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守墓人未眠（一)

若非白骨，此生不负。

某个秋日的午后，寂静的天空之中飞过一只白色的飞鸟。秋风松开枝头上红枫叶的手，落叶孤单地转着圈落到程国锦脚边。

他慢慢弯下腰，用满是皱纹的手捡起殷红色的枫叶，然后扶着墙，缓慢地移到阳台上，躺在那把年份久远的摇椅中，静静凝视着叶片的脉络。

我一如既往地躺在摇椅旁，享受着午后微醺的阳光。我在等他开口，也许他还会再将他和流萤的故事讲上一遍又一遍。

可是，这次好像没在我的意料之中。

半晌，他才开口，语气格外的沧桑与悲凉。“小黑猫，我老了……”

我抬头，疑惑地看着他，这是他第一次没喊我“流萤”，而是喊“小黑猫”。

看着他满头华发和混沌的、失去了往日清辉的双眼，我忽然觉得他真的和往常不一样了。

他指了指那片火红的枫叶，接着开口:“就像这树叶一样……我也会腐化成一坯黄土……”

我静默地看着他，脑海中残留的传承记忆告诉我——这个人类快要接近死亡了。

忽然觉得有些不忍看这孤苦一生的老人就这样离开人世，毕竟，是他给了我新生命，若不是他，我早就冻死在那个冬日纷飞的漫天大雪里了。

第一次，我跳上摇椅，用头轻轻地推了推他的手，又凑到他脸上伸出舌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猫的舌头上有倒刺，我生怕会划伤他皱纹密布且脆弱的脸颊。

岁月是把锋利的刻刀，把流逝的时间都刻在了人的身体上。如今这张脸上皱纹像蛛网一样密布，一道道皱纹像一道道深刻的伤痕。这张脸，在四五十年前，曾惊艳了时光。

“小黑猫，我知道你是个有灵性的动物……当初看你的眼睛我就知道……”他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那支被他看得比生命还重的金钗，“我走后，你也离开吧……这金钗……你拿着吧……送给有缘人……”

程国锦的声音越来越弱，握着金钗的手也渐渐松开，枫叶被一阵冷风吹落在地，金钗从手中掉出，我跳下摇椅，衔住那金钗。

我看到他慢慢地阖上了眼，嘴角却露出了一个释怀的笑。

我静静地坐在他身边，秋风一阵接一阵地涌来，枫叶纷纷扬扬地落下。

我期待着他像往常一样，希望他只是暂时的睡着了，醒来就会接着将我唤作“流萤”，然后继续讲他的故事。

可是，并没有。

太阳渐渐西移。我知道，待会儿钟点工就会儿来打扫卫生，到时候，一声尖叫会打破这静谧的空气。

我得走了，尽管有点舍不得离开。

离开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夕阳下，他的笑容安详。

不远处的向日葵依旧灿烂明媚地笑着。

半年后。

我又重新回到这里，在阳台上静静地睡了一天。

离开时，听说有人来找过程国锦。

据说，是一对年老的夫妇，从老去的容颜中，依稀可以看出从前是一对郎才女貌的佳人。尤其是那老妇人，面对陌生人时，一双眼睛里偶尔闪过锋利的光。

他们在门前坐了一天，天黑后，就走了。后来再也没人找过程国锦。

一年后。

我在街道上快速穿过拥挤的人群，余光却暼见巷子口有一个穷困潦倒的醉汉。凭借传承记忆，我就知道他是我要找的人。

我是一只灵猫，灵猫都会拥有传承记忆，只不过传承记忆刚开始只是一些记忆碎片，随着我经历的事情越来越多，记忆也会越来越完整。

我的母亲原先只是一只道行浅薄的猫妖，后来被一个不靠谱的神仙度化成灵猫，拥有了法力。

我的母亲她活了上千年，最后却也逃不过命运的掌心。

动物地位低微，要修炼成人难如登天，踏上修炼一途，更是每百年就要过一次雷劫。母亲虽然被神仙度化，但也逃不过每百年一次的雷劫。怀上我的时候，她的雷劫将至，怀孕时的灵猫很虚弱。

其实只要将我舍去，母亲就可安然无恙地度过雷劫，最多也不过是受点轻伤。

但母亲终究逃不过爱情的魔掌，她爱那只狐狸，即使他最后负了她。她誓死也要保下他和她爱情的结晶——也就是我。

母亲在雷劫中受了重伤。最后为了生下我，拖着半条命奄奄一息时，她将自己的内丹吐出来喂给虚弱的我，保住了我的一条命，自己却在漫天飞舞的鹅毛大雪中化成点点飞灰。

“咦？小黑猫……你哭什么？”对面那个潦倒狼狈的醉汉盯着我看，喷着满口的酒气有气无力地询问。

被打断回忆的我毫不犹豫地给了他一爪子。“啊——该死！他妈的！”醉汉被我惹怒了，一摸脸颊沾了满手的鲜血，狂怒之下顺手抡起酒瓶就砸向我，我敏捷地避开，又给了他一爪子。

