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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大力士……
大力士 死后全村惊叹
高中生 开除又遭逮捕
第二天上午,吴老四没有到工地上来。赵恒顺知道他的脾气,这必须是什么事给耽误了,不然他决不会无故地呆在家里。吃中午饭时,赵恒顺对吴老四的大儿子大万说:“你下午回去吧,看看你阿爸在家里做什么,怎么到现在还没来。”大万听了让他回去,心里很高兴。因为,天天这样的劳累,能回去轻松一下,也是好事。于是,吃过午饭后当人们上工地时,大万回家来了。
不到一个小时,大万竟慌慌张张地来到土塘里。他母亲挑土上埂去了,没见到,却先找到了赵恒顺。他说:“二伯啊,不得了啦,我阿爸吊死了啦!”赵恒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道:“你说什么?”大万啜泣了起来,眼睛滴着泪水,凄惨地说:“我阿爸吊死在房门头上了……”说着竟泣不成声地嚎啕起来。在场的人听着,都沸腾起来。“哎呀,这是怎么回事,好好的人怎么就吊死了呢?”鉴于现在的情况,联想到李氏奶奶的死,人们觉得,现在死人也太容易了!
赵恒顺定了定神,问道:“你阿爸回去都一整天了,也没有人到你家去吗?”大万说:“现在村上都关门插锁的,连人都看不见一个,哪有人到我家去啊!”
董老二听了,马上来到大万面前,说:“孩子,你阿爸是怕饿饭啊!他这样的汉子,也只吃半斤米一餐,哪里受得了呢!他正是年富力强的年纪,是正在世上做人的时候啊!多少七老八十的人都不愿意去死,他哪舍得就去死呢?他死得好亏心啊!”说着,居然也老泪纵横起来。泣不成声地向土塘里的人说:“我们小队能有吴老四,幸运得很啊!像他这样的人,我们村里好几代都不容易有一个,上下几个村庄也找不到呢!他是我们做田人当中的好汉子,是我们村上的荣耀啊!只是因为饿得太狠了,才连萝卜皮、饽荠蒂子都捡着吃了。大家想想看,要不是饿得太难受了,像他这样的红脸汉子,怎么能在那么许多人面前,捡那东西吃啊?那天,我看见他捡那些东西吃,就晓得他不得了啦!可是,还只以为他会饿垮掉了,哪晓得他竟然会寻了死呢!嗨,这红脸汉子啊,真是要脸不要命呢!要是一般的人,宁在世上挨,哪愿土里埋啊!”说着,他的泪水竟像是决了堤的河水,喷涌出来。全土塘里的人见了,也都恸然洒泪。
这时候,周四妹回到土塘里了。她见人们悲痛的样子,先是诧异得很。当得知自己的丈夫吊死了,顿时呆若木鸡。既没有哭,也没有做声。赵恒顺见了,马上对她说:“四妹,你家老四死了,我们赶快回去吧!”说着,他一个人先回到驻地,叫上了吴老四的哥哥,炊事员吴老二。这里,大万挽着他母亲,二万跟在他们后面,径直往家里赶来。
全土塘里的人目送着他们走了。当看不见他们身影了,又谈起吴老四来。胡二逵说:“哎呀,人啊,不能生得太特殊了。这吴老四要不是生得力气太大,饭量也太大了,哪能就寻了死呢?他啊,也算生错了时候。要是不配口粮的话,像他这样的人多吃香,铁榔头也打他不死啊!”
只二十岁的赵恒龙说:“哎!吴老四死了,真叫我好生想念呢,他真是个好人。我们常常同阵上山砍柴,每次他都砍得山大一堆的柴挑着。我也砍一担,往家挑时,我老是挑不动。走不了一点路就想歇一放。他总是陪着我歇。看我实在挑不动了,就说‘我代你挑两捆吧’。总是他自己动手,把我的四捆柴解下两捆,加在他担子上挑着。他本来就是一大担了,再加上我的两捆,他挑得还像不累的样子。我真不晓得,他到底有多大的劲呢!”
胡大逵的老婆葛桂花,是个有名的大力气妇女,居然能和男劳动力一样下潭捞淤泥。她说道:“吴老四有的是力气,又不惜力,热情得很。只要看到哪个做事情做不动了,总是主动地帮人家。去年在潭里捞泥巴,我老是捞得戗了耙。那戗在泥里的耙子,我用尽吃奶的力气也拽不出来。他看见了总帮我把耙子拉出来。那么沉重的耙子到了他手里,就像剃头的拿耳朵耙子,轻飘飘的。他这个人啊,难怪跟我们一起做活不晓得累。他的力气真是大得无穷呢!”
