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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廿五章 魏相公胡判虫噬案 月姑娘比邻三吊间
前言月客遭齐三设计陷害,强押上堂,听那堂威棍呜喳喳响成一片,直吓得心惊胆战,浑无作道理处,只得凭官爷问一言便答一声。魏大人听闻有杀人公事,抖擞威风,即便升厅。因事发忒急,没有状词,只是口述。
魏大人将案一拍,沉声问道:“何人何事告官,细说分明。”小蚱蜢忙分开众人窜上前去,以头抢地,呼道:“启禀青天大老爷:小的是外地齐氏从人,随我家主人贸易至此,想赁间铺面做些营生。谁知造化不济,遇到这个歹毒妇人——”把手直指月客道:“她拿租店作个幌子,寻商贾豪富,行骗婚之事。不料今番被中间人李四撞破,被这毒妇用药粉招来虫蚁,活活的就折磨死了。”说罢掀开布裹,露出李四之尸身,又将“赁”字牌交由身旁衙役,作为证物呈上。
魏大人见尸身在此,便唤仵作收去检验,将那证物看也不看,只问月客道:“兀那女子,姓甚名谁;谋死人命,事关非小,如何勾当,从实招来。”月客忙伏地禀道:“大老爷在上,不敢虚言:民女姓姚名姮,表字月客,本地人士。母亲早亡,父亲新丧,前许夫家,未及迎娶。独自过活,实为不易,故而变卖家私,欲投奔亲戚。家宅打点已毕,唯剩一间布庄,托中间人李四叔寻找买家。今日领来这个齐三儿,民女看他颇有些家业,只道诚心要盘店经营。岂料此人心术不正,话没说出三句半,便强拉民女做妾,李四叔实则是个媒人。民女终身早定,固是不从,竟恼发了他的性子,责怪李四办事不利,要与民女做个样范,就把一抔药面扬在他身上,招来蚂蚁咬死了。这条人命实不干民女之事,伏乞大老爷明断!”
魏大人幼时学儒,长时学理,只把“纲常”二字刻在心头,抚须沉吟一番,却道:“既是双亲故去,就该寻准婿与你做主,怎的行动自专,往街上露头露面,惹下祸端,如何收束。”月客告道:“老爷容禀:准婿肖郎,儿时还一同玩耍。他端的聪慧,十三岁便做了秀才,只是试路多舛,多次应举不第,而后竟不知下落。竟有传闻说……说他上山落草,又不知上的是哪座山,就是知道也不敢去寻,只得一条心死等他回转。”魏大人点头道:“如真此处,方不负妇人之道,却如何不能久持,又欲行骗婚之计?”
月客忙道:“骗婚二字,实属诬陷,若敢欺心,情愿遭天打雷劈。本见齐三咄咄相逼,至其谋害人命,心中虽惧,却更为激愤。他为达目的,施展淫威,将民女捆缚,高挂于牌楼之上,满街行人皆可为证。”话罢挽起衣袖,露出臂上红痕,道:“此为索缚之印。”魏大人将信将疑,又问小蚱蜢道:“此女索缚印痕从何而来?”小蚱蜢不慌不忙,随口扯道:“启禀大人:确是小人所为。当时这贼妇犯下命案,立时欲走,小人怕失了凶手,这才使绳儿捆住。”
魏大人闻言,含糊起来,道:“这说的也有理。”此时仵作送上验报,证实李四确为虫蚁侵身,啃噬而死。魏大人阅罢,忽思及一事,问道:“如此,你二人皆提到的毒药粉便是最关键之证物,谁有这副毒药,人便是谁杀的,以此可断。姚氏,你若持有,快快交出,不可藏私隐瞒。”月客除下随身荷包,倾了个底儿朝天,道:“民女如何能得那东西,此前就听也不曾听闻。今见此毒厉害,只恐躲避不急,怎敢揣在身上?”
小蚱蜢耐不住道:“哼,不严实地藏了,你也不肯这么爽快地将荷包倒了。老爷,不搜,如何能有?”月客怒道:“你这厮,真个贼喊捉贼,愈发无状!究竟我有也无,你心知肚明,何苦使尽手段,定要污人清白!”小蚱蜢跳着脚道:“喏喏喏,急了,急了!怕是遭我说中,恼羞成怒罢!”魏大人竟信邪风,将签筒拿在手里,道:“姚氏,要么本官命人来搜检,要么发下一刑,待你熬不过时,自己交出,你慎思量。”
月客立起,一字一顿道:“非是民女惧怕刑罚,只是不甘无端受辱。既搜,不须劳军爷沾手,民女可自证。”话罢,将发撩起,款款解开腰间麻绳,脱下比甲,向地上一丢,又解开绢衫,也掷在脚下。这才显出窈窕身段,纤弱可人,直看得魏大人怔在当场。小蚱蜢生得却精,拾起衣物望空里便狂抖,没两下竟抖出一个纸包儿来。你道怎么有个纸包,实是小蚱蜢本就握在手心里的,趁着抖衣裳时节而撇了出来,故作藏在衣里一般,佯惊道:“天呀,掉在这里不是!”
