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六章 鸿门宴（三）：欲擒故纵

吴阿四豪宅，贵宾房内。

几个青帮大佬热情的围拢上来，拉住了周阿毛的手，嘘寒问暖。大家都是青帮的老兄弟了，现在老友就别重逢，自然分外亲热的。

“阿毛哥，你这次重返上海滩，就代表杜先生他老人家亲自返回上海滩，实在是大喜事呀，兄弟我先干为敬！！”青帮堂主周骏首先端起了酒杯，也不看周阿毛喝没喝，直接一杯绍兴黄酒就下了肚子。

周阿毛笑道：“周老大，咱们两个五百年前是一家，今生今世更是青帮兄弟，比亲兄弟还要亲上三分的，既然你如此看得起我阿毛，我自然舍命陪君子好了！！”

说完，他也端起一杯绍兴黄酒，一饮而尽。

这位周阿毛能够在杜先生身边风生水起，除了油嘴滑舌，豪饮也是他的成名绝技，也难怪，混黑社会的，不会喝酒就等于没有通行证的。

“阿毛哥，都是老弟兄了，好久没见面。”周骏身边的一个老大又端起了酒杯，笑道：“我李老虎的酒，你喝不喝？”

“老虎哥，你这是开玩笑了！你是我帮里的长辈，你端起了酒杯，我怎么敢不喝？！”周阿毛笑道，又端起了酒杯，两个人大笑，一饮而尽。

阿成面带微笑，站在周阿毛身边专门负责倒酒，这么说吧，周阿毛是来者不拒，跟这一桌的十来个老大人人对饮了一杯，果然爽气的很；而更让人佩服的是，十来杯绍兴黄酒下肚，他依旧面色不改，语句不乱，实在是酒场之中的骁将，混江湖的榜样！！

众人嘻嘻哈哈，说些闲话，大有久别重逢，相见恨晚之感。

周阿毛的小眼睛眯缝着，却依旧在滴溜溜乱转，渐渐的，他发现了一个有些不敢相信的画面，跟自己进行过走私交易的那几位堂主，今天一个也没有出现在这里！！

这是为什么呢？！难道……

周阿毛心中疑窦丛生，但脸上纹丝不乱，继续嘻嘻哈哈，应付着各路大佬的轮番轰炸。

“各位兄弟，阿四得罪了！！”正当周阿毛心惊肉跳胡思乱想的当口，贵宾室的大门突然打开，一行人鱼贯而入！！

今晚生日宴会的主角吴阿四摇晃着肥大的身体，一马当先，不，应该说是“一猪当先”，走在最前面，而青帮的好多堂主级别的人物，都跟在他后面，这更让吴阿四显得卓尔不凡，威风八面，如此气势，即便一年之前，就连吴阿四自己也是不敢想象的----谁让人家现在，抱上了日本人的大腿呢。

吴阿四面带笑容，双手抱拳，却挑着一对大拇指，高高举起，这正是青帮的标准手势，表示对房间内各位贵宾的尊敬，还有他这个主人姗姗来迟的歉意。

“阿四，你这个猪头，让人家焖锅里面炖了？！”李老虎的帮里辈分比吴阿四高，显然又对吴阿四的迟到很不满意，自然口无遮拦的笑骂道：“让这么多兄弟们等你，你他妈的什么意思？！来，连干三杯，否则我们饶不了你！！”

他举起一杯酒，左手的两根手指，却放在了自己的右肩膀上，这正是青帮兄弟的又一种手势，大有兴师问罪的意思----吴阿四待客疏忽，这在青帮的规矩里可不是小事，身为长辈的李老虎，这是代表老大们怪罪吴阿四了。

“老虎哥！！”不等吴阿四回答，跟在吴阿四身后的周老大忽然走了出来，笑道：“您有所不知，阿四哥之所以姗姗来迟，都是因为我，所以这杯酒，兄弟我替他喝了！！”

他二话不说，走到桌前，拿起一杯酒，仰脖子就干了。

贵宾室的诸位大佬面面相觑，江湖规矩，出现了这样“抢着喝酒”的场面，就表明，刚才是吴阿四为这个周老大做了某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周老大虽然碍于情面不能明言，但抢了这杯酒，替吴阿四向众兄弟表示歉意。

“周老大，实在抱歉，兄弟我明白了！！”李老虎大笑，向吴阿四竖起了大拇指，道：“阿四，你讲义气，顶呱呱！！”