大家一面挖着土上进夹篮里,一面七嘴八舌地回忆起吴老四来。
赵恒顺来到驻地叫上了吴老二,便急急忙忙地从小路超近①赶到了吴老四家里。吴老四的大门洞开着,进到屋里,他的身体挂在西间的房门上。他那庞大的躯体,把房门整个地塞得严严的。项颈挂在绳子上,头却顶着房门头,脚尖还落在地上。赵恒顺和吴老二看了,真不明白,像这样的情况,人怎么能死掉了?赵恒顺和吴老二将吴老四放了下来,那硬邦邦的尸体,像是一段树,两个人简直没扶住,放下来的那一瞬,尸体几乎是摔了下来,“砰嗵”一声倒在了地上。
他们将吴老四家的大门卸了一扇,放在堂前,将吴老四的尸体抬到门板上放好,此时,吴老四的老婆和儿子们也都赶了回来。赵恒顺对吴老二和周四妹说:“你们在家里料理吧,我马上还得赶到工地上去。和中队里讲一下,看是否能领点米来,不然这事不好办呢。”说过,他匆匆又往工地上赶来。
赵恒顺来到工地上,找到了中队长董来胜,说明了吴老四吊死的事后,董来胜也很伤感了一回,答应给五斤米做安葬用。并且叮嘱说:“现在是大战山河的时候,你得尽快把他安葬了,集中力量挑山河埂要紧啊。”下午,赵恒顺喊了董老二和赵恒生两个,带着五斤米回来,当天连晚就钉了个木板盒子,算是棺材,安葬了吴老四。
吴老四死后,东圩全村的人都议论了起来。董庄的董正玉说:“这么铁打的汉子,竟然自己寻了死,也是逼上了绝路呢。看这政策的样子,口粮是要长久配下去的,他现在就是不寻死,迟早也要饿死的。我看哪,政策要是再紧起来,口粮怕会越配越少。他早死了,实在也是少受了罪。今后受罪的人还怕会更多呢。像我们这些人,免不了也要像吴老四那样——饿得不能过啊!”董正玉是个精明人,对事态能看得透彻。他说了这话后,大家都当心起自己来。总之吴老四的死,东圩人议论纷纷,多是物伤其类,兔死狐悲的感觉。
吴老四留在房东走廊里的一套挑土工具,因为谁也用不上,只能像是陈列品一样,供人们观看了。他用的这把大铁锹,一般人拿起它都很费劲,别说用它挖土了;一条桑树材料做的扁担,像平常人用的大杠子,谁也甭想用它挑东西;那担挑土用的夹篮,人们拿它当稻箩还合适,要是用来挑土,就太大了。
安葬了吴老四的第二天下午歇放的时候,工地指挥部又通知民工们集中观看慰问演出。这次慰问演出的地点,离东圩土塘很近。是在刚挑起来的山河大埂上,把大埂当做现成的舞台。
这是乡中心小学组成的文艺宣传队前来工地上慰问演出。大堤舞台的北面,是河心,聚集着上万的民工。一些稍微上了年纪的人,远远的找着安静的地方坐了下来,文艺队演出什么,他们毫不关心。他们咭咭咕咕的中心话题,就是用什么办法能搞到吃的东西。小王村的王老三说道:“离这里不远的黛湖滩上,有一滩的好野藕,要是能挖一点来,像这样歇放的时候搞点吃吃,也能少饿些肚子。”东圩村的董老二听了,心里豁然开朗:这桩好事情我怎么就是没想起来?于是,他便默默地站了起来,自个儿去挖藕了。
鼓乐齐鸣的大埂上,演出不一会儿,就蘧然收场了。慰问演出立即变成了斗争大会。在一旁想做世外桃源人的年长者,也把注意力集中到了会场上。他们听见乡党委书记王一凡说:“在举国上下肃清反革命份子,鼓足革命干劲建设社会主义的大好形势下,暗藏的反革命份子互相勾结,反对共产党领导,煽动落后社员,企图破坏社会主义大好形势,复辟他们失去的黑暗天下。在肃反运动深入开展的今天,我们乡又抓到了一个反革命份子。现在,把这个反革命份子押上来,由我们的社员群众对他进行斗争!”他说过以后,两个民兵推搡着一个十五六岁的毛头小伙子,把他押到了土台上来。
随即上来一位二十四、五岁的汉子,他指着这押上来的毛头小伙子说:“他叫邢庸,是我们队里在县城读书被开除回乡的青年。他在学校里与他的反革命老师相勾结,进行反革命破坏活动。他的老师被政府在肃反运动中挖了出来,是个历史反革命份子。他老师手下的反革命小集团也被清查了出来,邢庸就是这个反革命集团当中的一员。他被学校开除回家后,对政府一直怀恨在心。”
原来,邢庸的老师周而杰,解放前在国民党县政府里当过文员。在肃反运动中,被清查了出来,打成了历史反革命份子,今年暑假中就遭到了逮捕。周而杰老师文学水平很好,在他任课的班级上,把几个爱好文学的学生组织在一起,成立了一个“映山红”诗词学会。他被逮捕后,诗词学会里的学生都受到株连,成了他反革命小集团的成员。邢庸不忍心“揭发”自己的老师,被开除回家了。回家后,肃反运动追查到了他的家里,又叫积极份子们搜查他平时的言谈,并且添油加醋,罗列罪名,把他也要逮捕起来。
这位汉子继续说道:“邢庸回家后,看到大家都拥护共产党的领导,热爱社会主义制度,热火朝天地进行社会主义建设,他恨得咬牙切齿,在社员们面前多次进行反革命宣传,他说‘集体生产没有一家一户的生产好。集体生产,把大家都拴在一起,活拼死了。’他又说‘粮食三定,实际上是要农民把收到的粮食都交给国家,农民们收到了粮食也要饿肚子。’还说‘老做田的,都是出粗力气的人,吃定量的四百八十三②,哪能做得动活!’真是反动透顶,一派胡言!解放前,我们劳动人民受压迫,被剥削,如今当家做主人了,不搞社会主义,难道还要搞单干户吗?粮食三定,是国家对农民生产和用粮的计划安排,我们农民把粮食交给国家,是光荣的义务;按人口定量配口粮,体现了计划用粮、节约用粮的好政策,人人都能吃得饱,怎么会做不动活呢?邢庸简直是在说瞎话,目的是污蔑我们党的英明政策,煽动落后社员反对共产党领导,想变共产党的天下为他反动派的天下。我们广大社员坚决不答应!”
