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山中天雷
仙界光景，万年如一日。
一池碧水上飘着层层薄雾，看似随风而动，实则顺天轨游移。
着青裳的虚谷仙君手执玉盏，悠悠地舀起半盏池水，微挪手腕，浇在一旁的天竹根处，忽的听到几声极聒噪的叫喊，动作一停：“怎的了，曲临元君又和犬仙吵起来了？”
仙童摇了摇头：“这回好像不似往日……和事佬月老都来了，两人还是争执不下，好像还打起来了。”
“这丫头这般不知轻重，挨了打也罢。”他无奈叹息，将袖口像上卷了卷，见着苍翠一片的天竹，神色又缓和了些。
那仙童正欲退下，却见一位传唤的小仙急急跑来，一脚踩在自己的罗裙上，险些栽下，又赶紧稳住身形：“虚谷仙君！玉帝下令将曲临元君打入人界，历三世轮回之苦——那犬仙忒不要脸，仗着自家主子就这般不讲理，真是、真是阴险龌龊！”
他一怔，盏中碧水尽数滴在了竹叶上。
片刻之后，他听见了轮回台上仙身坠落的轻响，她终究，又回到了人间。
玉帝命他下界监察三世惨死轮回之惩，并暗示若她肯悔改，可在第四世自行修炼重回天庭。虚谷仙君领命下凡，心道玉帝果然还不算心狠，给这意外升仙的曲临元君留了一线机缘。
第一世，她因身子虚弱，不得远行，十多年未曾出门，在家郁郁而终。
第二世，她在野外遇着了劫匪，被追到了悬崖边上，一时失足，跌了下去。
第三世，她饿了许久，抢了路边小童的一个包子，吞咽过急，活活噎死。
莫虚谷见着这些勉强至极的死法，嘴角微抽，无言以对。
至于第四世……
不空山下乃荒凉孤野，不见人烟，就连走兽都少有，可山上的虚空派崇阁巍峨，青松拂檐，几道云雾环绕，颇有仙境之意。
修习台上，一众弟子正在修炼御剑之术，个个神情凝肃、身姿翩翩，但其中却有一人显得格外扎眼。身量较其他弟子短了一截不说，动作也僵硬滑稽，一旁垂袖而立的莫虚谷目光沉沉。
“今日修炼便到此为止。小临儿，你过来。”他一挥袖，众人顿时有些同情地看了一眼宋曲临，便兀自散去，而那个小小的身子则在原地忸怩了半天，才苦着脸蹭过来。
“师尊……我今日表现不佳，明天，明天我定会……”她憋出个笑来。
莫虚谷笑意愈深，神色却更冷了些：“哦？徒弟如此让人省心，真叫为师欣慰啊。”
她闷闷地低头，盯着自己的鞋尖，不再言语。
“今晚只许吃素。”他淡定开口。
“啊？”
“嗯。”
莫虚谷信步离去，宋曲临在原地咬牙切齿地重复着“只许吃素”四字。这四字说起来轻巧，含意却很深刻，这意味着她不能吃肉糜炖蛋、不能吃栗子烧肉、不能吃蒸肉酥肉小炒肉……
太恶毒了。
她咽了一下口水，扭头将目光转向藏在柱后的小师兄百初：“百初师兄，你躲在后头还没瞧够？”
百初悻悻地走过来，满脸失落：“我赌输了，师尊忒偏心了，说好的练功不认真面壁三日，还要抄写经书……可到了师妹这儿，规矩就变了。”
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师兄说这话师尊可就要伤心了，我倒是觉得师尊因材施教，英明得很。”
“唉，输了便输了，下次有机会下山，我便买给你两包海棠糕。”
宋曲临抿了抿唇，向四周望了一圈，压低了嗓子：“师兄，咱们今夜去山上打兔子，怎么样？”见对方面露为难之色，又加了句，“这次我绝不吃独食，我分你一只，如何？”
他犹豫片刻，还是点点头：“那晚饭之后，咱们后山山门见。”
她目露精光，像只狡黠的狐狸眨了眨眼：“好。”
兔子啊兔子，不仅看着可爱，吃起来更是可口，甚好，甚好。
待到入夜，膳堂便坐满了白花花的人影。虚空派的衣裳白色为主，蓝色为辅，绣有祥云暗纹，端端看上去仙气飘飘，可瞧久了便觉得无趣，叫人看了就失了食欲。宋曲临盯着碗里的清粥小菜，捏着筷子却无从下口。
修仙的术法这么多，怎么就没有一样能将小白菜变成大白肉呢？可见神仙也不是什么都会啊。
可饭总归是要吃的，她匆匆扒完了干巴巴地饭菜，看着一粒不剩的碗底，摸了摸肚子，不甚满足。每次吃完饭，她就忍不住看向莫虚谷，他从不吃饭，每次就端着一杯碧螺春轻抿，她不怎么喜欢茶的味道，香中带涩，涩中含苦，叶尖也总是蔫蔫的漂游在水里，墨绿的一团也不讨喜。
当然，最要紧的是，看莫虚谷喝东西，便觉得一点都不好喝，他整个人和他的茶一样，清淡如白水。