“喵呜——住手！”我恼怒地盯着这个自不量力的醉汉，像盯着一条不听话的鱼，“上官昊天，去河边，有事。”一道声音直接出现在他的脑海中。

他左右望了望，发现周围的人群都匆匆而过，根本没人注意他这里，更别提是和他说话了。

“他妈的！我不是饿疯了吧？”上官昊天使劲扇了自己一巴掌，碰到我在他脸上留下的伤口，弄得满手都是鲜血，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此刻他的醉意清醒了不少，用力揉揉眼睛，口里念念有词:

“我一定是在做梦，一定是！”

“愚蠢！”我不耐地看着这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醉汉，我最讨厌不干净的东西，“上官昊天！再不听话，我杀了你。”

愚蠢的人类，我已经破例用传音的方式说了那么多，他居然还是不明白！

上官昊天见鬼似地盯着我看，恨不得能烧出个洞来。街道上过往的行人太多，不方便和他详细地叙述我和他接下来要做的事，如果引起别人的注意就太麻烦了。

突然想起一件事来，有办法了。我攀住坑坑洼洼的墙壁，轻盈地跃上房顶，用爪子掀开瓦片，叼起藏在里面的金钗，又直接跃下，落在上官昊天面前，又毫不留情地给愣住的他一爪子，转身就往小河边跑去。

“他妈的！你上瘾了？”他暴怒，抓起酒瓶就朝我追来。

果然，传承记忆里说的不错，人们都喜欢金子做的东西。我边跑边想。

只是片刻，便到了小河边。这里人烟稀少，杨柳依依，茂盛的芦苇在风里摇晃这婀娜的身姿。

我跃到其中一棵柳树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地上大声叫骂的上官昊天。

“上官昊天？想要钱吗？很多很多的钱，让你吃喝玩乐过上几辈子都不用发愁的财富。”

“嗯……你是说真的？”上官昊天用力戳了下脸上的伤口，“没做梦？你到底是谁？是人还是鬼？有什么目的？我就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光蛋，要打什么主意找别人。”“我是猫。”

我站在树上，放下叼着的金钗，舔了舔爪子，真想再给这愚蠢至极的人类一爪子，一点也没有程国锦通情达理……

转念一想，将树上担着的金钗推下去。传承记忆里要我带着金钗去找上官家的后人，并且告诉他金钗里的秘密，而且程国锦去世前将金钗给了我，要我给有缘人……

四五十年前上官家被日本人灭门时，上官流萤逃了出来，但经过那些事后已经不知所踪。

其实，在那场灾难中活下来的人不止有她一个，还有当时只有四岁的上官昊天。

当时，上官昊天被罚在书房里抄经，半晌无人来检查，他就偷偷溜出去和小伙伴们玩耍，想着回来大不了挨爹爹一顿打，反正娘亲会护着他的。

玩到天黑才归家，还未走到门口，远远地就看见自家宅子那里燃起了熊熊大火，日本鬼子在门外围住，有还活着的人想要冲出来，却被活生生砍掉了脑袋。

只听宅子里的老人说过，在千年前，上官家族是当时有名的名门望族，后来不知什么原因遭到了灭门，但幸存下来的人得到了不少赏赐，还得到一幅埋有宝藏的地图。

上官家销声匿迹几年后又依靠着那些赏赐再次发家，成为大族。

当时听到，只不过是当故事来听，笑一笑就过了，哪想得到上官家如今会遭遇这般惨祸。

大宅里传出凄惨的哭嚎和叫喊，那一日的景象仿佛炼狱一般。

我用意念传音给他，本就是将我的意念寄托在他的思想里，因此他此刻所想全都传到了我的脑海里。上官昊天弯下身，捡起金钗，眼眶泛红，语带哽咽:“你到底想干什么？”

他浑浑噩噩地生活了五十多年，名字都被忘记得差不多了，此刻却被一支金钗勾起了往日的记忆。

金钗是上官家的传家之宝，据家里的老人说已经传承了上千年。

“你是上官家族唯一的后人，我受人所托来帮助你，这金钗里刻的图案是藏宝图，我会带你找到宝藏。”唉，上官昊天终于信了。我在心里感慨。

“宝藏？给我的吗？”上官昊天擦了擦手中的金钗，不可置信地问:“这金钗上的图案是藏宝图？”

“闭嘴！”我忍无可忍了，又送去一爪子。这聒噪的人类，一点也没有程国锦安静！

半个月后，当我和上官昊天按照地图找到宝藏所在地时，我们已经打破了一个秘密，千年前被封存的秘密就此展现在世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