他说到这里,又上来一位三十岁出点头的汉子,他指着邢庸说:“小邢庸在学校里念书,跟反革命老师把思想学反动了,忘了本。他家是中农,要不是解放了,他哪能念得到高级中学的书?书念好了,有了知识,却反过来反对新社会。还想煽动我们社员也反对共产党。真是忘本忘得变成了反革命!他说粮食定了量,就做不动活了,我也是和大家一样地吃定量的粮,一样地打饭吃,一样地在这里挑山河埂,每天我总是吃得饱饱的,有时候还吃不了。要是不打饭吃,我还吃不了这许多。依我说,‘粮食定量就是好,能节约,吃得饱。修山河,干劲高,挑起土来像赛跑。反动的小邢庸啊,你怎么敢说还不好?’”嗨,这个人居然说起顺口溜来了!
他说到这里,王一凡站到了土台前面说:“查邢庸,在县城读书时与思想反动的反革命份子打得火热,经常书写反对新社会的诗文,反对共产党的领导。今年秋天被学校开除回乡后,又在社员中散布反动言论,进行反革命活动;对修山河不满,消极怠工,在工地上劳动,故意偷懒,拖全队的后腿。现在又公开猖狂地反对粮食政策。他的言行,是现行反革命行为。实属死心塌地、顽固不化的反革命份子。为了严肃国法,确保我党方针政策贯彻执行,根据他的一贯表现,党委决定,马上逮捕反革命份子邢庸!”
本来,邢庸天真的以为,现在搞大型水利,为了镇镇别人,搞几个人做活靶子挨斗争,是玩惯了的伎俩。“今天拿我玩一下法,大约也就罢了”。可是,眼下王一凡却说要逮捕他,便立刻紧张了起来。对着王一凡,他说道:“逮捕我?你有逮捕证吗?”他哪里知道,这是早就安排好了的事!王一凡听了,嘿嘿地冷笑了两声说:“到底是知识份子,还要逮捕证呢!好,给你。”他说这话时,两个带枪的民兵,分开在邢庸一左一右地站着。
王一凡叫道:“小魏,把邢庸的逮捕证拿来!”一个年纪约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在自己黄布挎包里,拿出一张纸来,往下一蹲,用个本子放在大腿上,将纸铺在上面,“唰唰唰”地写了几个字,递给了王一凡。原来,这位姓魏的青年,是党委秘书。王一凡拿了那张“逮捕证”,往邢庸面前一展,说:“你签字吧。”邢庸真的见了逮捕证,哭了起来,说:“我还没有到法定的成人年龄呢,你们就逮捕我呀?”王一凡说:“你这个小反革命份子,难道还要等到你真的反了天,再来逮捕你吗?”说着,从自己衣服上口袋里拔出一支钢笔来,递给了邢庸,邢庸用颤抖的右手在王一凡展开的逮捕证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王一凡见他签了字,右手一挥,吼道:“捆起来!”两个民兵如狼似虎地扑向了邢庸。一根筷子粗的新麻绳勒向了邢庸的胳膊。他稚嫩的胳膊被反剪着,双肩被捆得拢在了一起,胸脯也凸了出来。倔强的邢庸这时候倒不哭了,还昂着头颅,任他们捆绑,脸色却由微红变成了灰白,但是没吭一声。台下观看的人们见了,个个啧啧叹息,纷纷议论道: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一点点年纪,就被逮捕法办了?逮捕就逮捕吧,为什么要这样的折磨他?谁不是人生父母养的,把他捆成了这个样子,真叫人寒心!
忽然,台下却有人声嘶力竭地喊起口号来:“打到反革命份子邢庸!”“逮捕法办反革命份子邢庸!”稀稀落落的口号声,在广庭大众的喧哗声里显得有气而无力;众多人的不断的唏嘘声,却显得惨淡而哀伤。这时候的邢庸,已经被两个民兵推推搡搡地押下了土台,又被押往新镇方向的路上去了。人们见状,没等到宣布散会,便都无奈地在一片唏嘘声中离开了会场。
①超近:对直的走近路,与“绕道”相反。
②定量的四百八十三:粮食三定时,农业人口全年定量口粮是四百八十三市斤稻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