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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真相似鳅

作者:尘尘一梦 | 发布时间 | 2021-08-27 | 字数:8131


“爸爸,你今天好些了吗?”柳依依推着轮椅,来到我窗户外的那株大桑树的树荫里,蹲下身,她拉着老头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亲,“爸爸,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会好起来的……”一边亲,一边流了泪。之后,她蹲在原地,半天不出声。

也就是在这时候,趴在窗边的我屏着呼吸,下意识地把头往后稍微缩了缩,然后,我猫着腰,仿佛猎犬在窥探一个猎物似的把她从头打量到了脚。她穿一条粉色的雪纺连衣裙,长发挽成髻别在脑后。没戴任何首饰的她,更加显得天然去雕饰。不过,她看上去十分忧郁,她一直在哭。我的脑袋越来越往窗后缩,我害怕被她发现,虽然在现实中,她压根不认识我,也压根没有正眼看过我。不过,我不在乎这些,我所要求的很简单,那就是只要能远远地看着她,就够了。对她的这种近乎执着的感情,连我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因为在我的世界里,她是除了李平安之外,唯一一个能呼唤起我体内情感并使之激情澎湃的女人。不知道,在我的余生里,是否还有再次接近她且最好仅距她一步之遥的机会。想到这儿,一股久违了的兴奋如一条不安份的蛇,在我心里扭来扭去。

我探出半个脑袋,久久凝视着不停揉眼睛却又止不住泪的她。我突然把自己想象成言情剧里的男主角,我绅士地递给她一块洁净的手帕,温柔地替她擦眼泪。她因为我的触碰娇羞地低下头,红霞满面,嗫嗫嚅嚅。她似乎想对我说些什么,犹豫片刻,她终于细弱蚊蝇地对我说了几个字,但是,她说的话我根本听不清,也没必要听清。因为她已经悄悄拉住了我的手,且与我十指相扣……

“爸爸,你晚上想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买。”楼下传来的声音打断了我浮想联翩。我继续偷窥她。她站起身来,弯下腰,把耳朵凑在她父亲的嘴边。老头没说话,只是用手把她的脑袋推开,然后摆摆手。

“爸,你别这样!你要对医生,对现在的医学有信心!爸……”她有些激动地双手比划着,然而老头在却把脸偏向一边,压根不睬她。她着急了,直起腰,走到老头脸偏向的那边,与老头面对面。然而老头立刻又转过了脸,仿佛小孩子跟人怄气似的,你站左,我就看右边,你站右,我就看左边。如此折腾了三个来回,她彻底没辙了,她站在原地,重新蹲下。“爸……”她轻柔地呼唤着,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医生从医院的大楼里走出,他站在大门口冲柳依依和她父亲挥手,“219的病人家属,时间到了,快回来吧!”

依依应了一声,依然蹲在原地拉着父亲的手,足足拉了三分钟。而我也就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看了三分钟。

晚上小李与蔡秃头交班后,我找小李聊天,我说我想向他打听个人。

谁?

219病房的老头。

你问他干什么?

随便问问。

那……那你干脆就别问了。

随便聊聊嘛……我听说那老头有一个漂亮的女儿……

噢,你是说柳小姐啊。小李说到这儿,咂了两下嘴,又吮吸了一口口水,然后道,那还用说?柳小姐可是个大美人。

那她老爸究竟是犯了什么事被抓的?现在又怎么会在这儿?是生了什么重病吗?

