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2 撕毁的协议
法庭内的人都显得很寂静。
丽塔·赛德尔:辩方律师,你可以开始盘问证人。
黑泽明捏着喉咙:是的,我的法官大人。
黑泽明:你口口声声告诉我们,亲眼看到被告曾经不止一次去过受害者的家中,并且逗留了一整个晚上,对吧?
查查礼:是的。
黑泽明:除了被告之外,还有没有其他的男人很频繁地出现在受害者的家中?
查查礼:噢,那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先生……
黑泽明一口气就中断了她的陈述:你只需要回答有还是没有?
查查礼:有。你说得没错,的确不止一个男人出入她的家中。
黑泽明:你觉得受害者的生活作风怎么样呢?
岚伽俐:反对!法官大人,我反对辩方律师提出引导性问题。
丽塔·赛德尔:反对有效。证人不需要回答辩方律师的问题。
黑泽明:如果我告诉你,受害者不仅仅在经历着一段感情关系,你信不信?
岚伽俐:反对!法官大人,我反对辩方律师提出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丽塔·赛德尔:反对有效。
黑泽明整理着颈部的领带:你可不可以大声告诉在场的所有人,今天你为什么要站在这里为受害者出庭作证?
查查礼:我与罗琳女士平时关系很好,我们的孩子很合得来,我们尊重彼此,欣赏彼此。但是突然有一天她告诉我,她被一个衣冠禽兽给强暴以及虐打。她做错了什么?一个那么可怜的女人为什么要遭受如此这般的痛苦经历?我替她心疼,因此我必须站出来为她出庭作证,指控那个混蛋!
岚伽俐:法官大人!
丽塔·赛德尔:我倒觉得混蛋这个词显得中规中矩。无论如何,辩方请继续。
黑泽明:请你注意观察着我的当事人,你是否很欣赏他的才华以及他在事业上的成功,包括他在社会上拥有的权力以及地位。
岚伽俐:反对!法官大人,我反对辩方律师提出与本案无关的问题。
黑泽明:法官大人,请给我一次机会,我很快就可以证明,我的问题绝对与本案有莫大的关系。
丽塔·赛德尔:辩方律师,你最好别让我觉得你在浪费我们的时间。
黑泽明:证人,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查查礼:没有。我怎么会欣赏他,他伤害了我的朋友,简直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
黑泽明狠狠地指着她:你在说谎!法官大人,在我手上有一沓照片,照片上的男人与女人恰巧就是本案的被告与查查礼女士,两人在LUNA酒吧喝酒、调情、亲吻;在公园散步;在听演奏会;在咖啡厅闲聊。种种迹象足以显示,他们在这之前就已经认识。可是你刚刚好像还在说,你根本就不认识被告?
查查礼:我们有聊天,一起喝酒,但是这并不能证明什么。改变不了他犯罪的事实!
黑泽明竖起四根手指:你是不是曾经向被告表示,你很仰慕他,想跟他交往,甚至想与他发生性行为!但是被告以’两人只是朋友身份’为理由拒绝了你。之后你们就再也没有来往。
查查礼低着头沉默了,她不敢面对着罗琳女士的目光。
黑泽明:这里是法庭,制造谎言是需要负上刑事责任的!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有还是没有?有!还是没有!
查查礼:是!我曾经的确很仰慕他!我很想与他发生更亲密的关系,可是他对我根本就没有那方面的兴趣!在罗琳女士与他交往以后,我已经没有见他了……
黑泽明很狡猾地笑了,俯着身躯:那么,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一切,终于想明白你为什么要站出来出庭作证。因为被告拒绝了你对他的爱,对他的追求,你就一直怀恨在心;直到他出事了,你就怀着报复的心理,选择出庭作证,以莫须有的罪名污蔑我的当事人!是不是!是不是!
岚伽俐:反对!法官大人!
黑泽明:法官大人,我暂时没有其他的疑问。
陪审员纷纷低着头记录着。
黑泽明重新坐下去的时候,恰巧看到了罗琳女士正在低着头哭泣,眼泪随着脸颊一直往下流。她的身子在颤抖着……
瓦伦赞赏着他:果然有实力!你真是一个相当不错的律师!
他戴着眼镜的样子真的很专业,很吸引人,在法庭里,他只记得自己的身份,深知自己的位置在哪里,因此他不会犯错。
但是一旦离开了法庭,他的痛苦就犹如潮水那样涌上心头。
他在卧室里换衣服,自言自语地表演着:
“噢,律师先生我是无辜的,我真的没有说谎!”
“不不不!你出庭作证的动机不纯,我绝对有理由怀疑你在说谎!”
“你能找到我说谎的动机吗?”
“噢?是吗?我找不到?我有充分的证据足以证明你有说谎的动机!”
“现在我正式宣布,证人的作供完全无效!辩方律师完全胜利!”
“傻瓜!你真是一个很聪明很专业的律师!”
“噢,你这个白痴,我是你的好朋友,我怎么会喜欢你的男人呢!”