“哈，老虎哥，你们不怪罪我这个猪头，我便高兴，来，我陪你们一杯！！”吴阿四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举起了酒杯，笑道：“青帮弟兄们之间，再大的事情也是小事，来，干了！！”

他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周阿毛看到跟自己来往的那几个堂主，除了谭老三之外，此刻都跟在吴阿四的身后，心里的疑窦逐渐降低了：显然刚才他们都在二楼，帮着吴阿四和周老大，追查那一只可恶的“咸猪手”去了，怪不得！！

吴阿四显然已经给周老大找回了公道，周老大虽然碍于面子和隐私，不便将这件事情当众直言出来，但看得出来，他对吴阿四的“义气”还是很感激的，尤其是吴阿四的那一句“青帮兄弟之间，再大的事情也是小事”，更是让周阿毛心里释然了不少：是呀，虽然这个吴阿四现在跟着日本人混，到底还是自己的青帮兄弟，吃里扒外的事情，恐怕他还是做不出来的----自己刚才的担心，看来的确是多余的。

“你们这帮小赤佬，没等我来，就他妈的吃喝玩乐上了，还讲不讲规矩？！”又听到一个人的高音嗓子大喊着，嘻嘻哈哈的几乎是撞进屋子里来，不是青帮龙头张虎林，又是哪一个？！

张虎林身材高挑，强壮异常，中式长衫之下壮硕的肌肉棱角分明，一看便是“有故事的人”----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他早年在卢永祥的军队里面当兵，枪林弹雨，杀人如麻，后来卢永祥在军阀混战当中失败，张虎林便带着一票兄弟脱离军队，进了大上海，靠着拳头和砍刀，还有十来条破枪，硬是杀出了一块地盘，逼着青帮吸收他们入帮，稀里糊涂的变成了青帮的大佬----现在连青帮龙头老大的位置都坐上了，恐怕当初连他自己，也是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吧？！

昔日著名的上海滩三大亨当中，黄老爷子有威望，杜先生讲义气，而这位张虎林，靠的就是好勇斗狠，他瞪眼起来，什么样的人物都敢砍的----民国二十六年，上海清共，主谋虽然是蒋委员长和杜先生，但真正主持动手的，正是这位张虎林。当天晚上，也正是张虎林，派他的手下和杜先生手下的“四大金刚”共同出马，一同将上海总工会汪委员长，塞进了麻袋，活埋掉的。

“龙头来了，众兄弟拜见龙头！！”吴阿四笑道，众大佬纷纷离席，向张虎林拱手鞠躬，这算不得青帮的正式礼节，只是青帮弟兄平常的见面动作，毕竟，今晚的主角是吴阿四，不是他张虎林。

“好啦，好啦，这些规矩，就免了吧！！”张虎林大笑道：“要是细论起来，你们里面有好几个还是我的帮里长辈，你他妈给我鞠个躬，照规矩我就得下跪磕头还礼，这多他妈不划算？！要我说，今天是吴阿四的喜日子，咱们也不要讲什么辈分规矩，大家乱哄哄坐了便好！！”

众人大笑，真的乱哄哄围着巨大的圆桌坐了下来，龙头发话，自然必须给面子的。

“什么也别说，大家先干了这一杯再说！！” 张虎林刚一落座，就抄起了桌子上的酒杯，众人乱纷纷都端起了杯子，人人一杯绍兴黄酒下肚。

“吴阿四，你小子招待客人，便用这样软了吧唧的‘茶水’吗？！”张虎林对吴阿四笑骂道：“来点儿够劲儿的！！”

他这是嫌弃吴阿四提供的昂贵的珍藏版绍兴黄酒，酒劲太小了，果然是老兵油子的本色！！

“龙头发话，敢不听从？！”吴阿四大笑，道：“都是那帮王八蛋说绍兴黄酒好喝的，其实我也觉得跟茶水差不多----小赵，赵冰凝！！你他妈的还愣着干嘛，把咱们放着的好酒都拿进来！！”

“好嘞！！老九，快点儿快点儿！！”吴阿四身后的赵冰凝笑道，他现在在江湖上已经颇有头脸，但在这样的场合，他只能做一个上酒上菜的小二，这便是规矩，老大们面前，没有他赵冰凝坐的地方。

