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刀头舐伤（一）

林正疆结束了一个星期的禁闭，恢复了正常的改造。这个“活宝”的“归位”，让卜荒无聊的改造生活增添了许多的乐趣；经过一个星期以来的勤学苦练以及李江、林正疆的帮助，他最头疼的内务已经完全过关，虽然不能天天拿第一名，但总是对付着能过的了警官的“法眼”；文化教员的工作也已步入正规，在他的不断努力下，扫盲班的学员学习积极性高涨，学习效率明显提高。按照这个形势发展下去，完成肖监区长安排的任务指标指日可待。顺水顺风的改造生活让卜荒逐渐适应了监狱的环境。在他看来，生活在监狱的服刑人员除了没有工资、没有节假日、没有人身自由和花天酒地的生活之外，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可怕。

卜荒想到了立功减刑，想到了刑满释放，想到了回到蓝海市的家与儿子一起踢足球的快乐，想到了回归社会后所有的美好。于是，他就像一个上足了发条的闹钟，不停的旋转着。忙着教学，忙着出黑板报，忙着辅导文化水平低、年纪大的服刑人员背诵《监规》，其良好的改造表现不但得到了监区几百名同犯的认可，而且多次受到监狱民警的表扬。

就在卜荒春风得意，生活的有滋有味的时候，一个更加严峻的考验出现在他的面前。这个迎面而来的考验就像公路上突然出现的一个大坑，让正在驾驶着汽车一路狂飙的卜荒躲闪不及，险些翻车丢命。

这天晚饭过后，卜荒搬了个小板凳坐在监舍门口悠闲的看书。

此时，正值监区服刑人员“监舍自学”时间。整个大院里，除了几个来回走动的民警和每个监舍门口站着的一个黄马甲之外，连只麻雀都没有。这种出奇的寂寥正好适合喜欢安安静静的卜荒。由于他是监区罪犯文化教员，又是管事犯，每天的“监舍自学”他可以不参加。于是，他便在服刑人员阅览室里借了几本一直喜欢但从来没有看过的书，在每天这个时间里坐在门口翻阅。时间打发了，书也看了，两全其美。

正在聚精会神的看书的卜荒突然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他抬头把整个院子扫视了一圈，也没有发现谁在叫他。疑惑之间，林正疆一溜小跑的跑到他的面前：“往哪看呢？没看到监区长在办公室喊你啊？”。

听了林正疆的话，他赶紧向着监区长办公室方向张望。仔细一看才发现，肖监区长隔着办公室一扇开着的窗户正在往这边看。他赶紧合上手里的书，扔下还在他身后发呆的林正疆，跑步奔向监区长办公室。

习惯性的站在门口喊了声“报告”，卜荒走进了监区长办公室：“监区长，怎么还没下班呢？今天你夜班啊？”

“就是，今天夜班，没事干找你谈谈话”肖监区长点燃手里的香烟，然后指指靠着墙边的一把凳子，示意卜荒坐下。

时间长了，卜荒在监区长面前再也没有了以往的那种拘谨和紧张：“监区长，您不要说‘谈话’这两个字好吗？按照我们服刑人员的认识，警官只要是说找我们‘谈话’，肯定是我们犯了什么错误。这两个字怪吓人的！”。

“哈哈哈哈，还有这个说法？那好，我就改两个字，把‘谈话’改为‘聊天’，怎么样？”肖监区长笑笑，然后用商量的口吻对卜荒说道。

“那不行。‘聊天’这个词不适合咱们两个的身份。您看这样好不好，如果我没有犯什么错误，您就把‘谈话’改成‘谈心’，这样避免我太紧张，您看呢？”卜荒陪着笑脸，一边把办公桌上的烟灰缸往肖监区长手边挪了挪，一边说。

“嗯，秀才就是秀才，这个词选得好，咱们今天就是谈心吧！”一来二往之间，肖监区长的心情大好，笑呵呵的对卜荒说：“你吸烟吧？今天这里没别人，你要是想抽烟的话就自己拿一支。”

“报告监区长，我原来吸烟。进了看守所之后，因为一根烟伤了心，所以一狠心就戒了。谢谢您，我不抽”。

“一根烟就能伤了你的心啊？你的心是玻璃做的？”肖监区长竟然跟卜荒开起了玩笑。

卜荒在凳子上挪了挪身子，便把在看守所期间找张利讨烟抽被拒绝，从此狠心戒烟的事情说了出来。一段伤心的往事把刚刚还心情大好的卜荒拉进了不堪回首的过往，脸上不由自主的堆满了愁容。