却见魏大人仍自呆看月客颜色。又连叫道:“大人,大人!搜得药粉在此!”魏大人回神便要接看,一边赵县丞忙道:“此物剧毒,大人勿碰,直送有司查验便是。”魏大人将头点点,干咳一声,道:“犯妇姚氏,毒物在此,却有何理说,抵赖得过?”月客一见抖出纸包,瞠目结舌,半晌不知所以,只是一片声乱呼道:“此乃有心之人栽赃嫁祸!民女既已许定人家,自是心坚如铁,岂会琵琶别抱,章柳任攀,行甚另觅夫婿之事?就算果有此念,也断不至为一己之私戕害人命,何况青霄化日,举头有神。民女手无缚鸡之力,加之伶仃一人,到哪里去寻这等穿肠毒药?”
魏大人听闻此言,倒是受了提醒,来了精神,紧着问道:“本官正待问你,这毒药从何处得来,可有同谋?”月客见魏大人完全不通,哀叹一声,别过脸不再多言。魏大人自顾道:“是了,必是你那准夫家与你做的扣,既和贼寇有染,怎还能全清白?”挥手发下一支签,吩咐左右道:“来呀,将姚氏犯妇与我拶起。” 两名红衣军汉应声而动,上来扭住月客双臂,将纤纤十指送进拶套,两端绳子在掌中绕了两绕,猛地一扥,拶子乍然收紧,疼的月客倒吸一口凉气,忙把牙关咬紧,豆大的汗珠争先往外冒,只是不叫一声。
看官,你道魏大人真个糊涂?原来他也自不信月客敢去害人性命,只因这般一个绝色人物,放走了哪里再寻?倒不如收在自己手里,教她吃些刑罚,梳拢得没了脾气,却好行占有之事。真是古云:“红颜命多舛,皆从玉容来。”用罢拶刑,怎知月客外柔如水内刚似铁,越发不招一言。魏大人只好草草结案道:“姚犯妇姮,骗财未遂,毒杀人命已成;兼又包庇同伙,无悔罪之心,实属恶劣。明律之下,岂容你这等胡行?今命节级押下收监,抄其家产归入本府库,算清再判!”
等闲上拶,总得拶个十下八下,今番有魏大人特别关照,只拶了两下,伤得些皮肉却未伤骨,忍过了疼劲儿,尚可支持。月客被节级们拉扯着往监下去,却从后边赶上一名军汉,手里拿着伤药细布,闷声垂首地将月客两手夹出的紫豆子裹起。月客不解其意,还道是大人自觉误判,要重新发落,只见两个节级相视一笑道:“小娘子生的颇有几分姿色,这便是有姿色的便宜。要换了丑的,就死一箩筐我们大人也不心疼。”月客乍闻此言,身上立刻生了一层凉汗,心中恨道:“这真是‘一山放过一山拦’,去了江白来海带,没一个好的。若说这副皮囊生得略看的过,怎的邢先生也不见顾,肖郎也不回转,没的惹了这些个卑鄙无耻之人,苍天忒也没眼,作弄我到这般地步。”
正自忧疑不定之时,做公的将她带入抄事房,写下罪状、刑罚等项,而后送进点视厅唱名。只见牌头录姓名、籍贯、家世毕,却将腿踏在条凳上,大喇喇问道:“那女娘只管呆看怎么?快过来领受见面鞭。”节级怕打坏了月客无法跟上边交代,忙进前挤挤眼睛道:“哥啊,她有病,告寄打。”牌头问:“有啥病?”节级耸着肩笑道:“咱不知道,是魏大人说她有病。”说完,牌头将月客上下一打量,也怪笑道:“懂了,懂了!”月客心中愤懑,大叫道:“我没病!弄什么鬼?打便打,有什么了不起!”牌头全然不理, 伸出个手指,向甬道里点着,道:“带进去。”
月客被推着前走,扭着头还想理论,猛见身旁一间牢里吊着两个人,吓了一跳,口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却见东边吊着的这个满脸血污的人,乌溜溜的双眼好像正盯着自己,身形也似相熟,豁然想起来:“莫不是我邢先生!”即站定了不走。节级催促道:“娘行如何不走?想是腿疼,到了里边再歇。”月客心知这做公的碍着魏大人面皮,对自己还算照应,便仰头道:“我只想住这一间,军爷方便则个。”