鹰眼老九就更是如此了，他连连点头哈腰，连说话的份儿，都是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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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人出了门，却忽然快速的对了一下眼神，走进了贵宾室旁边的一个小房间。

小房间内，六个精壮的汉子正等着他们，为首一个人，竟然是梅机关的特别行动队队长武田大尉！！

此时的武田和手下的特工，都已经打扮成了青帮的手下，穿着短衫布鞋，惟妙惟肖，如果他们不开口的话，还真看不出是日本人呢----职业特工，讲究的就是扮什么像什么，自然不是那样容易穿帮的。

“武田队长，我都看清楚了，”鹰眼老九看着武田大尉，笑道：“那个周阿毛，右边腰带上插着一支手枪，左边腰带上，挂着一颗英国钢珠手雷。”

鹰眼老九从十几岁开始，就在赌场里面混，从扫地开始，不知挨了多少打（赌徒们最烦的就是赌场里面扫地的，尤其忌讳他们手里的扫帚，所以扫地的小子，不挨打才奇怪呢），最后才成为“压舱”（赌场里防老千的“技术指导”），这个艰辛的过程之中，他练就了一双贼眼，只要他看准了的事儿，就绝对不会错----当然，天生的超长视力，也是必不可少的，这位鹰眼老九，天生就是“夜眼”，漆黑的夜里，他从来健步如飞，甚至跑得比白天还快的，很多吴阿四的手下开玩笑说，这小子家里晚上不用开电灯的，省了多少电费呀！！

听到鹰眼老九的“技术分析”，赵冰凝眼睛都直了：刚才自己明明也偷窥了周阿毛半天，却最多只能看出，他身上带着一把手枪，可是这个鹰眼老九，到底是怎么样看出来，周阿毛身上带着手雷，而且是英国造的钢珠手雷的呢？！

如果不是和鹰眼老九如此的熟悉，赵冰凝简直就会怀疑，这小子是在胡说八道了。

所谓英国钢珠手雷，顾名思义，便是预先配置了一百粒钢珠的手雷，这是英国佬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当中设计出来，专门用于堑壕战的缺德玩意儿。这东西在密闭空间里面爆炸，钢珠急速向四面八方射出，周围的人，一个也不可能幸免----表面上油嘴滑舌嘻嘻哈哈的周阿毛，真看不出来，心里面却狠毒得如此厉害！！

“你没有看错？”武田看着鹰眼老九，忽然自己又补了一句：“当然，你不可能看错，你是鹰眼老九嘛----既然目标身上带着这个东西，我们动手，恐怕要费上些力气了。”

“武田队长，周阿毛这个人虽然没有什么过硬的本事，但他的体重，却有二百三四十斤，一个人，绝对制不住他。”赵冰凝说的都是实话：“我的意见，不如直接用无声手枪，一会儿进门的时候，直接从他背后干掉他。”

“不可。”武田摇头，道：“手枪这东西缺乏准确度，子弹一旦打偏，就会干掉桌上其他的青帮大佬，上面不允许；而且即便子弹打不偏，他这么大的身躯，这么多的肥肉，你也未必能打到他的要害上，到时候他狗急跳墙，把腰带上的手雷一拉，大家都会跟着他，被高速飞行的钢珠撕碎了身体的。”

一想到钢珠横飞，撕烂人的脸和肌肉，整个贵宾厅里面血肉模糊的画面，赵冰凝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周阿毛一旦受到袭击，马上就会知道是什么人对自己下手，他必然在第一时间选择跟众人同归于尽，所以不用怀疑，他一定会把手伸向裤带上的手雷的。

“那就只能在第一时间，控制住他的手了。”赵冰凝皱眉道：“可是他的体重，实在是……”

“不只是控制他的手，还必须要了他的命！！”武田狠狠的说道：“上面已经下了命令，这个人，不用审讯，直接处决。”

“那我们就必须好好安排一下，所有人的动作都必须协调好，一个人出了岔子，就麻烦了。”鹰眼老九忧心忡忡，毕竟，干掉一个二百四十来斤，而且腰上挂着手雷的家伙，不是一个很好完成的任务。

“阿成也是好手，可以帮忙的。”赵冰凝忽然说了一句。

武田点头，微笑道：“那好，原计划不变，只是，我们几个人的站位，要调整一下，你通知阿成，参加行动。我们不能让外面听到异常的声音，所以，赵先生，一会儿你要受些皮肉之苦了……”