我听人说老头受贿,贪了不少钱,刑期被判得很重;至于他得了什么病,我就不晓得了。因为这儿的嫌犯,都是身体有毛病的嘛,是吧?小李以一种年轻人固有的置身事外的轻松神情向我眨了眨眼。

次日一大早,邹倩倩就来找我。她找我是出于两个的目的:第一就是通知我,我的案子的开庭日期已定,就在半个月后;另外就是让我篡改我的供词。为此,她带来了厚厚一沓纸,纸上通篇都是需要我背诵下来,且须背得滚瓜烂熟以便在法庭上能对答如流的供词。我刚看到第一页,就完全傻掉了。因为开头的第一句这样写道:“我,李富贵患精神分裂,且该症状起始于2019年3月,我曾多次到N市人民医院精神科周文正医生处看病开药。”

我气得双眼发黑,并未继续往下看,不过我已经完全明白了他们的全部伎俩!原来所谓的保外就医,就是这么一回事!还有什么比把我当成一个疯子,来得更省事更方便的呢?我把供词的第一页揉成一团,攥在手心里,浑身发抖。我声音发颤地告诉邹倩倩,说我恨不得现在就撕了这页纸。

“冷静点!”邹倩倩嗔怪地瞪了我一眼,她掰开我的手,把那页纸从我手心里抠出,并慢慢地铺展开。接着,她小心翼翼地捏着这页纸,走到了我的背后。一声叹息从背后传来。

沉默持续了一分钟。又过了片刻,我的律师苦口婆心地劝了我。她对我说:“李富贵,你现在没有别的选择,你只能服从。尽管‘服从’这个词可能会让你不舒服,但,这就是事实。因为开弓没有回头箭,你已经同意了整个交易,而你本身也渴望摆脱法律对你的惩罚,因此,你的这个案子,从本质上来说,就不算一个案子……”她刚讲到这里,就被我打断。我直截了当地问她收了赵凯亮多少钱。闻言,她蓦地一愣,脸瞬间白得好像白布。

深吸一口气,她用仿佛竭力克制才平静下来的声音说,知道她的私事,并不会对我的案子有任何实质性的帮助。我距离她只有五十公分,近得可以看见她脸上的细密的汗毛。

我微微沉吟,就袒露心声,我要求她对我开诚布公。

“开诚布公?”她咀嚼道。

“是的,我就是这个意思。”我稍稍提高了声音,“因为现在整个这件事,从头到尾,我都是被蒙在鼓里。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晓得,这种无助感既让人惶恐,也让人不安。正如任何正常人应该表现出的那样,你不可能在指望我什么都不知道的前提下,去做一些不明所以且莫名其妙的事情吧。”

“莫名其妙?你指的是他们预备将你鉴定为精神病患者之事?”

“这难道还不够吗?”我嚷嚷了起来,“他们手握的权势已经在改变事实了!噢,亏得你还得扮演我的辩护人的角色,噢,我的律师大人,真是难为你了。”

“你这是在嘲讽我吗?李富贵?”

“你也可以将之看作某种程度上的表扬。邹倩倩,你的表现好极了!好得令我叹为观止,并诚惶诚恐。”

“成语用得不错,至少现在的你看起来不像一个精神分裂的患者。而关于这一点,今后我也会好好关照你,因为你的精神状态的正常与否,将关乎着整个案子的走向。这十分重要。”

“当然当然,要想自由,就得听话,做个听话的乖宝宝。哈,哈哈哈……”我仰头大笑,心里却气得要命。

“李富贵,你必须得接受事实,要知道,你不可能让事情的进展都如你所愿!”

“可我不愿被当作疯子!”我森然低吼,几近咆哮。因为我这声歇斯底里的吼叫,房门被推开,随即,蔡秃头的半个脑袋从门里探入。他先是威风凛凛地瞪我一眼,然后才询问邹倩倩,问她是否需要帮忙。

邹倩倩一手揉着太阳穴,一手有气无力地朝这位警察摆摆手。蔡秃头仿佛嗅到了猎物气味的猎犬,一抹笃定的表情在他脸上迅速掠过。他走进来,在门边站定,用食指指着我,恶狠狠地道:“臭小子,你给我老实点!”

蔡秃头刚走,我就压低声问邹倩倩,关于我的事,蔡秃头究竟知道多少。

“这与你无关。”

不用说,她这种仿若机器人的不带任何温度的冷漠腔调,着实令我难以接受。我喘着粗气,暗自平复了好久,才调整好自己的心绪。舔舔发干的嘴唇,我又提出问题。“邹律师,他们为什么不能想点别的办法让我保外就医?”

