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睡兽苏醒
高台之上，莫虚谷静坐如塑。他平日里笑着讽她，让她还有还嘴之机，可真当他这般不动不怒时，宋曲临登时就不敢妄言了。
她表情扭曲地捂着肚子，哀哀戚戚道：“师尊……”
莫虚谷睨她一眼，弹了弹袍上轻灰：“小临儿不在屋中好好休养，来找为师作甚？”
“自是来感谢师尊的救命之恩。”
“如此而已？”
宋曲临也未想隐瞒，坦然道：“还有些事情，想要询问师尊。”
见他闭眸不言，便知道这算是默许，宋曲临勉力回忆昨夜所梦所感，虽难以叙述完全，但大致过程已很清楚。
她偶然遭遇天雷，接着做了怪梦，身体也出现异样，她思索半天，觉得自己可能是招惹了什么妖邪，现下十分危险。
她愈想愈后怕，整个人都紧张起来，缩在莫虚谷身边，猜测道：“师尊师尊，你可晓得人间有种说法叫鬼上身？我觉得那症状与我现在很是相似，而且那鬼，还有可能是个饿死鬼……”
听她滔滔不绝地絮叨了半天，莫虚谷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打断了她的无端臆测。
“你都在妄语些什么，虚空派结界封锁，绝不会有鬼煞闯入。至于天雷一事，确有异常。通常情况，唯有妖物修炼才会受到雷劫，司雷的仙使通常会用雷灵探取妖几百年来的所作所为，据此决定天雷轻重。这次引到凡人身上，或许会勾起其前世回忆，你梦中所见，大抵如此。至于饥饿之感——”
莫虚谷轻咳，暂时没有继续。饕餮内丹一事，他做的确实有失信义，毕竟当年他是信任自己，才将内丹存放于此，可现如今落入别人肚子里，他着实无法交代。
“师尊？”
他又叹了声，可面对自己的徒弟，又不可撒谎隐瞒。
“当时你魂魄已散，我——用的是饕餮内丹帮你聚魂。”
宋曲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将饕餮二字又重复了一遍，脸色就变了。她再是无知，也晓得这上古凶兽饕餮是如何残暴贪婪，它若饿了，吞没整个人间都不算难事。
可、可师尊居然将它的内丹化入自己体内？
所以她这般饥饿，全是源自这饕餮本能？
不成，不成，她得想办法将这东西弄出来。无论是吐、是拉、是剖腹取物，一定得弄出来……
“如今想来，这的确是下下之策，不过你也无须太过忧心，我已将其神力封印，于你身体不会有什么妨碍。只是，饕餮性贪乃是本能，其内丹多少受其影响，我尽力替你压制——”
莫虚谷话音未尽，便见一旁烛台摇摇欲坠。他挥袖令其归位，却发现并非烛台欲倒，而是整个遥川殿都在微微晃动，或者说，地底有异。
他浮于半空，施术稳住地脉，几位灵力资质俱佳的师兄也为莫虚谷护阵，使整个虚空派都罩在凝元阵法的光华之中。
片刻之后，动荡平息。
“师尊，又是睡兽翻身吗？”
宋曲临在一旁还算冷静，她曾遇到过这般景象，当时被吓得不轻，还以为这山即将崩裂，后来才被告知这在虚空派算是常事，因为不空山有一个山洞，里面有一头沉睡的巨兽，那灵兽与莫虚谷相识，所以在此安睡，但偶尔它翻动身子，稍有动静便会使整座山都随之撼动。一般这震动也不会持续太久，强度也不大，大家都习以为常。
她曾问过师尊，这山中是何种巨兽，可他不答。她甚至在幼时偷跑去洞口想要看个究竟，却发现洞口已施封印，莫说进入，远远看上一眼都难。
莫虚谷点头，眉间却有隐忧。
“曲临，你先回屋休养。”
“可我……”
“回去。”
宋曲临站在原地，没有挪步。她总觉得今日之事有些奇怪，师尊的态度也不大对劲，又思及饕餮，猛然一拍脑袋：“师尊，那巨兽难不成就是饕餮？”
她脸色煞白：“我晓得了，它定是感应到我用了它的内丹，所以才醒来找我要回去的……”
“胡言乱语，回去。”
见莫虚谷似要发怒，宋曲临不敢再忤逆，悻悻转身，正要出殿门。
一时间，烛台砸地，殿门晃动。这并非上次的轻轻摇动，而是彻底摔落，声响骇人。地面似要被翻转过来，震得厉害。莫虚谷目光一沉，向大师兄叮嘱几句，便飞身而去。
自然，他手里抓着宋曲临。
“师尊……这回难道也是……”
“它醒了。”
“谁？”
“饕餮。”
宋曲临被拎在手里，吹着幽幽山风，却觉得自己快要窒息。她已做好了慷慨赴死的准备，自己用了人家的内丹，自然是要还的，可她没钱没势，饕餮自然也瞧不上人间俗物，她也没法去找一个与之神力相当的内丹回来，便只能将自己身上的还给它了。
恐怕它饿了，便直接将她吞下肚，既能果腹，又能收回内丹。
它若是一口整个吞下也罢，要是分成几口撕咬，她的死状便会格外凄惨了。先是头？或者先是腿？若是咬了一下她未死透，可不得疼得直喊娘……
待她被莫虚谷放在地上，她双腿发软，已有些站不稳了。
此处为不空山腰，饕餮沉睡的山洞入口之处。此时地动已止，山间一派秀丽春色，绵软徐凤悠悠吹过，几只野雀停在枝头，叫的欢快。