那节级先是一愣,转而笑道:“你当这是住店呢,房间随你选?快快走了。”月客仍道:“不敢劳军爷受累多行,锁我在这里,你自忙公事去。”节级道:“公事便是押人,哪有别的。”月客再三说情,节级再四不允,只道:“这里边都是重犯,走了哪个担待?他等是练家子,要锁身的。再说,大人未知何时,还来见顾你呢!”月客紧着道:“我一女子,还有能耐解开锁链放人不成,我确不会武,你只不锁我就完了。你也知道,魏大人早晚要来的,还不是凭我回他。”说罢,将衣袖高高挽起,露出一个童子采莲的臂钏,道:“军爷若识货,可知这是真金,还望方便。”
节级一见金子,倒像蚊子见了血,忙摘下来捧在眼前直看。看罢揣在怀里,笑道:“娘行没来由要进三吊间,着实不得行;要不就住对面这间,就你一位,清净。”月客见他指着这间,只和三吊间隔着两三步宽的过道,且是空着,并无他人,便点头道:“多多劳烦。”节级遂抖出一大串钥匙,开了门,将她让进去,又从怀里掏出一个馍,叫:“先垫吧点儿,一会子还有汤。”她只收下,也不言语。
待那节级去得稍远,月客忙趴在栅栏上呼唤:“师父,师父,你这是怎么话说?”云埋努力向月客扭头,斜着眼见她十指包着布伸长了撑在栏儿上,急道:“月儿,是月儿不是?你怎的也沦落到这地界来了,他们打骂你来着?同为师讲!”你道他今如何肯与月客亲切起来了,正是应白乐天说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且又曾相识。月客一听这话,满腹委屈都想一股脑倒出来,齐三爷怎么恃强坑害,魏大人怎么罔顾皂白,直说得眼泪横飞,上气不接下气。
听她言罢,恼得云埋钢牙咬响,恨不能再生出两条好腿,一跟头翻出罗网,为众人寻个公道。奈何当下苦陷囹圄,锁链缠身,伤势未愈,只得忿忿地道:“姓齐的秃驴怎敢如此无礼,待我会得他时,定不能饶!”月客闻言心疑,回忆着道:“此人头顶缠得是有些滑稽,却不见秃啊。”云埋冷笑道:“哼,你是不晓得他的老本行,他既铺垫得异常之高,怕是早知这辈子难生出须发来了。”即将久府剧变并银鞍打听来的前项事都说了,末了道:“我自与这齐三攒了一百笔账要算,待明儿个出去了……”不曾说完,一人在旁冷冷接道:“净吹,你明天要能从这出去,我管你叫三声好汉。”
月客见对面吊着的黑影突然说了话,不知何故,云埋却道:“三声好汉倒不稀罕,以为谁都想干你一伙的勾当。”月客知是言外有意,因问:“不知这位先生是何人?”那黑影只作听不见,竟又不回应了。云埋便道:“你多余搭理他,只叫他作‘板鸭’罢了。”月客摸不到头脑:“怎的是板鸭?从前莫不是个厨子?”云埋笑道:“他最不爱讲话,跟半哑巴一样,叫顺了,可不是板鸭吗?”“这......”月客不敢就叫,然见云埋还有心情说俏皮话,不知是强撑,还道伤得不重,心中却也安慰。
云埋本想激得风衾回言,不想越是这般,风衾越沉得住气,他倒自先绷不住,道:“公子不必装聋哑,世上如今半是君。”月客听是李博士遇盗匪时所作之诗,恍然自道:“他原是绿林强人,风闻我那肖郎也反上山去,不知与他认得也否。”又想:“肖郎若当真啸踞一方,这时日也该传出些名号,可别也如这小哥一般,落入官家网中。”越思越怕,正要问时,风衾感于李涉诗,已自先道:“鄙姓姬,忝列七仙岭第四位座次,与齐、魏二人,都有些仇恨。”遂将前事以一言说了。
