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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尘埃未定生扑朔
次日酉时。醉香楼。张公应邀与冯岁如在包房对饮。
桌上酒菜飘香,炉中檀香袅袅。冯岁如斟上满满两杯好酒,递与张公道:“这杯酒敬张兄,感谢兄台多日劳累奔波,替敝县破了一桩大案。”
张公谦逊道:“分内之事,不足贤弟挂齿。来,喝酒。”说罢两人举杯相碰,一饮而尽。
之后两人便家长里短聊了起来,诗书礼乐,士农工商,皆在话头。常言道:“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两人杯盏相交,你一言我一句,未见止意。又闻,有话时短,无话时长。两人这一聊,不知不觉便到了掌灯时分。
此时二人皆有醉意,张公也难得一醉。也许是近日来压力太大,两人皆不顾酒量豪饮,乐得做回酒中仙,痛痛快快地放松一回。最后实在无力走动,还是托小二找衙门派来了官轿方才回去的。
第二天,到了衙门点卯的时候,孙住见知县大人还没上衙,又不好打扰,只好在堂上候着。不一会儿,就有守门衙役来报,说有一男仆打扮的年轻女子在衙外击鼓鸣冤,点名要找按察大人。
孙住这下可等不住了,索性到冯知县卧房外扣门。昨夜因过饮还有些昏昏沉沉的冯岁如恍惚间听到有人敲门,艰难地从榻上撑起身子,口中懒懒散散地回了句“谁呀”。
“是我大人。”孙住在门外回道。
冯岁如似乎还没起床的打算,反而问道:“这么急着找本官何事啊?”
孙住见大人语气里隐隐有几分责备之意,忙道:“大人,现在已经辰时了。”
“辰时?”冯岁如迷迷糊糊念叨了一遍,突然,猛地揉揉眼睛,看了眼窗外,“噌”地从床上起身,边穿衣服便问,“张大人走了吗?真该死,说过要早起为大人送行的。”
“大人不必自责,”孙住在门外又道,“按察大人估计也还没起呢,房门到现在连个缝儿都没有。您也不必担心,张大人恐怕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这是为何?”
“衙里来了个喊冤的姑娘,点名要见张大人。”
“看来张大人‘麻烦’了,昨天当着那么多百姓的面破了奇案,恐怕日后指名找他喊冤的人是没个完了。”话方说罢,冯岁如已经穿戴完毕开了房门。也顾不上梳洗,急忙和孙住往衙堂走去。
到了衙堂,冯岁如看到了喊冤的女子。女子年纪约莫二十来岁,面容姣好,肤色白皙。虽然身着男仆装束,仍难掩其妍丽姿容。只是此时女子一脸哀容。眼无秋波,但余悲色。
冯岁如见对方好端端一个女子却扮作男装,且肤如凝脂,手如新笋,不像丫鬟仆人身份。便问道:“姑娘击鼓鸣冤,不知有何冤情,大可对本县讲来。按察大人刚刚劳碌完,正在休养,不便打扰。”
“不,”女子坚持道,“小女非见张大人不可。”
“这……”冯岁如考虑了片刻,叫过孙住,嘱咐了几句,随后孙往张公住的寝房走去。
之后,冯岁如又对那女子道:“本官已经叫人去请大人了,现在可以说了吧?”
谁料女子还是摇头,且语气变得哽咽起来,冯岁如也不便与她为难,只好静候张公来堂。
又过了一二刻钟,张公终于随孙住赶了过来。一见张公暗沉发黄的脸色,便知昨晚饮酒过多,到此时尚犹睡眠不足。而且看其急急赶来的样子,似乎依然没顾上梳洗,看上去似还有几分醉意一般。
那女子见张公慌忙上堂,且又因精神不佳有些疲态,便态度一转,嘲讽道:“堂堂三品按察使,却与下面属吏整日酒肉欢娱。案件未明,不知慎审,只顾着早日结案,好邀功请赏。日上三竿,还卧枕思眠,如此不管冤者死活,与草菅人命何异?”