“这个问题很复杂,一时半会儿和你说不清。”

“那就拣重要的事实说。我只想确切地知道他们的意图”。

“好吧。”我眼前的女人走到椅边坐下,又揉起太阳穴。她看上去十分疲惫,“李富贵,你仔细听着。因为接下来我所说的话不会再重复第二遍,而之所以会如此是因为这些话关系到……关系到的面……太广,已经有足够多的人被牵扯进这案子中。所以,无论是你痛恨的赵凯亮,还是我们律师界的大佬陈路易,甚至是此刻被你厌恶的我,我们所有人都不想让现在这件已经完全在我们掌控之中的事,生出任何一点意。而恰恰是出于这层考虑,我们才不想对你透露太多。”

“但是现在,你也觉得有必要让我知道些必要的事实,不是吗?”

邹倩倩警惕地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接着,她收回视线,伸手抹了把脸,用前所未有的极低的仿佛在干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声音,为我给出了解释。她的原话是,曾向我问过话的周医生是他们在这儿唯一的熟人,而这位医生是精神科的专家,因此,为了尽快让事情期望发展,他们没有别的选择。

“这么说,我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是么?”

我这话虽然说得仍有些恼火,但是我心里的憋闷已经比先前舒缓了许多。

我开始埋首读属于我的那份供词,整整读了四十分钟,越读越恼火,等我抬起头来的时候,却发现邹倩倩早已走了。

日子寡淡无味,十分漫长。三天后,我才又在窗边看到了柳依依。她宛若一只蝴蝶似的轻盈地走下出租车。她身穿米色碎花套裙,扎了个马尾,穿一双白色帆布的休闲鞋,这样的打扮,让她看上去青春洋溢,宛若还没走出校园的大学生。不过,她的神情却让我揪心,相较于昨天,她眉宇间的忧郁更加凝重。

同样凝重的还有这时的天气。乌云密布,空气窒闷。柳依依刚走进医院大门,一道闪电就狂傲地划破苍穹,震荡耳膜的雷声与瓢泼的大雨随之到来。铅灰色的雨柱连续不断地敲打着窗户。我突然大感失望,因为我意识到今天依依不可能再推着她父亲出来散步。

把供词放到床头柜上后,我仰头躺到了床上。我忽然想到了至今被保留在殡仪馆冷冻柜里的李平安的遗体。原本保留她遗体是由于警方想要验尸,但是对此我死活不同意,我不想再让妹妹受到一丁点儿的折磨,哪怕她不再会有任何感觉。后来,赵凯亮与我达成交易后,警察对于原本很坚持的验尸一事就不了了之。殡仪馆的人昨天找上邹倩倩,说因为我的特殊情况,会暂时保管李平安的遗体,不过,他们会收取必要的费用。

这几天,我都没见到邹倩倩,听蔡秃头说,她是在忙她父亲住院的事。因为正处疫情期间,医院的各项管理都十分严格,连想把他父亲安排住进正规的病房,都很难办。而在此之前,她父亲一直躺在走廊里的加床上。老人已经确诊,得的是肠道癌,且已到了晚期。

听小李说,最近新冠疫情又在国内某地抬头,因此,我所在的这家附属监狱的医院,又开始进行全方位的消毒,即使在不为人知的阴暗的角落,84消毒液的气味也浓得刺鼻。

前天晚上我背着供词,越背越心烦,到最后,我索性把那叠厚厚的稿子丢到了床头柜上,不再看它一眼。我躺在床上,想到如今戴在自己的头上的精神病患者的帽子,不禁生起我自己的气。我气自己的一无是处,还挥手打翻了床头柜上的不锈钢水杯。听见动静,小李在外边敲门(比起动辄推门而入的蔡秃头,小李要文明得多)。我立即抢在他进来之前,把供词藏在了枕头底下。之后,小李安慰了我几句,他以为我只是因为临近的开庭而心烦意乱。他甚至还拿出手机让我玩。对于他的好意,我当然谢绝了。这天晚上,我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好久才睡着。