月客因夫婿之故,竟对侠盗之辈有些亲切,今将其言听罢,心中更是起敬,即向风衾福了一福,道:“四首领真不愧仗义豪客,虽委身草莽,行事却比寻常百姓,比官家朝廷还要正派。”风衾也不禁把月客多看几眼,见她身量虽是纤弱,目光却也坚毅,竟能摒弃偏见,说出一番别有见地之言,着实可钦。他两个目光交错之间,云埋在旁轻咳一声,笑道:“怎么,此地要演一出墙头马上?可惜有墙无马,凑合得个牢底锁下也罢。”月客忙红了脸道:“师父休要打趣,徒儿早许过人家的。”云埋叹道:“不巧得很,本还想弄个保亲当当哩。”风衾也道:“云兄慎言!勿闹笑话。”云埋收了笑,慢慢道:“这个境地,生死尚不能知,也只可遥想些快意事。”忽又想起一节,问月客道:“月儿,照那军差话里的意思,知县日后还要见顾你,却是为何?”月客提起这桩事心就烦恼,又不好说出,只道:“是那些公人们弄鬼,爱说些疯话取笑罢了。”
风衾心思缜密,也是经略事故之人,因看出些端倪,道:“莫不是那狗官起下不良之意,姑娘不可不防。”月客苦笑道:“多谢四首领叮咛。然他是官,我是犯,他要下手,如何防备得住?”风衾听了,半晌无言,后轻声道:“不必客气,叫我风衾就好。”月客从前养尊处优,身娇体弱,今番受了好一顿折腾,支持不住,昏昏沉沉靠在墙边睡了。风衾亦垂眼不语,唯云埋仍骂狗官不提。
且说魏大人头里下得堂来,心里算盘敲得叮当响,美人已是囊中之物,慢慢摆布便是,想来直教人心情愉悦。退在后厢坐定,一盅热茶下肚,分外清爽。却在此间,小厮跑来,手里捧着一个布包报道:“老爷,您衙门里升堂时,有人送来这个包儿,内封着二百银,另有四匹遍地金百蝶衢锦、一幅缂丝《好柿花生喜鹊图》的织画。画和锦且由夫人收着,教把这银钱呈给老爷看了为是。”
魏大人闻言忙解开包裹,白煞煞的银子立时晃着他的眼,且论缂丝织画远不止二百银价,他却不寻织画来看,目光浅得只把现银盛下。却不知是哪阵风吹来的财气,惊喜之余问道:“是谁家教送来的,可留了名帖?”小厮道:“不曾有,只留了一句话,说是西大街牌楼下齐府孝敬老爷的。”
“齐府……”魏大人捻须想了一回,仍没因由,问:“是西大街哪个牌楼?我只记得像是有老曹家在牌楼下边卖牛肚儿。”小厮笑道:“老爷岔了,那老曹只在东门外营生。”魏大人心思不定,道:“委的不认识什么齐姓的人。”那一个成日跟在他左右的家人魏全道:“老爷莫不忘了,今日升厅的事主可不就姓齐?想来是心里有亏处,求老爷周全他的。”魏大人这才想起,虽也情知事系如此,面上却啐魏全道:“什么亏心不亏心!他有心攀交于我,你倒说是亏心?”魏全见大人变了颜色,忙跪下打嘴,一片声道:“小的胡吣,小的该打!”
魏大人捧着钱财满心欢喜,更不把他采一采,教小厮道:“把这银钱交给管家记账,贴上封在库里收好。”又吩咐道:“你去北巷尽头穆三娘家给我买一只烧酥鸡,一对猪脚,再切一段大肠,我晚上与你夫人吃酒。”那小厮答应一声,扭过头便跑个没影儿。他自去时,却又闪进一个门子,对魏大人报道:“老爷,才刚一个后生在门外下书,只说要请您。”魏大人笑道:“这个老齐忒也客气,怎么又送礼,又请客,生受他的了。”教:“拿来我看。”见上写道:
侍生肖镜斜顿首书拜即擢府县魏己知大人门下:久仰山斗,无缘尽心。屡求相会,以慰渴思。近闻琴挑阁海错甚滋,敬邀赏味之盅,谨具刘杜之酌。斋沐以俟,俯身以请。至期,千乞尊驾过临一叙,聆听教诲。生再拜。
魏大人把几行字颠倒读了三遍,两个眼翻上天放空了半晌,茫茫然问:“这个姓肖的又是谁?今天是怎么啦,净冒出些生人来。”魏全跪在地上小声道:“这个小的着实不知,不过琴挑阁海错宴是本地名色,且正是时节,神仙也要下凡来品的,老爷不可错过……”魏大人急道:“说得有理,但有人请,管他是谁——你快去把刚刚那人追回来,烧鸡猪脚不要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