“是的,这是我的荣幸!我的法官大人!”
珍妮特穿着丝绸睡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不解地看着一边换衣服,一边在自言自语的黑泽明,他的表情搞怪生动,带点幽默又带点戏剧性的表演令人看得津津有味。可是,如果你真的了解他,你就能看出他内心的苦闷。
他换了睡衣以后,就停止了自言自语的行为,很安静地窝在床上,低着头,整个人像呆住了那样,一动不动的。
她明白,在这种关键的时刻,必须要表现平时应有的温柔。
她从侧面抱着他,抚摸着他的腰部,柔情似水地问着:你今晚怎么了?从法庭回来之后,整个晚上都在自言自语。我看得出你不是在搞笑,也不是在抱怨,倒是像倾诉某些事情那样。
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声音在颤抖:我今天……在法庭上,把控方的证人一一击败,他们的供词全部被我推翻了,否决了。如果换了平时,我想我一定会很高兴,甚至觉得自己很了不起,我本来应该觉得很开心才对,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到了这个时刻,我竟然觉得很迷失,好像失去了方向感那样感到无助与茫然。
她安慰着他:那当然了,你从心底里根本就不愿意帮助瓦伦,对于你而言,控告他的就是你的朋友,但是你偏偏为了他,击败控方的证人,这就等于击败你的朋友,在这样的情况下,你又怎么会开心呢?换了是我,做了一些自己根本就不愿意做的事情,哪怕这件事再伟大,再有意义,我也不会开心,因为违背了我的个人意愿。
他不甘心地陈述着:我不知道为什么,只要我踏入法庭的范围内,我的小宇宙就好像感应到了律师的频道那样,我的脑海里只有辩护的概念,其他的是非黑白,我完全顾不上。我只知道为当事人辩护,不去思考这个当事人是否真的是无辜的问题。我想,我肯定是疯了!我根本就是身不由己,我很清楚,在法庭上,我是如何攻击控方证人的;我是如何企图诋毁罗琳女士;我是如何想尽办法为瓦伦辩护的……我很讨厌自己,变得那么虚伪!明明知道那个家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可我还是要帮他争取最大利益!更让我无法接受的是,很多年前,我就是站在那个位置质疑罗琳女士受伤害的事实;很多年后,我仍然是站在相同的位置去怀疑她的遭遇。
她提醒着他:虽然情况很类似,可是完全不一样。最起码瓦伦没有承认犯罪的事实!
他立马反驳着:可是!可是!他也没有否认犯罪的事实!最重要的是,他不愿意接受测谎仪的测试!他在逃避仪器的盘问!
她安慰着他:不用紧张!不用多虑!法官也说了,测谎仪的准确程度是远远低于法庭可以接受的范围,哪怕他接受了测试,也不代表能改变其他的事情。
他恶狠狠地说:“但是!他一天不肯接受测谎仪的测试!我就不可以当他是无辜的!无论如何我都要让他乖乖接受测试!”
她很着急地说着:为什么你一定要那么固执!就算他不能通过测谎仪的测试,也不代表他是有罪的,法庭是不会受理测谎仪带来的结论。
他很平静地说着:但是……我会受理,并且我会知道该怎么做。
在一个铁栏里,冒起了许多的烟雾,他看不清前面的路,一阵刺骨的寒冷飘在他附近的空气里,他要前进,只能摸着迷雾前进。在这个过程中,冰天雪地的感觉很快就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炎热的气候,他在前进的路上总是被地上的尸体给绊倒,在迷雾的包围之中,他分明看到了堆积如山的尸体,他们的鼻孔迸出了鲜血,脸部发紫,头发稀疏,指甲发灰,手指在萎缩,青筋暴现,嘴巴里流着唾液,皮肤发黑,颈部出现了犹如裂痕的波纹。他闻到了血腥的气味,闻到了死亡的意味。他很害怕,也很恐惧,仿佛身后追着一个幽灵似的,他越想越觉得害怕,于是拼命往前跑,走八步路就会被尸体给绊倒,他爬起来继续往前跑,结果就撞到了一个满是墓碑的墓园。里面竖起了交错纵横的墓碑,但墓碑上染满了灰尘,根本看不清墓碑的名字。他心里冒起了一股奇怪的感觉,下意识地伸出手,抹干净了墓碑上的灰尘,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名字……随后一阵尖叫……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贪婪地喘息着,一口一口地呼吸着空气,全身都是汗水,但是卧室里明明开了空调,室内的温度异常低,他还是出汗了,这就很奇怪了。他颇为不安地下床,坐在书桌前面,拿起画笔,把梦中的情景画了下来,由于梦中的场景零零碎碎,他无法百分百还原,他只记得堆积如山的尸体以及纵横交错的墓碑……对了,他还看到了一个名字。他心跳加速,在大脑不受控制的情况下,在一张白纸上写下了一个名字……
下午的阳光总是特别灿烂,但是温度相对较低,黑泽明双手叉在衣兜里,从市区赶到郊区,这里渺无人烟,不远处扎起了一座小小的帐篷,长方形的,以延长的方式延伸着,白雾弥漫着整个帐篷,像是被包围着那样。
他打电话给法院,才知道瓦伦法官私自来了郊区游泳。
帐篷包围住的就是一个人工的湖泊,这里的湖水很暖和,包围着你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尚在天堂的错觉。
他拉开门,走进了帐篷里面,看到瓦伦裸着身子在游泳。
这个家伙虽然年纪老迈,但是体力却是出奇的好,居然能连续游半个多小时。
黑泽明蹲在地上,无精打采地说着:先生,你的体力是真的好。今天我过来呢,主要是想跟你讨论几个相当重要的问题。
瓦伦在游泳中,嘴巴沉在水里,不方便说话,就算说了,也很含糊:说吧。
黑泽明问着:你觉得我在法庭上的表现怎么样?
