领手下的喽罗们倾巢而出，赶到了越州城，准备大肆抢劫！

可令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和喽罗们刚刚进入城门，那些小商贩以及做短工、打把势卖艺、玩杂耍的汉子们，忽然一起亮出兵器，呐喊着围攻上来。半个时辰以后，土匪们全都被砍翻在地，鲁阎王则被生擒活捉。

原来，那些小商贩和做短工、打把势卖艺、玩杂耍的汉子们，全都是会稽知府派来的官兵！他们按照狄仁杰的计策，乔装打扮一番后，分散来到了越州城内外，张网以待。而同时，狄仁杰通知富户们将各自的店铺重新开张，并故意传出那个传言，以引诱鲁阎王一伙土匪来到县城，成为瓮中之鳖……

官兵大获全胜，土匪无一漏网！城里张灯结彩庆贺，顾大户领着众富户，抬着几箱子金银来到县衙，要感谢狄仁杰。

狄仁杰毫不推让，将那些金银照单全收，当天派衙役们将金银分给了穷苦百姓，皆大欢喜！

狄仁杰巧计剿灭了府山上的土匪，举城欢庆！不想第二天，本城名医徐岐黄来衙门报案，说喇叭巷秀才曾成泽的弟媳妇死在家中，怀疑是被人毒死！

狄仁杰急忙升堂问案，看了状纸后，狄仁杰命被告徐岐黄说说是怎么回事？

徐岐黄说：“大人，昨天黄昏，我忙碌了一天，就吩咐徒弟上了门板，关门休息，谁来也不要接待。刚刚关了店门，外面忽然传来急促的拍门声，徒弟高声回答说郎中身体不适，已然提早歇店。外面的人惊慌地喊道：‘是喇叭巷曾家的烈妇曾徐氏重病，有请徐郎中出诊！’。

我听了一愣，曾徐氏是有名的节妇，向来被人尊重，地方官表奏朝廷，皇上都下旨褒奖，为她树立贞节牌坊；我于是收拾了药箱，随着来人去了曾家。

曾家是城里大户，人口众多，我经常去他家里出诊，熟门熟路，很快就赶到了。我七拐八绕地进了曾徐氏住的院子，先听见丫头的嚎哭声，哭喊着少奶奶不要走。

我推开绝望的曾家人，挤进曾徐氏的房中，一看曾徐氏的娘家嫂子洪氏，正守着小姑的尸身哭泣。

我忙问洪氏是怎么回事？洪氏哭道：“大夫，我今日正好来曾家探亲，没想到可怜的小姑曾徐氏喝了一杯茶，就一命呜呼了！大夫你千万要救救她，你也知道，曾徐氏是个可怜人，与曾成泽的弟弟、曾家小少爷订了婚，不想曾家少爷命短，没成亲就过世了！曾徐氏顾念名节，执意要嫁入曾家，十六岁就守了‘望门寡’！

可怜她一心为夫守节，来到曾家后，天天吃斋念佛，足不出户，转眼已经十年了！前不久城里的名士乡绅联名上书，为她请立贞节牌坊，皇上的批复已经下来了，这对婆家、娘家都是天大的荣耀，可谓苦尽甘来！可惜曾徐氏没熬到贞洁牌坊立起来就死了，真是命苦啊，呜呜呜......”

我拿起曾徐氏的手腕一摸脉搏，脸色顿时一变；再看看死者嘴角边几丝茶水渍，若有所悟，我翻开她的眼皮看了看，沉吟了一会，忽然一跤跌倒，床头柜上的杂物茶杯都被我的袍袖带倒了！

身边的人急忙扶起我，我爬起来定定神说：“准备发丧吧，少奶奶已经仙去了。”屋子里的哭声再次响成一片。

我把长袖一甩，出了曾徐氏的房间，一路快步飞奔回家，然后告诉徒弟关严店门，任何人上门请出诊都不要答应。

我的妻子早逝，内室只有我一人居住，我关严内室的门，从袖子里抖出一个茶杯来。

原来我在翻开曾徐氏眼皮的时候发现，她的眼皮内有几处暗红的斑点，很像是当地一种雀铜草中毒！然后我在床头柜上的茶杯里真的看到了类似雀铜草的叶子！不过我不敢确定有没有看准，曾家可是响当当的大户人家，不能冒失断定，所以我假装跌倒，趁乱藏了茶杯回家。

我仔细查看茶杯里的残叶，有一些叶子显然是上好的绿茶，可另有一些叶子是卷曲带点灰色毛毛的；我用手拈出来舔了舔味道，正是雀铜草！

我曾经诊治过多例雀铜草中毒的患者，没错，没救治过来死者都是眼皮内部有红色瘀斑。

想想曾徐氏苦熬了这么些年，好日子就要到来，她是没有理由自尽的！何况我经常为曾徐氏诊病，早知道她不爱喝茶。

于是我沉思良久，毅然决定，来找大人击鼓鸣冤！

狄仁杰听徐岐黄说完，不敢怠慢，心知越州人文荟萃、民风淳朴，一年之内，朝廷就旌表了六位节妇，立起了一座又一座贞节牌坊，皇上对越州十分重视！所以有人谋害节妇，那可不是一件小事，事关移风易俗，正是巡按的职责之一！

狄仁杰立刻带上仵作和几个衙役，以及徐岐黄，赶赴曾府察看。

曾家正在大办丧事，曾府长子曾知仁和曾徐氏的嫂子洪氏也都在场忙碌，整个大宅处处挂上白布和白纸花，一片哀伤的气氛。

曾知仁看到狄仁杰带着衙役来到自己家还以为是来吊唁的，听说被大夫徐岐黄给告了，不由得大惊失色！当场表示，全力配合狄大人办案。

狄仁杰问起曾徐氏去世前饮用的那罐茶叶，嫂子洪氏连忙进屋去拿了出来，只见那茶叶罐是古色古香的青花瓷，罐口系着明黄的丝绸！分明是皇帝赏赐给节妇嫂子洪氏的！

狄仁杰一看是御用之物，顿时大惊，急忙上前行礼，下面人等黑压压跪倒了一片。原来这茶叶正是日前皇帝御赐给越州节妇饮用的茶叶，那明黄丝绸平常人家用了可是僭越的大罪！

狄仁杰哪敢当众质疑御赐茶叶有毒？于是决定不予立案，还申斥了徐岐黄一顿，然后好言安慰曾家好好发丧，并赏了库银五十两，代表朝廷旌表节妇。

狄仁杰回到衙门，苦思了几日，如何调查此案？忽然钦差进来了，宣读皇帝的谕旨，念在曾徐氏苦守贞操十年，英年早逝，其情可悯，着地方官大力表彰曾徐氏夫家娘家两族血亲，下月十六日是良辰吉日，特派钦差赶在吉时前建立贞节牌坊，以宣教化。

狄仁杰连忙领命，引着钦差去了馆驿歇息，一边吩咐手下准备建立贞节牌坊。

旨意自然也传达给曾知仁家和曾徐氏的娘家，两家人都非常欣喜，共同决定，那罐御赐茶叶要埋葬进曾徐氏坟墓陪葬；谁知临下葬的时候却发现，茶叶罐居然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