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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啼笑因缘

作者:齐得龙东 | 发布时间 | 2017-04-26 | 字数:5675

余家渡是个渡口,余家渡也是个镇子,这镇子离着咸阳城不远,还因了渡口而繁华。

余家渡的血光之灾,还得从一年前说起。

【1】

1925年夏至。

许五根的风湿病又发作了,缠绵半个多月,这几天才渐渐好转起来。

今天早晨睡的醒来,许五根发觉右膝盖的肿痛明显消散了,穿衣也不甚费劲儿,下了炕活动活动,行走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只是走道儿尚须缓行,右足稍一用力,膝头里仍然隐隐刺疼。

许五根心中窃喜,症状已然减轻了许多。也许马莲凤早晚烧香祷祝,轮到老天施恩了,一下子就轻松多了,虽然病根儿未知可除,不可贪心贪图老天爷的好意。

这一次犯病,比起前些年的几次不算折磨人。这次恢复的这个利索劲儿,天意所借,不知道是因为李迎松的药膏产生了奇效,还是李迎松传授的"太极调养法"使然。

许五根自认是个粗笨的老实人,对于太极拳的"阴阳调理",对那样一套深奥的理论,许五根仍旧颇为费解,也不想刻意去融会贯通,即便对玄论将信将疑,也不妨碍自己对于太极拳的钟爱。

不管怎么说,打太极是一种不花钱的治疗。

比起许五根自幼习练的八极拳,太极拳还有个好处,操练时可以承载身体的疾患,身体有多么痛苦,便将招式放到多么轻缓,不至于总是躺在炕上静养,象养懒病似的,觉得自己快和懒汉子一样没出息了。

【2】

马莲凤为许五根准备了一身很讲究的新衣裳。

许五根二十六岁了,今天就去相亲,这个马莲凤满怀期待的日子,由于许五根的腿疾发作已经延缓多日了,幸亏康复的还算神速,如果让女方认为许五根的风湿症是个顽疾,那人家还须相个什么面儿,也许直接就把委婉地谢绝了;也许,哪个又肥又丑又不穷的老女人,才会将就一个有腿疾的英俊汉子做丈夫哩。

马莲凤昨天晚上就灯熬夜,缀着衣服扣子绊儿的时候,回想往事不禁潸然泪下。马莲凤初嫁徐家,时年十七岁,公婆已双双亡故,丈夫的四个弟弟年纪尚幼,最小的弟弟许五根才两岁。

马莲凤为人妇二十数载,为人处世泼辣而贤惠,而丈夫许实根呢,生来老实忠厚。一个是勤劳朴实的木头人儿,一个是理家能手兼美妇,和和睦睦.胜如珠连璧合。

许实根夫妇身为长兄长嫂,这么多年来把徐家兄弟一个一个拉扯着成家了,那份儿功德,乡里人有目共睹有口皆碑的,用不着赘述。

奇怪的是,乡人街谈巷议闲论是非,提起马莲凤来,调侃嘲笑的话儿比溢美之辞还多,因为呀,马莲凤给徐家兄弟张罗下的媳妇儿,一个比一个刁钻,一个比一个势力眼儿。

马莲凤的贞德品格,把妯娌们秒成了渣渣。

许五根二十六岁啦.这才论及婚事,有几方面原因。一来,许家家底儿薄,而那几个兄弟,成家立业之后都各顾各了,仿佛许五根就是马凤莲亲生的儿子,娶上娶不上媳妇,所谓二哥三哥四哥的,似乎没有责仼也放得下良心。

二来,许五根十七岁不告而别当兵去了,他自找的,常常一年两载杳无音信,简直生死不明,有着这般悬念的人生状态,谁家敢把好闰女许配与他?

三来,许五根这些年挣到的饷银不少哩,似乎没有攒下几个,许五根俭省,把钱除了孝敬给大哥大嫂之外,也常被那几个嫂嫂勒索诓骗。

许五根也是个厚道的、了无心机的人。

眼下许五根不仅大龄,而且由于腿上顽疾丢掉了收入不菲的职业。许五根每年寄回家里的钱,平均有一百大洋之多,兄弟们建房、买地、置业,都有用到的,当然有"借"无须偿还。

许实根的两个儿子或读书或成家,也是大大依赖了来自许五根的进项。

许五根落下不争气的病根了,马凤莲只能心里默祷,但愿许五根娶到一个温厚良善的媳妇儿,知道疼惜自己的男人、爱护着自己的小家,哪怕与那三个货一样一样的,也小气、也小心眼儿实多。

