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前世之梦
历经暴雨之后的山林，除了残余水声滴答，再无他响，只有寂静更甚。
百初在半晌愣怔后忙掐诀治疗，却试了几次都因手指抖动太过剧烈而失败。他抬袖抹了抹脸上碍着视线的雨水，又试了一次——不行，还是不行，口诀是对的，手势是对的，可就是不行！
他无力地跪坐在她身旁，从袖口取出虚空派专有信号，已经有些潮湿，但所幸还能点亮，一道烟花炸开，门中弟子将会在一炷香内赶到。
那么他呢……他有何用。
无论是当年还是如今，都只能坐在原地待人施舍，等人拯救。
须臾，他见一块雪白袍角落在眼前，是师尊。莫虚谷径自抱起宋曲临，探了探她的额头，暂时稳住其心脉，对百初吩咐几句，便飞身离去。
无怒无恼，镇静如初，果然是师尊啊……他垂首敛眸，心绪稍有平复。
莫虚谷脸色极差，倒真想掐死这个不知轻重的丫头。平日里玩耍无度也就罢了，这次竟自己跑去山中受了天雷，天雷何等厉害，她倒是有胆。
幸而身体无损，但魂魄皆散。他暂无聚魂法宝，她情况又耽误不得，这当如何……
他眸色微深，从怀中取出了个玲珑瓷瓶，就着阳光，甚至可见其中微微跳跃的神火，此为上古神兽饕餮的内丹。用来救这丫头虽说浪费，但也暂无他法。何况饕餮，也并不怎么需要这东西。
他将宋曲临放在床上，将内丹化入她体内，封住了内丹过于强盛的神力，挥袖替她盖上了棉被，转而离去。而门外的一众弟子却等得焦急，见莫虚谷出来，忙询问师妹伤情。
“昨夜那雷声果然不寻常，但怎么也没想到竟……”
“你昨夜睡得跟头死猪似的，哪里记得打雷？”
“就是，还说梦话来着。比那雷声还响……”
……
“师尊，师妹情况如何了？”最是稳重的大师兄首先发问。
他淡淡扫视了一圈，道：“死了。”
大师兄面露喜色，对各位师弟道：“师妹性命无虞，大家放心。”
莫虚谷脸色如霜，甩袖便走。逆徒，一群逆徒……
宋曲临却已入梦。她平日里极少做梦，偶尔梦到的也不过是些吃吃喝喝的事情。但这次，她在梦中见到了她自己，又或者说，是一个与自己极其相似又全然不同的女子。
正值深秋，寒意稍浓。那女子坐在树上，两只腿在半空一前一后晃来晃去，脚上缠着个串着铃铛的绳子，她一动，便发出锈蚀铃铛的刺耳声响。她的衣服也极不合身，松松垮垮挂在身上，袖口挽了好几道仍显得太长。她手中盘着几个刚从树上摘下的青果子，脆生生咬了一口，便向下掷去，准头很好，正砸中树下一个体型圆胖衣料华贵的小少爷。
“死东西！你做什么！”他猛地回头，冲她吼道。
“林少爷，午好呀。”她笑着，又扔下一个硬邦邦的果子，正中他的左颊。
“没爹没娘的小畜生，你敢打我？！”他痛得气血上涌，扔了块石头走到树下往上扔，但力气不够，石头打着树干便滚了下来，惹得她一阵低笑。
“我不是畜生，猪狗都是有爹娘的。林少爷恼什么，你昨日打了我四十七下，让我多了十处淤青，我说了要还给你的。”
以她的年纪，声音该是清脆细腻的，可她的嗓子较粗，说话时又刻意加了些矫揉的尾音，叫人听了既腻人又悚然。
“你……你这疯子！”林少爷似乎有些心虚，音调提高了些以佯装气势，“况且昨日又不是我一人打得你！”
她似乎对恶言脏语早已习惯，脸上的笑容仍然是浅浅的、带着少女的娇俏，只是眼神一片空洞。
“我更喜欢少爷你些，当然就先来找你啦。”
林少爷一阵恶寒，往地上啐了一口，指着她喊：“没脸的贱货，有本事你下来！当我怕了你么！”
她竟是乖巧地点了点头，摸着树干爬下来，踩着铃铛的声响走到他面前，他立马伸出攒紧的拳头，却被她捏住了手腕。肉呼呼的胳膊立马显现出一道红色血印，她却歪着脑袋，安安静静地看着他，又笑。
“林少爷，你的脸挺好看的。”
啪——
极响亮的一耳光，可惜那胖子的脸本来就肿，这么一看倒瞧不出什么区别。
“二、三、四——”她一边打一边认真数着，一手扼住他的手，一手专门来扇耳光，全然不顾对方双腿乱蹬，在自己的衣裙上加了不少脚印。
“来、来人啊！”他冲着宅院大吼，声音也带了些凄惶，“来人把这个咬人的疯狗弄走！弄走！”
“咬？”她若有所思地重复道，似乎得了什么灵感，又弯了弯唇角。她张口，伏在他肩上，鲜血淋漓的一口。
林少爷的叫声很快引来了林府家丁，几个粗壮的男子提着棍子循声赶来。她见到有人，松了手，又飞快地跑到树上，抓住树枝不撒手。家丁们见状，几人合力抱着树干不断摇撼，那树承不住这般折腾，摇摇欲坠。