宋曲临自是无暇欣赏，她看到的是幽邃的洞口和已经被解除的封印。如此情形，它果然已经苏醒。宋曲临的双膝又软了几分。
莫虚谷觉得胳膊一沉，竟是被她死死挽住，这副惊惧的模样，在他看来倒是顺眼许多。
“师尊，它……出来了吗？”
他缓缓漾出一抹温和笑意，抬步迎上前去，不徐不急地道了一句：“商兄，许久不见。”
循其目光看去，洞旁巨石处不知何时倚了一名男子。
他墨发泼散，胸口稍敞，双眸微闭。的确是一副刚睡醒的模样。
他的衣衫极为不整，松垮地覆着身子，绸缎外裳应是在睡觉时压出了些皱痕，至于鞋袜更是没有，他就那么赤足踩在碎石上，以极随意的姿势靠在身后巨石上，像是下一刻就能继续睡着。
纵使他半眯着眼，宋曲临还是能窥见他瞳中的暗金色，与她在画册中所见神兽的眸子无异。
可饕餮怎会是个男子，还是这般……这般……她想寻个词来安在他身上，却怎么也寻不出。
她生在富贵人家，幼时她还未到不空山上来，也曾见过不少王公子弟，富家少爷，后来拜入虚空派，师兄们个个风姿斐然，师尊更是仙姿佚貌，令人忘俗。可眼前之人，却是不同的。
他不该用来与任何人相较，也无人可以相较。
宋曲临收回目光，无端生出些莫名的情绪来。
“虚谷道长还是这般体贴入微，将我的内丹放在这么漂亮的容器里，还亲自带过来还给在下，令人好生感动。”
他笑着回应莫虚谷，目光却往宋曲临的方向飘了飘，话中意味颇深。
容器二字，令宋曲临顿时清醒。她暗自懊悔，明晓得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自己居然还有闲情思忖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着实愚蠢。
莫虚谷却不恼，语气仍是淡然有礼：“商兄，这位姑娘是我的弟子，宋曲临。内丹之事——”
“如今她体内的内丹是我的，这条小命系于内丹之上，自然也是我的，我瞧她这躯体也甚好，就一并收下了。”他迈步走近了些，颇为满意地打量着宋曲临，竟真似在看一件精美的容器。
她被他的笑意吓得往后退了半步。虽说她见着的饕餮并不是想象中那般体型庞大，相貌丑陋，可这惊惧之感不减反增。
莫虚谷轻叹了声：“商青，莫要玩笑。我这弟子可经不起吓。”
“哦？我前些时日还听你向我抱怨，说这位宋姑娘是你门下最顽劣不堪之徒，让你头疼不已呢。”
“当时不比今日，我领她来，自是想要补偿你的。”
宋曲临不明所以，饕餮不是一直在沉睡么，怎么还能同师尊交流？而且……还是讨论自家徒弟如何顽劣。
“补偿？当然该补偿，我一觉醒来饿得很，正想着寻些果腹之物。”商青笑着看向宋曲临，似是瞧着一盘佳肴。
“莫、莫要吃我……”
他的目光从她的头、肩、双臂游离到腰际、双腿、足尖……遗憾地摇了摇头：“肉虽不多，但肉质尚可，若是再养几年，应当可以一食。”
宋曲临心尖一抖。
“你怕个什么，我再是饥饿难耐，也不会吃生食的。”商青却颇奇怪地瞧着她，倒像是对方误会了什么。
莫虚谷轻咳，建议道：“门中都是些素斋，恐怕不合商兄胃口，我见曲临也有些饿了，不如咱们下山，去城中找个客栈……”
“好极，虚谷果然体贴。”
宋曲临瞪大了眼，惊讶之后便是暗喜。
她多少个午夜梦回之时念着归云阁的名字，只盼着在梦中和八宝野鸭、凤尾鱼翅共度良宵，可一觉醒来，除了被口水浸一片濡湿的枕头，什么都没有。
如今美梦即刻成真，她怎会不喜？
她加快步伐，紧紧贴在莫虚谷身后，可忽地脚下一轻，领子被人拽起，硬生生将她扯了过来，一抬眼，便见着那张莫测的笑颜。
“宋姑娘，我刚刚苏醒，身子还未恢复，没了内丹又不可施法，这山路难走，你可得扶着我些，莫让我滚下山崖了。”
言罢，他便拉住她的胳膊，斜着身子压过来。
宋曲临敢怒不敢言，只得勉力支撑着他的重量，一会儿就双臂酸麻，这倒不打紧，要命的是商青衣衫尽敞，她稍不留意便触到那微热而光滑的肌肤，吓得她急忙缩手。且他身量极高，弯了腰，那发丝就垂在她耳侧，弄得她心中恼怒。他偏又不安生，一路上走走停停步伐混乱，将宋曲临累得险些岔气。
好在终于入了城门，莫虚谷挥袖替他整了衣衫，才敢放他上街。
莫虚谷在前，两人跟在其后，也打量着两旁街道，不过，行人的目光却极有默契地停在三人身上。
“我瞧那衣裳，好像是虚空派的人！”
“还需瞧衣裳？也不看看那位公子何等风采，怎会是凡人。”
“可那位身边的，好似不是修仙之人，但我觉得他似乎更好看些……”
宋曲临快酸掉了牙，这些俗人，除了看脸还会看些什么？
她也是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怎没人看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