至于许五根这些年在外闯荡,其赖以生存的真实职业,许家上下对外人讳莫如深,这年头儿无仇无怨的,别人也不想探究打听的。

其实,哥哥嫂嫂对许五根的江湖生涯也不是清楚呀,这世道黑白难分,了解多了反而徒增担忧,每个亲人宁原在心中揣测,也不相互谈论也不相逼问。

说麻木就麻木吧,无家可归者抛尸荒郊野外的还多呢,吃瓜布衣求天告地求保佑,能不捱冻受饥的,就特么别在人前卖弄三从四德装矫情了。

既然许五根有所隐瞒,都也就当他心怀苦衷吧。

把五弟许五根成了家,马莲凤的担子就御掉了一副,不说这是长兄长嫂的责任,就当是前世作下孽了,此生必消必还的。

至于姻缘都是天定的,王八看绿豆,哪有对不上眼儿的?只要不是濒危动物,想配对儿,其实也不难的。

许二根的丈母娘倒是把许五根很上心,一提就提了两户人家,成不成的见一见面儿,让人家品头论足一番,也不会丢什么人。

许五根让大嫂监督着打扮好了,赶上骡子刚要出门,金锁子上门讨什么税来了。

许五根认出了金锁子,深深打了一拱,口中称呼道:"三师叔。"

金锁子心中顿生懊恼,冷然道:"你,啥字辈儿的?"

许五根窘然了,又打千儿道歉,说:"失敬失敬。咱认错人了。"

许实根忙着向金锁子陪笑脸儿,说:"这玉米刚出苗儿哩,再多宽限一些日子么。"

金锁子道:"二十几亩,才两块钱,咱费这唾沫星子值不值?"

许五根急忙从衣襟里面的兜里摸出两个大洋,一揖递过去了,又退两步打了个拱。

许五根告别,牵着骡子出门去了。

金锁子给许实根打着收条,一边写字一边说:"三村五寨的,谁不知道东岭的许家,可是本分良善的好人家呀。不要听信地.主儿煽动,说这一项税该收还是不该收,这是县公所开议会定下的,免不了的。大地.主儿有钱有本事,不满意了就去和公家理论,别把小农小户扯到是非圈里去。对不对。"

许实根直陪笑脸儿,唯唯称是。马莲凤在一旁默然看着,她微笑着道个万福,因为金锁子告辞还向她恭了一下手儿。

马莲凤连忙把院门儿关了,还用门叉儿顶上了,许实根心里纳闷儿,马莲凤也不和他多说,转身去了许五根屋里,许实根跟脚儿要进去看,马凤莲把他推出去了,又把屋门从里边闩上了。

马凤莲在屋子里翻腾搜寻,许实根在窗外急得直跺脚儿。

许实根连连求情,说:"老五是你打小儿抱大养大的娃,你这是干啥哩么。"

马莲凤透窗骂道:"你滚远了。我不把搂住了绺些,让那几个货把钱掏扒空了,谁还怜惜他呢,眼看成了瘸子跛子啦,还有大半辈子要活呢,靠什么过活?指望能摊上好媳妇了,我都给他媳妇儿攒着呢。"

【3】

许五根牵着骡子。二嫂李仙芝侧身坐在骡子背上,这女人撑着一把油纸阳伞,一身儿穿戴很讲究,桃红柳绿的可是鲜艳,她脸上还描眉画眼儿的,也搽胭脂也抹粉了。

走着道儿,李仙芝还念叨:"这头一家儿的老爷是个大烟鬼,登门的礼物,怎么也得二两中等烟土。今年,旱的地方旱死了,涝的地方涝死了,总归收成不好,二两好烟也得半个大洋。这第二家的老爷呢,好吃好喝,顿顿儿离不开酒肉……"

许五根赶紧把骡子停住了,从兜里摸出三块大洋奉上,说:"二嫂,你上了你娘家门儿,也该带些礼品的。我不懂,一会儿路过集市,你一并把置办妥当了。"