“其实你应该想得通。第一，你犯罪了，别人瞧不起你属于正常范畴；第二，在现如今这个人心浮躁、急功近利的社会环境下，‘看人下菜’的人不在少数，你是见过世面的人，首先要反思问题的根源在哪里，其次要看得开。”肖监区长语重心长的说。

“我没有记恨张利的意思，只是觉得友情这个东西为什么会如此脆弱？有些人为什么这么实际，翻脸甚至比翻书还快？”说完话，卜荒低下了头。

“来了十几天了，对监狱的生活适应了吧？”见卜荒心情沉重，肖监区长赶紧岔开话题。

“虽然没有完全适应，但已经逐步走上了正轨。这还要感谢监区长您的教育和引导！”卜荒赶紧接过话题。

“听监区警官和其他服刑人员反映，你近期的改造还是不错的。十几年的刑期有这么好的心态，也不容易。不要感谢我，这都是你自我调整的结果，如果自我调节不好，我再帮你有什么用呢？”肖监区长掐灭手中的烟头，继续对卜荒说：“卜荒，你的文笔怎么样？”

“报告监区长，我大学学的是理科，大学毕业后给领导当过几年秘书，但平时都是写一些讲话稿啊，总结啊，汇报啊等类型的公文，文笔并不怎么样”对于监区长的问话，卜荒不知所以然。所以，在回答的时候还是拿捏了一下尺寸。没有说自己的文笔多么好，也没有自贬自己的文笔多么差。

肖监区长站起身来，在墙边一个老旧的书架上拿出一沓报纸：“这是咱们省监狱管理局办的一份内部报纸，叫《新生报》，你拿回去好好研究研究，看看能不能把自己在监狱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成稿件给报纸投投稿”。

卜荒赶紧起身，双手接过报纸，认真的翻阅起来。这是一张4开8版的内部报纸，所刊登的内容大都是一些监狱工作动态、监狱在教育和改造罪犯的工作中的新举措、新方法等内容的新闻稿件。在第八版的副刊上，刊登了一些监狱民警以及服刑人员写的一些诗歌、散文等文艺题材的作品。在给领导当秘书的那几年，看报纸是他的工作内容之一，并多次亲自撰写稿件，他写的有些文章还多次在《蓝海日报》的头版头条刊登过。所以对于这些报纸对稿件的要求等很是了解。再加上几年秘书工作的锻炼，文笔也相当不错，是单位响当当的笔杆子。

但为人谨慎、曾经因为锋芒太露而吃过亏、栽过跟斗的卜荒在肖监区长面前却没有把话说得太满：“监区长，说句实话，自从犯罪被捕到现在，在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除了写认罪书、悔罪书之外，再也没有写过其他方面的东西，所以文笔不是一般的生疏。这份报纸我拿回去好好研究一下，如果能行，我就写几篇稿件试试。成功了你不要高兴，失败了你不要怪我就行”。

对于卜荒的谦虚、低调，肖监区长格外欣赏。因为在监狱这种特殊环境之下，特别是在服刑人员这个特殊群体当中，像他这样的人并不多见：“嗯，你拿回去好好看看再说。我告诉你，给《新生报》投稿并被采用，达到一定数额后，监狱会给予奖励的，对于你们的记功减刑有非常大的帮助。你刑期长，要多努力，争取更多的奖励，早日减刑回家！”

“我知道了监区长，我一定会努力的！”卜荒强忍着心中的激动，依然微笑着说道。

“从犯罪被捕至今一年多了。卜荒，你说句实话，你真正认识到了犯罪的危害了没有？”肖监区长收敛了脸上的微笑，严肃的看着卜荒。

低下头沉吟了片刻，卜荒抬起头看着肖监区长：“监区长，既然今天我们是谈心，我就不跟您喊口号了。再说了，您是我入监以来遇到的大恩人，在您面前说一些虚假的东西我心里不舒服，也说不出口。今天，我就把内心深处的东西告诉您，是对是错您来评定，该骂的骂，该说的说！”。

