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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乱世鬼推磨

作者:齐得龙东 | 发布时间 | 2017-04-26 | 字数:3940

【1】

余世存不到三十岁,已经身为余家渡一镇之长。

余世存走在街上碰到金锁子,两人相互拱拱手打招呼,金锁子一如往常,打了招呼微笑避让,谦卑低头让余世存先行。

金锁子三十出头比余世存大几岁,两人都相貌堂堂,年轻而精悍。

余世存不急着走,陪笑却向着那街边的茶楼伸出相邀的手势,说道:“金爷可否赏光,到茶楼一叙。”

余世存的语气不大正经,让金锁子顿时放松了。

金锁子一揖笑道:“乱叫什么爷,恭敬不如从命。”

来在茶楼,两人对坐饮茶,余世存开言道:“去年《新世报》报道,说陕西一省烟田占到好田的三分之二还多。不知道写报道的那个记者死了还是活着。在这秦川,烟田有二十万亩,这是官方认可的统计数字,你意下如何,你说实际上是多还是少?”

金锁子笑道:“我哪里能知道,我有闲工夫我也没心去点检那个,我笨我想数怕也数不过来。”

余世存拔拉着盖碗儿,便说:“咱生在着大.烟之乡,难道还有其它的生意好做?我就不大明白了,七级堂养着百十来号弟子,钟鸣鼎食,七级堂的巨大花销是从哪里来的。做粮食买卖咱也做么,咱田产不比马元成少,马元成把地主儿比咱会当?进项就能有多大。”

金锁子恭手笑道:“七级堂的弟子,在堂会里喝个茶.也是喝自个儿的,人人都有交纳月费呢,大多数人从不在堂会里开伙吃饭。有活儿干了当然管吃管喝。”

余世存轻蔑一笑,说:“这么说来,是一帮痛恨烟土的义士聚在七级堂门下了,难怪要和许五根过不去,还想变着法儿算吴新田的旧帐呢。好,七级堂行的端走的正,自家不长尾巴,专踩别人的尾巴,可见马家兄弟都不是半吊子。”

金锁子发窘,讪然一笑。

余世存一揖,说:“我没有冒犯金爷的意思。七级堂是马家的,和你有什么切身的利害关系?你屈就于七级堂,也不过是图了混个人气,七级堂差遣驱使你,你也看不上赚那几个小钱儿的。”

金锁子一笑不语,捧起盖碗儿喝茶。

余世存笑说:“去年三月来咱这儿视察的赵成义特派员,那是张作霖张大帅的人,在赵成义眼里,陕西连一棵烟也没有的。赵成义来时,景兴帮私贩烟土被抓了,景兴帮母亲到我家托人情,拿着鸡蛋、枣儿,我妈不收不是看不上,而是爱怜她一家老小。”

余世存说:“赵成义下令严办,景兴帮母亲说,'谁不卖烟?只能怪自家运气不好。'要不是我爹我叔苦苦求情,早把景兴帮毙了,坟上的草都长满啦。哎,景兴帮在牢里坐着,马元成把景兴帮老婆日着,马元成这个半吊子真会当正人君子。”

余世存呵呵呵笑。金锁子无语,惟喝茶自解。

【2】

葛仰新从镇上纠集了一帮人去县里闹事,警备队把这些个带头儿的年轻人刑拘了。

余全莱在县城县公所,听闻之后去警备队把外甥葛仰新交保领了出来。

由于这些愣小子里面有几个是七级堂的弟子,又是成群结伙从七级堂出发去县城的,镇上的人议纷纷,都以为受了七级堂唆使。

一些家长抱怨七级堂,何况交保须要十块大洋,对一般家户来说不是个小数字,于是就去向七级堂吵闹要人了。

七级堂主马元成去了县里,警备队也买七级堂的帐,把扣留的人全都放了。

景兴帮儿子景时珍回来时,头上脸上还有皮带扣打破的伤痕。

景时珍嘻笑着,说:“都是听随了葛仰新的。队长问我为啥要求抓捕许五根,许五根杀人放火了还是偷盗强奸了?我说许五根给吴新田当过侍卫官,是祸陕小贼,警备队的人就纷纷揍我,队长还说,'麻辣个把子的,我给张大帅当过兵,也给吴大帅当过兵,照你的理儿来论,当兵的都该抓去坐牢?'”