最后坠落的自然不是树，而是她。她被抓住四肢，不得动弹。那林少爷终于放下心来，快意地往她胸口踹了几下。
她没有发声，也没有动作，只是直愣愣地盯着他，没有情绪，更无波澜。
他见着他的眼神，忽然浑身发毛，在空中的脚迟疑地收了回来。
“恶心死了，让她滚！”
她便走了。出了院门，走进了一条窄小的巷子，她把袖子往上撸，将松掉的发带重新绑好，从怀里取了一块不怎么干净的手帕，开始清理身上的伤口。
走了百来步，才到了处荒僻的小院，里面是一间更破旧屋子。她从木桶里取了些水，自己饮了一半，一只猫从房梁上跳下来，凑着喝了几口，喝完了，又吃起了一旁的食物。她也就看着它吃，忽生玩心，伸手夺过它的食物，拿在手上晃了晃。
“我一月的存粮，被你吃得只剩下这么点啦？”
它极其无辜地瞪着眼，毫无悔意。
“再这样下去，我们会饿死。”
它像是懂了，勉强把头伸过去蹭了蹭，以示安慰，顺便将她手里的食物吃完了。
“阿绒，来吧，睡觉。”
她躺在床榻，浑身都疼，所以便觉得哪都不疼了。随着她缓缓闭眼，宋曲临的梦也渐渐淡去……她本想着，梦结束了总该能醒了，可忽然觉得肚子莫名的空，她被这种空钉在床上，动弹不得。
私离门派入山打猎，主谋宋曲临既已遭天雷，九死一生，便也算是惩罚，那么另一人自然要受门规之惩。百初自知有罪，在殿前跪了几个时辰请求责罚，但莫虚谷却不出来也不做任何回应，便由他跪着。
天色渐明，已至清晨。百初双膝酸麻，忍痛道：“师尊，到了修炼的时辰，弟子先行告退，待修习完毕再来请罪。”
此时，门扉缓缓打开。莫虚谷神色微乏，皱眉道：“如此，你这一晚，可想清楚了？”
“弟子未能阻止师妹偷偷狩猎，是为长无能，师妹受伤后未能及时施救，乃术法不精。”
“错。”
“……还请师尊明示。”
“你无错。”
“……弟子不明。”
“百初，人心人力终究有限，自然不可能事事遂愿。若真发生可憾之事，亦无须执着，尽力弥补便可。你心思细腻，许多事情想得太多易生执生痴，于修炼无益。”
“是。”
“我见她随身的篓子里装了只野鸡，你拿去炖了吧。”
百初一愣，点点头。
于是宋曲临被鸡汤的香味儿熏醒了。她闻着味走到百初面前。一句话都来不及说，抢过碗来就往嘴边送。
她快要饿死了。
她昏迷时除了见到自己的前世时没有被饥饿吞噬，其余时候便觉得自己的肚子空的像个无底洞，那绝不是寻常的饥饿，可是她在睡眠中无法清醒，在心中叫饿叫了不知多久也无人知晓。
一碗饮尽，未拿筷子便抓起鸡肉塞进嘴里，嚼了几下觉得味道不错又伸手去抓，百初端着餐盘，脸色难看。
“师妹……你慢些。”
她只顾着吃，说话说得含含糊糊，他也听不清，只能看着她吃完，再默默递上一块帕子。
宋曲临咽下最后一块肉，终于喘过气来。
“师兄师兄，我那只野鸡呢？”
宋曲临醒来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问候那只野鸡，百初的脸色又白了白。
“方才被你吃完了……”
“啊？这是昨晚那只？”
“是啊。”
她打了个饱嗝，拍拍胸脯给自己顺了顺气，才遗憾开口道：“我还想着亲自给它拔毛沐浴再烤着吃的，没想到给你讨了便宜，诶对了，鸡毛你扔了没？”
“早烧了。”百初语气不佳，见宋曲临似要发作，又缓了缓道，“没扔。”
“没扔便好。你那只兔子如何了？烤了还是煮了？莫不是背着我一人吃了？”
他一时有些心虚，那兔子他带回屋子后给它解了禁制，本想着放它回山，可它似被吓着了，怎么也不肯走，缩在自己的被褥里露出一截短短的尾巴，叫他不忍把它拎出来。又给它找了些菜叶，倒是很快就吃了。
那兔子有几分灵性的，晓得进退明白好歹，吃饱了蹭过来讨巧，似乎全然忘记之前咬他一口的事情。他觉得这小东西着实伶俐，便想着留下它，养着也无妨。可宋曲临这么一问，他却不太好意思直言了。
“咳，我……我将它暂且留在房中了。”
“没想到百初师兄真的喜欢这种白白软软的小东西，上次我吃兔子你恐怕不是嘴馋，是心疼了？”
百初双颊顿时泛起了红色，却又不知如何反驳。
她也不再笑他，又自己找了些甜点来吃，才去遥川殿拜见师尊。她心中多少还是有些底的，晓得昨夜自己伤势严重，也不晓得师尊使了什么法子，用了什么灵药，才让她这么快就恢复如初。可想着想着，她又饿了。
往日里，饿着不过是饥肠辘辘，现在她却觉得肚子微微抽痛，好似怎么也填不满，着实蹊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