走廊里突出传来一阵喧闹!我开门问外边的小李,出了什么事。他三言两语地告诉了我。原来吵嚷的人是罗三群,吵闹的理由是他早已身体恢复正常,但是院方不知出于什么缘故,就是不同意他出院。非但如此,医院也不同意他的女友来探望他。给出的理由是,他女友并非他的直系亲属。而罗三群的父母是早就亡故的,也没什么亲戚,即将与他结婚但是还没领证的女友是他唯一的亲人。因此,处在这样情况下的罗三群便愤怒到了极点,把病房里所有能摔的东西都摔了个遍,嘴里还一直嚷嚷着他的那句口头禅:“我要投诉!我要投诉!”很快,两个医生和一个护士从走廊里小跑着穿过。他们正是奔向罗三群的病房!三分钟后,吵嚷声消失。两个医生和那个护士重新走回来,直到这时,我才注意到护士手上握着一个插了针头的已经空了的针管。

外边的暴雨依旧,天已经彻底黑了。

在距离我的案子开庭日期只有七天的时候,我所在的医院因为这场仿佛下不完的暴雨而遭了殃。具体来说,就是医院的地下室几乎全被暴雨吞没了。而就在这原本只是堆放老旧的医疗器械的地方,两天前被摆进了一台呼吸机。听小李说,这台呼吸机还是院长求爷爷告奶奶疏通了不少关系才搞到手的。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当这台机器被送达医院的时候,院长本人毫不知情,因而院方接货的人员也就顺理成章地没有重视它。当然了,这台机器的外包装,也就是纸盒上有明显的标志,但是,偏偏没有人注意到这一点。以上基本上是小李对这台呼吸机如今身陷地下室的命运的分析,而他之所以得出这样的结论,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号召一些人帮忙去地下室里“抢救”出这台呼吸机。

“那么现在地下室的情况如何?”我一边咬着馒头,一边含混不清地问小李。

小李摇摇头,皱起眉,说情况不容乐观,地下室里积水很深。

“有抽水泵吗?“我放下馒头,问道。

“有两个大泵,据说从今天凌晨就开始往外抽水了。”

“那需要做些什么?”

“把地下室里所有的纸箱往外搬。”

“所有的纸箱?”

“是的。现在的问题是,地下室里原本堆在一起的纸箱都被雨水泡烂了,你压根无法从烂成一团的纸箱外包装上分别出其内部所装的医疗器械。所以,得一股脑儿的统统往外搬。”

我又问他该由哪些人去搬东西。

“所有病号。”蓦地,蔡秃头推门而入,他一字一顿地抢在小李前面回答了这个问题。

十分钟后,我赤着脚站在地下室的门口,看到了十几个穿病号服的人,这其中就包括罗三群以及柳依依的父亲,老头儿拄着一个拐棍,脸色苍白。他和我们所有人一样,把裤腿卷膝盖上方——地下室里的积水已经没过了我们的小腿。老头儿一直在发抖,身体似乎极为虚弱。不过,没有人搭理他。所有人都乱哄哄的,但似乎又很兴奋。

我很想去找小李帮老头通融一下,想把老头安排到一边休息,但是,小李并不在现场人,现场的总指挥是蔡秃头。

“开始搬箱!否则,今晚的暴雨就会把这儿淹没!”蔡秃头站在距离地下室入口约五米远的空地上,发号施令。他背后的地上堆满了用于防涝的屎黄色的麻袋。此刻,穿着雨衣雨靴的他,一手打着伞,一脚踩在一个麻袋上,一脚落地。他冲我们激动地挥起一只手,“不许磨蹭!你们这些猪头!要快!动作要快!”