这番话如同让张公在冷水里扎了个猛子一般,顿时睡意尽消,疲态全无,用手反复搓了搓脸,强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问女子道:“姑娘可能有些误会,近来本官连日查案,身心俱疲,结案后才得一闲。昨日因与知县大人话别,说到尽兴处,不免多喝了几杯,以致今日有误时之失。刚才听姑娘话中有话,不知所谓何意?”
冯岁如见女子突然态度大变,语气颇为失礼,也忍不住为张公辩解道:“本官认识按察大人多年,所遇相识之人无不赞其是清廉典范,为官榜样。不夸过千也有数百,这些人总不至于都是阿谀奉承之人吧?再则,人非圣贤,不可无半分不是。张公即便有错,也定是无心之失。何况古人不也常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吗?今日姑娘一来就斥大人‘草菅人命’未免有些偏颇过度了?你想想,若大人真如你所说那般是徇私舞弊、黑白不分的糊涂官,恐怕早将你拶起来了,还能忍你这般羞辱?”
那女子听了冯岁如这番话,也暗自思量起来,继而也意识到自己确实有些失礼。虽不好意思道歉,但语气却收敛了许多。她对张公道:“小女实无心冒犯大人,此次来是为了大人前日所破一案而来。”
“为毛竹山一案?”张公纳闷道,“你到底是谁?”
女子回道:“小女姓王,小名雪容。”
“刚才你说此案有冤,言之何意?”张公又问。
王雪容回道:“小女斗胆问大人一个问题,还请解答一二?”
“愿闻其详。”
王雪容遂问道:“大人可曾到毛竹山的悬崖上搜查过?”
张公虽不明王雪容到底想表达什么,但还是如实道:“本官早已查过,有问题吗?”
“好,”王雪容又道,“那小女再问大人,您在山上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吗?”
张公略微一想,便道:“倒是在离悬崖不远处的一块巨石附近发现有人活动过的痕迹,不过经本官查证,死者并非从悬崖摔下,且从凶手的作案手法来看他也没有必要上到崖顶。所以,那些痕迹应该是附近采药的村民留下的,于本案无关。”
“大人说得对,山顶上的活动痕迹确实不是凶手的,那是季源和小女留下的。不止如此,方少清看到的两个背影也是我和他。”王雪容说出此话时神情凝重而坚定,似是做了一个十分艰难的决定。
张公心里不由一顿,脸上表现出了怀疑,冯岁如和孙县丞也感到不可思议。都看向张公,欲视其反应。
张公惊讶之余,持以半信半疑的态度问道:“王雪容,季氏兄弟杀人一案已经告破,证据确凿,昨天就已具结上呈。现在你又跑来说他二人没罪,可有什么凭据?退一万步讲,就算本官确实有所纰漏,前日在毛竹山公审时你为何不来提出?如你所言属实,他们既然没有杀人为何当时不提出来为自己洗清嫌疑?最后又为何在并未受到任何严刑逼供的情况下伏法认罪?”
在张公的重重追问下,王雪容脸泛绯红,神色赧然,说话也吞吐起来:“其实……其实小女和季源公子……早已是情投意合,只因家规严谨,时常不能相见,所以……所以就……”
话已经说到这份上,张公自然明白王雪容的意思。当下沉吟半晌,在心里捋了捋头绪,总结道:“本官听懂你的意思了。你是说你和季源两情相悦,未经父母媒妁私定了终身。因家规谨严,两人难得一见,于是约了个方便日子在毛竹山私会,是这样吗?”
王雪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众人皆惊讶不已。张公又问:“方少清看到的两个背影,其中身材瘦小的那个是你?”
“没错,”王雪容回道,“因为担心被人认出,所以阿源给了我他弟弟的衣服。”
“不对不对,”张公连连摆手,“就算你说的是真的,那也不能证明他无罪。我们在山上找到了他作案用的绳索,而且当天早晨酒肆伙计也看到他去买过绳索。我们在公审前特意派人去城里的器具店问过,有老板可以证明季氏兄弟去买过绳索。”
“这绝对是巧合!”王雪容开始有些激动,“阿源确实买过绳子,不过那是为了给我做绳梯用的。”
“绳梯?”