李仙芝嗔道:"你看你出息的,连个花销儿也要托人。"不便推辞了,只收纳了两个大洋。

继续赶路了。李仙芝又说:"这第一家姓葛,葛姓儿是俺葛家庄的大族。族长葛仁旺,可是余家渡镇长余世纯的姑夫哩。咱去相亲的这一家的葛老爷,名叫葛仁怀,他与葛仁旺呀,爷爷辈儿是亲兄弟。葛仁怀只有一儿一女,膝下人丁苗稀,八成与他一辈子好抽大.烟有关系。他那独根儿的儿子,天生的病秧子,一年多前因肺痨而亡。咋说呢,这葛仁怀家可是大宅院儿,有良田几百亩;葛仁怀老婆本来就是端庄贵气好模好样儿,而这守寡的儿媳妇,那呀更是俊俏出众。哎,葛太太本来看不上咱家的门户,勉强同意相上一相见上一见的,碰上你腿上的毛病犯了,葛家人嘴上不说,我想呀,人家心里已是拒绝了的。咱出于礼节,也不拂了我妈这个媒人的面子,就让葛家人见一见,咱又不是鬼儿,咱也上得了台面儿。攀不上葛家的亲戚了也无大憾,葛仁怀老婆和儿媳妇,都让族长葛仁旺明铺暗盖睡着哩,村里的痞子无事不怕生非,晚上偷趴别人家窗户,有坏小子把丑事儿全看见了的。也难怪,葛仁怀不理家事,种地收租打理铺子,全赖着葛仁旺明里暗里相帮的。葛太太想着招赘一个沾亲带故的,象葛家本族的,或者她娘家本族的侄儿啦外甥啦,挑一个实诚的小伙儿过继么,这样才算称心称意。怎奈呀,心里委实还想要一个无牵无挂的,象你,没爹又没娘的,哎咳…咳"

李仙芝悲叹一声,又道,"不说那姓葛的人家了,他家看不上咱,咱还不想倒插过去他家哩,别人说葛家的闲言碎语可多,咱还想图个清静舒心的人家哩。哎哟老五呀,咱大嫂知道不知道,这可是把你倒插门儿哩,我可没敢在大嫂面前直言相告,万一撮合了,就只能赖你呀,你明白不明白。"

许五根一笑,说:“我知道。”

李仙芝说:"咱说的第二家儿,也姓许呀。许家也是个望族哩,只是这个当家的许成山,还不想把这个大儿子的未亡人、这小寡媳嫁出去,一是舍不得孙子孙女儿,再说这大儿媳也正经也娴慧哩,虽说人高马大有一点儿肥胖,却是胖得很匀称,半点儿也不难看,眉眼儿也很周正。这许家呢可是个小财主,而这大儿媳的娘家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大财主,这呢,就是许家抬爱这寡媳不舍其另嫁的另一个原因呀。要是你能把这个许刘氏娶回家,真算你的本事哩;若是入赘倒插门儿么,也好,都姓许,不用改名换姓哩。"

许五根说话了,说"咱不能先与许家相亲,不成了,再与葛家相呀?"

李仙芝说:"媒人先牵了葛家,葛家人爱面子。许家太太也说了,就让葛家的人先挑先拣。"

【4】

李仙芝的一个姑妈,是葛家伪托的媒人。

李仙芝姑妈早知葛夫人心中不悦,与葛家攀亲已经没戏了,两方还得把这个派对凑合一下,有礼有节的,显的不伤面子不伤和气。

李仙芝姑妈将自家的厅堂清扫了一遍,精心布置了一番,摆上水果茶点,邀请葛仁旺夫妻到家中一叙。

李家姑妈坚持这样做,因为她认定了预知的结果,就没必要再让葛家张罗一番大肆做作了。

李仙芝姑妈这样一装,如同葛仁旺夫妻到邻家串门儿闲聊,偶然和许五根碰到了一起似的。

许五根在李仙芝姑妈家的庭堂正襟危坐,行伍出身的汉子,很自然地流露出一些威武之气。

客人一下子来了不少,说是来打牌也好来串门闲聊也罢,谁都爱凑这样的热闹,都有兴致一观许五根的独角戏。

偌大的场面儿,让许五根有些儿发窘,脸红腮热,显露出了几分儿腼腆。

众人坐了个大圆场儿。葛氏夫妇就正好坐在许五根的对面。葛仁怀来了就是为了应个景儿的,一进门就按捺不住打了个哈欠,看他衣着光鲜却神色萎顿,那副面黄肌瘦而又心不在焉的烟鬼样子,就象等着过把瘾去死了。

大家都把目光避开了葛仁怀,许五根也不多看他一眼;盯着别人的尴尬之状,只能显得自己不雅、有失修养。

葛太太却是端庄秀雅、仪态万方,虽说人到中年了,秀发依然浓黑,丝质一般的梳得一丝不苟,发髻儿高高绾起;这女人额方鼻正,一双弯眉如妙手绘之,明目秋水;说她白皙面庞的轮廓与嘴唇的线条,从各个角度观察无不美仑美奂,简直巧夺天工。