虽然有两台抽水水泵一直在抽水,但一直下着暴雨,地下室的天花板上又漏雨,因此,我们每个人都成了落汤鸡。

我们被分成三个小组。每组五人。我们仿佛一条弯曲的蛇似的在十分宽敞的地下室里依次排开,一个个外表纸箱被泡烂的内里被雨水浇淋得湿透的医疗器械,在我们手里好像玩击鼓传花的花似的逐个传递。我、罗三群和柳依依的父亲被分在一个小组,我们站在地下室最里边的位置。我趁乱把柳父扶到一个角落,让他背靠墙壁,老头冲我晃了晃他那快垂到胸口的有气无力的脑袋,他虽没说话,但神情是感激的。他浑身哆嗦非常厉害,还不停地打喷嚏。好几次,老头拄的拐杖都陷进地下室此刻已淤积的泥浆里,为此,我不得不在搬箱之余帮他把拐杖从泥中拔出。

当我最后一次拔出拐杖的时候,老人突然瘫倒在我背上。我吓坏了,丢掉拐杖,扶住老人,并且蹲下身。这时,抱着一个器械的罗三群突然大叫,“蔡警官,你看,你看了吗?李富贵他没在好好干活!他在偷懒!而且不止他一个人在偷懒,还有一个老头儿……蔡警官,蔡警官!”

蔡秃头根本没睬他。他愈加忿忿不平,“大家不都是来干活的?凭什么有的人就能被照顾,而有的人则只能任劳任怨地卖苦力?这不公平,一点儿都不公平,这世界……简直没有公平可言了!……”他一边说,一边双眼冒火地盯着柳父,目光近乎于仇恨。

“击鼓传花”整整持续了四个小时。最后一台被搬出的器械才是医院要找的呼吸机。当我们最终从地下室走出来的时候,个个疲惫得像是浑身散了架。我们的脚趾被水浸泡得又肿又白,肿得像面团,白得好像福尔马林溶液里那些标本才有的颜色。

回到专属我一个人的病房,我换下湿透的衣服,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捧起那份供词,仔细研读。这次,我只读了三页,就又读不下去了,因为对于这种歪曲事实的描写,我实在反感且恼火得要命。

突然,我陷入沉思。记忆如潮水般回溯,时间退回到去年的圣诞节之夜……

在目睹我最爱的人割腕自杀倒在血泊中之后,我疯了似的冲到她身旁,紧紧地抱住还剩一口气的人,撕心裂肺地问,为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傻。李平安双眼紧闭,睫毛哆嗦,整个身体也在不停地哆嗦。刚开始,她拒绝回答,不过,她终于睁开了眼睛,她用又留恋又忿恨的目光瞥了一眼掉在地上距离她不过二十公分的她的手机。我立即抓起手机递给她,她的眼睛顿时亮了,不过这亮光却仿佛骤然炸裂开的烟花稍纵即逝。唯有死亡才有的灰暗笼罩上了她的面庞。我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急吼吼地拨打了120,然而,电话刚接通没多久,我正在向那头讲述我所在的紫霞东路社区的具体地址的时候,我的心肝,我的宝贝就躺在我怀里,身体抽搐了几下,然后,脑袋就悄无声息地耷拉了下来。我丢下手机,抱着怀中的人拼命地喊,喊她的名字,叫她回答我,叫她睁开眼睛,但是,她却始终一动不动。我安静下来。巨大的恐惧把我攫住。一个执拗又顽固的意识告诉我:眼前发生的这一幕并非事实。我就这样陷入到自我的幻想中,我认为李平安没有死,她只是在和我闹着玩,只是在和我开一个很过分的早已超过恶作剧程度的玩笑。想到这儿,我又摸了摸她仍然温热的脸蛋,然后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她还活着。不过,刚这样说完,她满身的血又让我陷入无止境的绝望中。接连做了两个深呼吸之后,我屏着呼吸,颤抖着食指去探触她的鼻孔。——她已停止了呼吸!