“没错,当天阿源约我去毛竹山看蝴蝶。因为家中看管甚严,爹娘不让我随便出门。阿源只好买绳子做了一把绳梯,托我的贴身丫鬟悄悄带上楼,衣服也是那时候送过来的。当天上午我换了男装,用绳梯下楼,同兄弟俩一起回的靖安县。不过后来去毛竹山只有我和阿源,弟弟阿远并未同去。大人若不信,可随我去府上,房中尚有绳梯为证。”
“这个本官自会安排,不过眼下本官还有话要问。”
“大人请讲。”
“既然季远没有和你们同去毛竹山,为何方少清说看到他二人下山时他不提出反驳?”
“他为了帮哥哥保守秘密。如果他坚持声称案发当日没有和哥哥在一起,那么一旦大人查出阿源身份,小女女扮男装的事势必被揭穿,到时候小女恐声名尽失,再无脸面面对世人了,甚至父亲也会因此不认我这个女儿了。”说罢王雪容嘤嘤欲泣,令人生怜。
张公继续问道:“既然你知道暴露身份后后果如此严重,为何今日又挺身出来作证,难道你现在就不怕别人说闲话,责备你辱没门风了吗?”
“小女已经想通了。比起无颜面对亲朋,我更怕无颜面对遭受冤狱的阿源和阿远。若能换取阿源无罪,往后纵然不再面对世人又何妨,有阿源一人足矣。”
“好一对神仙眷侣,不过本官断案只讲证据,所谓法不容情即是如此。虽然你说得情深意切,让人动容,不过仍然证明不了季氏兄弟无罪。在死者被杀的第一现场我们找到了死者生前写下的一个‘季’字,这是对于季氏兄弟杀人最有力的证据。而且季氏和死者有过借贷纠纷,有足够的杀人动机。”
“借钱的事阿源不曾和我提过,”王雪容道,“只是家父一直想为我寻一门当户对的亲事。对于阿源这样的家境父亲是决然不会同意的。所以阿源借钱可能只是为了做什么生意,或是为了筹钱向父亲提亲。阿源的父亲就是一个乐善好施之人,我相信他们也不会是那种贪得无厌的人。”
“这个你说了不算。本官有个疑问,既然季氏兄弟家境贫困,我想他们是请不起大讼师了。那个宋煜龙想必是你安排的吧?”
王雪容想都没想便承认道:“没错,是小女安排的。不过我没告诉他这些,我原以为凭他的才能可以轻而易举地洗脱阿源的嫌疑,但没想到还是失败了。一定有人在背后陷害阿源他们。”
张公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从堂外跑进来一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众人一起朝她看去,王雪容顺口叫了一声“翠儿”。张公和冯岁如倒认出对方来——正是前几日在郊外遇到的那名丫鬟。这么一来,眼前的王雪容自然就是那个戴面纱的大户人家的小姐了。
只见丫鬟也不懂规矩,跑到王雪容身边气也来不及喘就道:“小姐不好了,老爷到处找您,您还是赶紧回去吧。”
王雪容听了,也心急如焚,正准备向张公告辞,不料对方先问道:“你和这个丫鬟几天前是否去靖安县郊外游玩过?”
王雪容愣了愣,不知何意,丫鬟附在她耳边小声道:“小姐,这两位大人好像就是前几天发现我们的那两个人。”
王雪容立马想了起来,便回张公道:“没错,那天父亲外出办事了,难得有机会外出,所以我让马夫带我们到郊外去散步采花。这有什么问题吗大人?”
“没,没问题。”张公口中说着。心中却思绪翻涌。
王雪容又道:“若大人没事,小女先回去了,不然家父又要生气了。至于小女刚才所提还请大人三思,不要冤枉了好人,却让真正的凶手逍遥法外。”说罢也不等张公等做官的回话,带着丫鬟径自去了。
冯岁如和孙住起身准备去拦,却被张公喊住。冯道:“大人,难道你真信了这女子的一面之词?”
张公心中思索着,并不说话,好一会儿才突然反问道:“韩桑一案具结报告大概到哪儿了?”
冯岁如一愣,随即道:“这会儿应该快出南昌府了。”
张公把手一背,朝衙外走去,边走边掷地有声道:“立刻派人拦下,本官要重审此案!”
冯岁如和孙住瞠目结舌地站在身后,虽不解其意,却也只能耸耸肩,照令行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