肖监区长点点头，一副附耳恭听的样子。

“说句实话，对于接受那个房地产商人的30万元钱，我没有太大的悔意。我太知道他们了，昧着良心做事，把国家和老百姓的钱大把大把的装进自己的口袋，发了不该发的财。但我最后悔的是，因为这微不足道的30万元钱，我为之奋斗了十几年且风光无限的前途毁于一旦；我尚且年幼、需要我照顾的儿子从此孤苦无依，失去了本应有的快乐和幸福。还有我那年近七旬的父母，在听到我‘犯事’的消息后，两个老人同时一病不起。要知道，我曾经是他们的骄傲啊......”说到这里，卜荒眼泪纵横，哽咽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肖监区长顺手从办公桌的抽拉纸包里抽出几张纸，递到卜荒手上：“是啊，一个人犯罪，受害人倒霉，犯罪者家人受连累。前段时间我在看电视的时候，看到一些服刑人员的孩子因为无人照顾而无学可上、无人照顾同时遭到社会上一些人的歧视的画面，心里挺难受的。服刑人员犯了罪，受到法律的惩罚是罪有应得，但他的妻子儿女、他的父母兄弟是无辜的啊！”。

卜荒依然抽泣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珍珠。肖监区长的话刺中了他心灵深处始终不敢触碰的东西。一想到年迈的父母和年幼的儿子因为自己受到的连累，他的心里在流血。

“如果现在有个机会，让你把你的犯罪以及经过服刑改造后所认识到的犯罪危害告诉别人，你会不会同意？”肖监区长一边再次给卜荒递纸，一边问。

卜荒皱了下眉头，思忖一会儿，还是没有理解肖监区长说活的意思。于是，便问道：“监区长，您的话我没有理解。请您说详细一点好吗？”。

“预防和杜绝公国公职人员利用职务犯罪，是我党、我们国家在目前反腐倡廉工作中采取的一项重要举措。为了做好这方面的工作，一些地方政府与我们监狱进行协商，在监狱设立了‘警示教育基地’，监狱组织一些曾经在地方担任过领导职务，现在因为贪污、受贿等行为犯罪入狱的服刑人员，通过自己的犯罪经历和对犯罪危害的认识，对前来监狱接受教育的国家公职人员进行教育，从而帮助他们认识到犯罪的危害，减少甚至杜绝职务犯罪。经过监区民警讨论，我们决定让你参加这项活动。我现在就是在征求你的意见。你要注意：不是命令，是征求意见。”

卜荒明白了肖监区长的话，也知道了监区长为什么找他‘谈心’的目的。他知道这项任务意味着什么，所以打心眼里并不愿意接受：“监区长，说白了，这个任务就是要我自己骂自己，自己揭自己的伤口，然后，自觉的在这个伤口上毫不犹豫的撒上一把盐。我这样理解正确吗？”

“你这样理解是否正确，我不判定，你自己去考虑。我要提醒你的是：第一，你的警示教育发言有可能会挽救一个站在犯罪边缘的人以及这个人身后的家庭，我个人认为，这是一个功德无量的事情；第二，考核一名服刑人员是否认罪悔罪的标准之一，就是看这个人能否承认自己的犯罪并对自己的行为有悔改之意。而让服刑人员去给社会上的人做警示教育，则是我们监狱对服刑人员进行考核的方法之一；第三，一个服刑人员能否获得减刑，除了日常的改造表现之外，是否认罪悔罪是最重要、必须考核的重要标准，没有之一。你是一个刑期较长的服刑人员，希望甚至渴望减刑，早日获得新生，这毋庸置疑。我说这句话的目的并非是逼着你同意去做这件事情，也不是说如果不做这件事情就不能减刑，只是告诉你，这是一个获得减刑的大好机会，如果你拒绝了，可能对你今后的改造有影响，甚至会影响到你的减刑幅度。希望你考虑一下。”也许是说话太多的缘故，肖监区长说完赶紧端起茶杯喝了几口。

卜荒无话可讲了。肖监区长柔中带刚、绵里藏针的一段话几乎让他丧失了对抗下去的信心。看来，是否答应这项任务的主动权已经完全不掌握在他的手里了，眼下要想的，是如何面对这项对于他来讲比脸上挨几个大嘴巴子还要难受的任务。

“监区长，我可以考虑一下吗？”卜荒用乞求般的目光看着坐在椅子上直直的看着他的肖监区长。

“没有问题。考虑好了之后告诉我。你回去吧，该开饭了”肖监区长笑笑，冲着卜荒点点头。

推门走出监区长办公室，卜荒低着头往监舍走。这个时候，他突然有点头重脚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