“她真的死了!”当这个认识仿佛一把尖锥直刺入我的脑海的时候,我整个人完完全全地傻掉了。不过随即,我就开始琢磨起这个一向乖巧听话的妹妹突然选择自杀的原因。是啊,为什么,为什么她要以这样激烈又愚蠢的方式结束自己的生命呢?这个问题狠狠地折磨着我,一直想到我脑壳发疼,也想不通。然而,就在这个最痛苦最疑惑的时刻,李平安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收到一条微信。其内容包括一张图片和一句话。图片是赵凯亮赤裸上身搂着只穿了一件内衣的李平安,话只有两句:丽晶酒店2501。你若不来,这照片我就传到网上。骤然间,我明白了一切。一股牢不可破的毅然决然的“必须干掉这个禽兽”的念头深深地扎进我的心。于是乎,随后的一切就那样俨乎其然的发生了。我理所当然地在丽晶酒店的2501房间找到了赵凯亮,然后用李平安割腕的那把水果刀,也就是之前我们买哈密瓜被意外赠送的那把水果刀,刺进了那个禽兽的心脏。

顺便说一句,关于这条微信的事,我早对邹倩倩提过。我这位律师当时还信誓旦旦地向我保证,说这条微信是一条证明赵凯亮侵犯李平安的直接证据。但是后来,在得知对方请的律师是陈路易之后,每当我提起这条微信,我的律师就一脸阴郁,并且忌讳莫深地缄默不语。对此,我渐渐心中有数。

我埋头读供词。

越读,越觉得荒谬。供词里记述了让我感到匪夷所思之事。文中说:李平安早在去年夏天就结识了赵凯亮。他们彼此认识的方式是通过微信的“搜附近的人”的功能。那时,李平安在上课外的作文班,她抓着手机使用“搜附近的人”的功能,搜到了正送一个亲戚的孩子来上作文班的赵凯亮。据供词描述,那段时间李平安的学习压力极大且与班上同学的人际关系十分紧张,因此,苦闷无助就是李平安当时的主要心理。当她通过微信看到赵凯亮在朋友圈里发的一些感悟人生的抒情小文章的时候,她立即像溺水之人抓到了救生圈似的,紧紧抓住不放。而这一句,是出现在李平安QQ空间里的原话(看到这儿,我的后背不由渗出一身冷汗。老天爷,我从没关注过李平安的QQ,因此也就压根不知道她发表在其空间内的一些想法。不过,这事也得有个前提,这个前提就是李平安真的会在QQ空间发布这样的言语)。

供词原文还有这么一段话:“尊敬的审判长,各位陪审员,你们好!接下来,我不得不向大家提供一个关于本案的重要物证——李平安的日记本。因为,就在这个本子上,她亲笔记录下了她对赵凯亮,她这位忘年交的敬仰之情与超乎寻常的友谊。”看到这儿,我“啪”的一下丢下这沓纸,开始在病房里来回踱步。每走一步,我都在重复问自己一个问题:“当真存在这样一本日记本吗?”

我为这个问题烦恼不已。因为据我所知,妹妹根本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要知道,平常学校的作业以及辅导班的试卷就够她忙了,她压根没有写日记的时间。此其一。另外,还有一个让我疑窦丛生的问题。那就是,直到去年圣诞节前几天,我都没发现李平安有任何的异样,更别说“苦闷无助”了。她一直都是快快活活,开朗乐观的,并且脸上闪烁着比同龄少女更灿烂更快活的光。而且,她一旦有了什么心事,都会对我敞开心扉。譬如说一次她的班主任毫无理由地骂班上一个差生是猪,对于这件事,她就向我征求过意见。她为那个被骂的学生打抱不平,而我则告诉她这是当前中国教育体制的一个特色,司空见惯、再正常不过的特色。对此,她撇撇小嘴,似乎想发表不同意见,不过,最终,她用敬畏的眼神看了看我,什么也没说。

综上所述,我忽然觉得事实的真相好像一条滑不溜秋的泥鳅似的从我手里逃脱,与我渐行渐远。

这时,我抬头望了眼窗外,阴沉漆黑的夜早已降临。我蓦地打了个寒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