真要佩服上帝的艺术才能了,只要上帝心情好了,捏弄出的美人模样儿,简直将达芬奇和米开朗基罗也秒成了渣渣儿。

葛太太自然流露出的神彩,悄悄儿征服了全场,至少,大家的情绪都被她的举止辞令调动了。

葛太太含笑打量了打量许五根,顾左右言道:"马莲凤那么贤淑的女人,调教出来的小子,真的不一般哩。"她笑出声儿了,大家就一起笑了。

都以为葛仁怀没有兴致说话,不料,葛仁怀还是很关心本来问题的。

葛仁怀迫不及待地就问:"你当的那兵,一月能拿到十几块的饷么?"

许五根一楞,说:"有时候多,有时候少。"

葛仁怀追问,"何时多何时少呢。"

许五根笑一笑,不语了。

葛仁怀便道:"当兵么,出生入死的时候,有赏钱儿就赚得多,对不对?人各有命,你上过战场拼过命的,看你还是活生生的,我那杰儿,倒是坐在家里亨平安哩,现在呢坟上的草都长满了。"

葛仁怀说着,就呜咽地哭上了,众人赶紧用好话儿把葛仁怀来安慰,在场的女人无不鼻子发酸,也把眼泪儿直抹。

葛仁怀不哭了,说许五根:"你的腿有毛病了,毛病大不大?说不大,你这么年轻,怎能不要你当兵了。"

李仙芝连忙解释,说:"他的风湿症只疼一条腿,那只是一阵一阵的,养护当心了免受风寒,康复了还是和常人一样哩。五儿,起来走动走动,让老爷看看。"

许五根红着脸,觉得自己象只猴子,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儿。

葛仁怀也不细观,说道:"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你不当兵了,也许是个好命哩。我找先生占过了,生辰八字都不相克。只是杰儿过世才一年,虽说乱世不循常规,可我寻思着,怎么也得兩年之后再论婚嫁妥当。话说回来,咱家里缺个壮丁哩。只要你不嫌弃咱家,就先给咱打上一年长工,到时若是两厢情愿,就把喜事儿办了。到时,若是不好将就.眼见不容易到一搭儿,咱家付你一年的工钱。你说呢。"

葛仁怀笑了,大家也一起笑。葛仁怀笑着打个呵欠,直把眼泪打出来了。

【5】

马莲凤一听,说是把五根入赘到别姓人家,倒插门儿过去,立时暴跳如雷,大骂李仙芝。

李仙芝说:“这是五根自己作主应下的,不听我劝我有什么办法,你能干你把他说教说教,我不管了。”

李仙芝说完撒腿就走。

李仙子逃到了街上,小声儿回嘴,说:"母老虎,还真是要了你的命.根子呀。"

马凤莲坐到地上大哭,直说要把亲事退了,二儿媳妇和大女儿跪在她旁边直劝,许实根束手无措直叹气。

许五根却是很平静,饿了,若无其事的,只顾在案板上又吃又喝。

马凤莲哭够了,哑着嗓子把媳妇女儿都轰了出去,轰赶许实根,许实根却赖着不挪窝儿。

马莲凤逼问许五根,说:"你咋,有那么多钱呢?"

许五根烦她了,说:"你见啦?你见了就把保管了得了。我给长官当保镖,救过长官的命,长官对我有恩典。"

许实根就说:"你长官是谁,叫啥。"

许五根道:"问什么问。什么张大帅、刘大帅的,哪一个不是土匪出身?别以为我的长官就不一样了。我的长官不是岳飞,是赵子龙。"说着嘻嘻发笑。

许实根也笑了,笑着说:"你这混蛋,不看孙子兵法,就知道看三国演义。"

马莲凤脱鞋,就照着许实根摔了过去。

马莲凤骂道:"正经的时候就没有你了。你明天把亲退了去,哪怕给葛家赔情磕头呢,那二十块的过帖礼钱也不要了。咱也娶那红花大闺女。"

许五根却道:"不退。我去过鬼门关的,死过好几回了。我看得开呢,司令太太给我保过媒,我都不承应的。当兵逢着乱世,命都朝不保夕的,那时我不想要媳妇,怕让媳妇儿担惊受怕,还让我心里多了牵挂。这往后,我这腿上的毛病若是还犯,去不了病根儿,我就打一辈子光棍儿。我不会赖上葛家,也不会赖上别姓人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