瓦伦赞美着:非常好……懂得利用证人的背景问题去推翻他们的供词……你表现很好,可以说是模范之作。
黑泽明笑了笑:谢谢你,先生。不过我有一个要求,我希望你提前同意本杰明案件的上诉。
瓦伦游泳的速度越来越快:很抱歉,这个我可办不到。
黑泽明的笑容消失了:你办不到?你他妈到底在说什么?
瓦伦的嘴巴时而在水里,时而浮了上来:本杰明的案件证据确凿,我认为没有上诉的必要。因为那样只会浪费纳税人的金钱以及公职人员的时间。
黑泽明站在湖泊的边沿,室内的温热使他脱下了外套:慢着,我们之间早就有协议,我替你辩护,替你洗脱罪名;你就要同意本杰明案件的上诉通过,然后重新审理。现在我做到了,虽然案件还没有完结,可是监狱里正在爆发着骇人的瘟疫,不少的囚犯已经死在监狱里。我担心本杰明在牢里熬不住,所以我才想着向你提出要求,提前通过他案件的上诉。这样我的问题解决了,我同样也会解决你的问题!我的问题是因为你的问题才会出现,你的问题是必须要解决我的问题才能解决你的问题,因此你必须要重视我的问题才能解决你的问题,你的问题才会得到我的问题那样的重视。
瓦伦从一边游到另外一边,又从另外一边游回去:我现在就可以告诉你,我不会通过本杰明案件的上诉要求。
黑泽明疑惑地问着:你的意思,你想反悔?你想单方面撕毁彼此的协议?
瓦伦继续地含糊不清地说着:你难道不知道凡是有地位有权力的大人物,说过的话都是不算数的。就算我出尔反尔,翻脸不认人又怎么样?最初答应你,是为了哄你答应为我辩护。你知道吗?当天你带着早已设计好的条件来与我谈交易的时候,那副不可一世嘴脸看起来真的很令人讨厌!我最讨厌被人威胁!
黑泽明很淡定地回应着:这没有关系的,先生。我随时可以自我撤销,撤销为你辩护的责任。
瓦伦停了下来,抹了一把脸:你可别忘记了,你曾经在法庭上宣誓过,如果你中途退出,你将会受到律师公会的调查,而且这种行为极度不负责任,以后不会再有人请你做代表律师!
黑泽明一声不吭地重新穿起外套。
瓦伦则继续游动着:其实无论你当初是否愿意为我辩护都不是问题,司法委员会对我落案起诉纯粹是碍于制度上的问题,他们必须要这样做,目的只是走个流程。哪怕我找不到律师为我辩护,我也能自我辩护,到时候陪审团最多也就判我伤人,强奸罪名肯定不会成立。我是法院的首席法官,说不定还能争取缓刑,我甚至还能在法院继续审判案件,再过几年,我就可以申请提前退休,入住安老院。不会有人记得这件事,我依然安然无恙。法律可以制裁的,从来只是普通人。我可是天之骄子,权力的象征,从来没有人可以把我治罪!所以,所有的优势全部都集中在我身上,你认为我还有必要跟你做交易?别做梦了!你还是回去好好想想,如何处理好这宗官司,说不定这一次让你成功了,以后找你打官司打人恐怕会越来越多。做律师的,哪一个不渴望名利双收,这件事结束了以后,我还可以举荐你到司法部任职检控专员,只要你做事够认真,将来一定可以跟我一样,成为首席法官,这可是权力的顶峰!没有人可以忍受得住这样的诱惑!
在他自言自语的期间,黑泽明已经离开了。
他喊了他的名字喊了很久都没有人回应。
黑泽明穿梭在郊区的丛林中,望着天空中飞来飞去的小鸟,突然悲从中来,他再一次被人设计了,瓦伦欺骗了他,利用了他,利用他攻击法律的正义,利用他瓦解法律的秩序……
他捡起地上的一块小石头,狠狠地扔进了河流里……
他恶狠狠地骂着:权力的顶峰?你的好日子到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