宋曲临趁他不注意，摸着墙悄悄出了膳堂。回了自己的住处，将打兔子的小箭矢多带了几根，若有什么其它的好东西，也可以一并猎回来。
虽说不空山她已经去过多次，可大抵是因为虚空派太过缥缈幽静，与世隔绝，她每次出去都像是到了新地方，叫人兴奋欢喜。
后山门前，百初果然已在等待。他却每次都像做贼一般，那副心虚的模样叫宋曲临看了便恼。他自然不是存着玩闹之心偷跑出来的，只是师父命他平日里多照顾宋曲临，而自己又与她年龄最相近，聊的话比旁人多了几句，她要做些什么，自己拦不住，只得跟着。
见自家师妹高兴，他自然也是高兴的。
“咱们快些走吧，天色晚了，待会儿还得赶紧回来。”
宋曲临晓得师兄的性子，乖巧地点点头，脚步却是按捺不住的轻快。
不空山下因常年遭到附近村人的砍伐，几乎成了荒地，但自从虚空派迁入以来，下了结界，常人难以进入，受一派灵力滋养，植被逐渐恢复，也有了些飞禽走兽，尤其在虚空派周围，灵气旺盛，层林叠翠，踏入一步便觉得身心舒展。
宋曲临掰开眼前几簇碍眼的灌木，来到了一处较为空阔的草甸，取出短箭，冲百初道：“师兄，何处有猎物？”百初闭目，屏息凝神，捏了个她看不懂的手势，似有所感。
很快，他睁开眼，指了指前方：“十丈处。”
宋曲临了然，端起短弓，朝那方向猛一射出，噗嗤一声，箭入骨血。
百初摇了摇头，又捏了一道渡魂诀，才跟上宋曲临去查看猎物。那物羽毛锃亮，毛色鲜艳，姿态婀娜……是一只上好的七彩锦鸡，也就是，野鸡。
宋曲临戳了戳它的肚子，又翻来覆去查看几次，冲百初挑了挑眉：“这毛色挺好看的，拔了给你做顶帽子？”
百初的脸色白了白。
“罢了罢了，你这身衣裳配不上什么好看的帽子。”
百初作揖道：“感谢小师妹不做帽子之恩。”
她将野鸡随意绑了几下，扔进篓子里，掂了掂那分量，颇为满意。可百初见她如此熟练，又有些莫名的忧心。师妹平日在师门修炼时总是显得笨拙愚钝，稍微复杂些的经文连读都磕巴，掐诀至少得三次才能勉强成功，叫师尊和各位师兄看着只能干着急。
可他晓得，师妹不是一无是处，至少此刻，她的目光与动作都毫无犹疑，专注且坚定，与平日里完全不似同一人。
“师兄，咱们今天抓只兔子如何，我见你上次似乎对我一人吃完那兔子耿耿于怀，这次我便赔你一个，行不？”
“我只能判断出附近生灵的大致位置，却不能确定哪一只是兔子……”
“谁让你感应啦，眼前就有一只。嘘——”
宋曲临猫着腰，放轻了步子，因为那树下正有一只蠢兔子大难临头犹不自知，还兴致勃勃地啃树叶，她决定不用弓箭，就徒手抓住它。
她缓缓靠近，约有一步距离，便猛地一扑，按住那软乎乎的小团子。它在她手中挣扎了几下，见逃脱无望，瑟瑟发抖，一旁的百初见了很是不忍。
“师妹，给我吧。”他蹲下来，摸了摸它的脑袋，小心翼翼地接过。
谁料那兔子冷不防地亮出了自己的大白牙，狠狠地咬住了他的手指，百初吃痛，忙下了个缚咒，将它塞进怀里。
宋曲临笑得很开心：“师兄啊师兄，这兔子还晓得欺软怕硬，聪明得很呢。”
“唉，我大意了。”百初清理了手指的血迹，望了一眼天色，“怎么云突然厚了许多，这样子莫不是要落雨？”
宋曲临也跟着抬头看天，也觉出了些异样：“的确奇怪，分明方才还好好的。不过不打紧，反正今日收获已够，咱们赶紧回去就行。”
她话音未落，便听到了一声雷响。由远而近，似在寸寸靠近，这雷来得蹊跷，且距离愈来愈近，像是下一刻便要炸响在她耳侧。
百初预感不妙，拉着她便跑。
宋曲临甩开他的手，恼怒骂道：“你是傻了吗？若是真的劈到谁身上，也会殃及另一人。”
他愣了愣，很快反应过来，点了点头。
狂风一过，林中忽然泼下雨来。两人的步子被泥土限制，迈不开也行不快。而那雷声还在接近，以极狂暴的姿态劈裂了一株古木。那声音尤为刺耳，叫两人心头更骇。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悠悠流转的白光，贴着泥土向前延伸，所到之处草木皆焦，宋曲临见到一只通体莹白的动物飞速略过，那白光紧跟其后。
不晓得是那物感受到宋曲临的目光，还是觉得此处可以寻求庇佑，竟直直向这边冲了过来，她暗道不好，抬步就跑，却没能快过那流动的雷光——
霎时，她浑身猛然一颤，直直地倒了下去。
那一刻，她听到了此生所遇最可怕的惊雷，在自己体内炸响。
巨响之后，风雨皆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