彼时葛仰新正在外婆家消闲喝茶。

葛仰新对余全莱说:“马元成很可笑。”

余全莱说:“如何可笑。”

葛仰新笑说:“马元成聘了一个道士,据说那道士会炼丹药,会炼治疗伤寒感冒的海拉因。”

葛仰新发笑,余全莱说:“不要小看道士术士,那些人博大精深,没有他们不能的。”

葛仰新嗤之以鼻,笑笑不语了。

【3】

民国以来军阀割据。农业经济实乃民生之基础,却饱受战乱摧迫,百姓困苦,国力虚弱,社会面貌极度落后。

而普天之下早有一个共识:统一乃是改变现状并迈向繁荣昌盛的根本。这已经是一个常识了,妇孺皆知,既使最混蛋的军阀头子也未必不明白个中道理。

世事就是这么奇怪,万众都懂得的道理,往往人人都在敷衍。这就象凡夫走卒也知道三国故事, 知道诸葛亮如何排兵布阵,膜拜关羽的忠义,叹服赵云的勇敢,正津津乐道着呢,一听土匪来了无不撒丫子就逃,在破庙里躲藏安稳了无聊,三三两两扎堆儿又继续说古论今。

话说连续几任主政陕西的军阀头子,无不推行“勤民种烟”的政令,每亩烟田课以数个大洋的烟税,此种生财之道,似乎比起横征暴敛来钱更多更简便。

无道军阀首脑堪比黑道教父。对于普通百姓而言,天长日久了,也把种烟视为天经地仪了,这个现象,用“礼、义、廉、耻”的套路是没有办法评说的。

万事万物皆有其内在规律,什么种多了都不值钱,金子种多了金子也会象粪土一样贱。烟贱,广大烟农的日子也不好过了,发财的是那些黑.白两道的豪强,利用权势或者暴力操纵市场,把持控制着各个商业渠道。平头百姓种了地就一边儿老实去,打盹儿也别打算做个好梦。

金锁子是一个什么人呢?在乡人眼里,金锁子游手好闲、不物正业,而他却又是一个既强悍又有些歪本领的人。因为金锁子显然比一般人富裕呀,家有良田百亩,全都租出去了.交给亲戚代理,至于用于种什么从来不闻不问;而金锁子的老婆孩子常年待在岳丈家,待在咸阳城,金锁子在咸阳城的宅院也时常空着哩,雇请了一个老妈子打扫照看。

金锁子也不常待在葛家庄。金锁子在葛家庄的四合院儿也青砖碧瓦,前庭后园规规规正,却是时常大门落锁也靠亲戚照管,时不时去打扫收拾一番也靠别人。

金锁子喜欢在外游荡,却是做着一个不起眼儿的生意,倒卖古玩古董。

金锁子的营生比较另类,有一个好处就是分不上各路强人的蛋糕,文物买卖连人家蛋糕上的奶油也算不上。金锁子不去触犯各色人物,却也不和地方势力疏远,因为金锁子也算是个人材,对于某些团体如果不倚仗了,就会有得罪之嫌不是。

金锁子从来不卖弄自己的古玩知识,有关自己的“生意经”也讳莫如深的,被人问起总是轻描淡写,说些“马马虎虎”之类的搪塞话。

金锁子的另一个爱好就是习武,在村里人看来,金锁子的功夫也象他的财富一样藏而不露。

金锁子幼时成孤,爷爷收养并助其成家立业,如今爷爷去世数年了,有威严而且值得爱戴的那个人不在了,别人也不大能够训戒金锁子,金锁子就由了性情,不以经营田产为意,自在悠哉,过着不继传统不入流的日子。