这个卑鄙的杀人计划，不到两分钟就策划完毕，每个人的心里都没底，因为他们根本没有彩排时间，一旦上场，立刻就是“现场直播”，而且机会，只有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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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头老大，你要的好酒，从五粮液，到苏格兰威士忌，应有尽有！！”一走进贵宾室，赵冰凝就夸张的高声说道。

他身后的鹰眼老九和武田大尉，还有武田大尉的两个手下，手里都抱着几瓶好酒，走了进来，把这些酒，都放在了桌子上。

吴阿四眼珠一转，忽然瞪眼道：“你们这帮傻驴，让我们自己倒酒喝吗？还不快伺候着？！！”

这也是预先设计好的环节，吴阿四这是在给武田等人接近周阿毛，制造条件。

于是武田等人，慌忙的打开了那几瓶子好酒，给附近的老大们一一满上----青帮喝酒就这点好处，是酒就喝，没有人挑剔什么“香型”“窖藏”“年头”“酒具”的，刚才张虎林说绍兴黄酒酒劲太小，现在已经有人，给他倒上了高纯度的苏格兰威士忌，这东西外号叫“进嘴汽油”，可不是浪得虚名的。

武田大尉，此刻就已经站到了周阿毛的身边，小心翼翼的，给周阿毛的酒杯里，倒上了一杯吴阿四珍藏多年的汾酒，独特的芳香，立刻让周阿毛心情大爽，笑道：“不是我瞎说，阿四哥这样的好酒，怕是上海滩的那些大老板们，家里也未必有这东西的！”

众人大笑，吴阿四更是笑得一把扯开了自己的衬衫，高声呼喊道：“阿毛哥，你对我的脾气，一会儿走的时候，带我几瓶好酒走！！”

谁能想到，这是两个胖子在斗智斗勇，吴阿四这看似狂放不羁的话语，实际上就是在安慰周阿毛的心，周阿毛此刻更应该确定无疑的相信，自己今晚上来了，却还是能“走”的。

武田站在周阿毛身边，又给周阿毛满上了一杯，此刻的他，面带微笑，温和无比，像极了一个俯首帖耳的小弟。

“这位兄弟，有劳有劳！”周阿毛看着武田，虽然他对吴阿四的手下并不特别熟悉，但总是感觉，身边这个倒酒的小弟，跟别的青帮弟兄相比，身上似乎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但究竟是什么不一样的东西，他还真说不出来。

于是，江湖经验何其丰富的周阿毛，便看着武田大尉，“随口”说道：“台山高远，几里山路？”

吴阿四陡然一惊！！

万没想到，这个狡猾的周阿毛，竟然对武田起了疑心，开口就是青帮的切口，他要问出武田的真假来！！

这两句话的意思，其实也很简单：这位兄弟，请问你尊姓大名，在吴阿四身边，什么身份？！

真正的考验来了，武田这个日本人，能够接住周阿毛的犀利问题吗？！

“山不在高，刀头万；水路三年，上岸系缆。”武田的脸上，竟然现出亲切的笑意，似乎是顺嘴就回答了周阿毛的提问，尤其是他一出口就是浓重的绍兴口音，这个日本特务的本事，也真是绝了！！

他的意思也很简单，便是：免贵，姓武，我是吴阿四身边的亲信弟兄，老资格了。

“哈，原来是武兄弟，恕我眼拙，来，咱们干一杯！”周阿毛笑道，虽然武田对上了他的切口，但狡猾的周阿毛，对武田的考察，却仍然在继续！！

武田一笑，拿起了桌上一个闲着的酒杯，却只向里面倒了半杯酒，两手平端起来，然后突然向自己的左上方一晃，方才喝了下去！！

而周阿毛手里的酒杯，却只是在嘴唇上沾了沾----青帮自然有青帮的规矩，老大请小弟喝酒，说是干一杯，却绝对不会真的干杯的，而那个小弟，则更是不能将酒杯斟满，否则，就是在表示，自己将要“漫”过老大，这简直是在找死了。

至于刚才武田晃的那一下，是在表示对祖师爷，对对方老大的感谢和尊敬，这套动作，严丝合缝，一丝一毫都不能错的。

周阿毛此刻终于放下心来，武田暗自长出了一口气，他终于通过了周阿毛的考验，获得了，站在他身后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