炎炎夏日。

金锁子买了酒肉馒头,把庙祝老景约在法王庙,两人打伙儿吃喝过了,金锁子便在庙前戏台上席地而卧。

望望戏台子上方,高高的阁楼斗檐画栋,燕子在木椽间隙筑巢,两只小燕子一忽儿追逐鸣叫,一忽儿停息。

老景拿来一个象牙烟具,他坐到金锁子身旁直呼金锁子“东家、东家”。

老景笑说:“东家你坐起来,让你端详一个物件儿。”

金锁子刚有睡意,听老景一说就又清醒了,笑着坐了起来。

金锁子从老景手里拿过烟杆子,说:“好东西呵,少见哩,卖给有钱的老爷可好。”

金锁子看了看,就把还给老景了。

老景叹口气,说:“东家看不上这个?”

金锁子一恭手,说道:“老爷子你误会了,我干这个不算行家里手,我做玩艺儿买卖.靠的是赌运气,我碰到了我想倒卖的,我才会知道我将要倒卖什么。我说的是真的。天下的古钱古画旧物儿数不胜数,我若张罗,一个一个去细看去品评,我可没有那份儿闲情逸志,我也没有相当丰富的见闻知识。”

老景说:“那,你贩过什么值钱的?”

金锁子耸耸肩,笑道:“什么宣德炉什么青花瓷,凡是你认为值钱的,大概我都贩卖过。我要是闲得慌,我就找贩子做交易,那样打交道省事儿,因为同行之间没有多少废话,你说对不对。就象你手上拿的这个东西,我把说便宜了伤你的心,我把说贵了我又不知道谁会买,你把它珍藏着,它在它就是值钱的,是不是。”

老景笑了笑,叹气,换了话题儿,说:“你有时给镇公所办事,有时给七级堂跑腿儿,多少总能捞些钱儿。我那孙子叫景时珍,在七级堂学武术瞎混,家里还倒贴费用哩。”

金锁子笑说:“我难道不是瞎混呀,我代公所收帐还有回扣,我给七级堂出勤也是白干的,等马堂主当上了议员,等七级堂财大势旺了,咱都能沾上光,对不对?”

老景冷笑,说:“马元成那个半吊子,他能当上议员?”

金锁子说:“不要这样说,二百五还有当大帅当司令的。你看我逍遥自在吧,那是你不知道我的烦恼。我家有一百二十亩地,其中四十亩是照烟田收税的,一年一年的。你知道种田有多么不容易,我把地租出去,这几年租户大都种粮食,让我白白负担一百多大洋的烟税呢。你是庄稼人你算算,我那些地租给别人是不是有利可图么。”

金锁子说:“烟税这一项,或者以烟代税,或者因灾减免,不是不可以通融,就看和地方上这些管事儿的熟不熟了。现在国民军当权,烟政会不会改变,能不能减免咱的烟税,到时还是现管咱的这帮人说了算。你以为我闲的,爱在那镇上游来荡去呀。”

老景说:“我说你呀,你要是图省事儿,不如把地全都托管给葛仁旺葛大爷,总归能让你有所收成的。”

金锁子笑说:“用不着那样,我爷爷活着的时候,他那么大年纪都亲自料理呢,我年纪轻轻的一点儿心也不操,完全不把田地当一回事儿,我爷爷九泉之下知道了一定大为生气。我爷爷有遗训,为了约束我,规定每年必须出陈粮纳新粮,储粮不少于三百担,我不能不听我爷爷的,结果却把做成了一门生意。每到青黄不接时出粮,夏收秋收后补仓,我在咸阳的粮店都是凭这个进项赚的。我又发不了啥大财,这样过一年算一年也就不错了。”

老景说:“烟税岂止可以通融,哼,那里边的猫腻儿大着呢。你家的地缴了烟税而不种烟,就有种烟的地不以烟纳税呢。要是能把烟田数量控制住,也不至于泛滥成灾,烟都贱成狗屎了。”

金锁子说:“各家操各家心吧,当官的未必不懂不明白。我就想说吴新田的'非烟税'好哩,烟田不种烟了比种烟少纳一些。唉…”

老景说:“数儿非收够不可,都是各地这些饿狼相互勾结执定的,刘镇华还管怎么收税哪?刘镇华只管认钱数钱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