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归云之宴
莫虚谷步子一停，目光落在了一处简陋的客栈门前。那木匾上写着潦草的三字——凤梧居。城中人头攒动，车马往来络绎不绝，置身其中颇感热闹。而这家客栈大门敞开，粗粗往里一望，却像是空无一人。这家店门前没有招牌，也无小二引客，门槛上积了层薄灰，瞧仔细了才发现屋里有一位掌柜坐在账台翻着簿子。
“师尊，你该不会要在这……”
莫虚谷竟是微微颔首。
宋曲临说不出话来，只是神色勉强，步子也滞在原地，不肯再近一步。
“此处环境虽简朴了些，但也算得上干净清雅，咳，我想着这些菜品价格应当不会太高。”他略显窘迫地摸了摸腰间钱袋，“着实抱歉，此次来得匆忙，未带够银钱。”
商青斜睨着他：“虚谷两袖清风，叫人着实敬服。”
宋曲临实在见不得这尴尬局面，不禁出声道：“不如咱们去归云阁，至于菜钱的事，你们不必担忧，我来应付就好。”
她约莫记得归云阁的掌柜与她爹相识，她过生辰时，那掌柜还来送过些精巧的礼物，虽说不晓得现在如何，但前去一试总归好过留在这客栈吃灰。
莫虚谷虽有犹疑，却也寻不到更好的法子，便由宋曲临在前头引路。
而商青仍看着她的背影，她步伐轻快，蓝白衣裙衬得她灵气逼人，微乱的鬓发随意挽起，插了一根碧簪，那一点翠绿也随着她摆动的身影上下跳动，他看着便显出微微一抹喜色。
人生短暂，人便容易因所爱之人、所喜之物、所执之念牵动喜怒。
可神却不同，万年修炼，无悲无喜。于己身而言，万物皆易逝去，若存情绪，也早被漫长时间磨灭了。
他不是人，也不是神，寿命无尽，却只带来长久的无聊之感。
唯有美食与美梦不可辜负。
所以内丹，取不取回于他而言无甚意义。可看着宋曲临的有趣反应，却有些意思了。
三人走了一阵，忽被眼前的盛景吸引了。偌大的归云阁三字被镶入金匾中，一派奢豪之气，门口聚集了不少食客，皆有序在门外等候，几个小二挂着抹布来去匆匆，见着几人，眼睛一亮，忙招呼道：“客官，这有咱们的菜谱，你们可先瞧着，一会儿便有空座了！”
莫虚谷点头致谢，接过那用上好檀木制成的菜谱，颇觉有些烫手。
宋曲临晓得他极少涉足人间事，至多也就是斩妖除魔时才会行走一遭，见着这奢靡场景，怕是觉得不自在。于是她接过菜谱，瞧着那熟悉的菜名，咽了好几下口水。
“这位小哥，你可否向你们掌柜通告一声，宋曲临宋姑娘有事相求——”
那小二约莫是个新来的，迟疑了片刻，但瞧着宋曲临笑容娇俏，眉眼微弯，难免心波微漾，还是点点头：“晓得了，我去问问咱们掌柜的。”
商青抱臂微哂：“没想到徒弟比师父有用多了。”
莫虚谷倒是极坦然，正色道：“曲临确实许多方面都要强过我。”
宋曲临脸色一黑，晓得这指的是饭量。
几人未等待太久，那小二便急急跑过来，一甩抹布，迎着三人进去：“小的不晓得竟是宋家贵客，有失远迎，还望客官莫要计较。”
商青略一挑眉，倒是十分熟练地昂首步入了归云阁，他身量高大，面容俊逸，加上几分慵倦闲散的神情，一看便是哪家的公子纨绔。
而莫虚谷则低调许多，随着小二来到雅间，颇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外头那么多人等着入阁，他们却因这一层关系提前进来，还坐在这般雅致的内屋，于其他人而言，着实不公。
这回被宴请的是商青，点菜的自然是他，他向小二抛了几个菜名，一旁的宋曲临却紧紧地看着，心底默默盘算。
喜欢甜辣、不喜腥臊、偏爱鱼鲜……
商青怎么也算是她的恩人，为了将来保住小命，她得从今日起就好生记住这些，以便必要时候讨好于他。
“宋姑娘，你要吃些什么？”
“我……”
她自是有一堆想吃的，可碍于商青，又不得不仔细斟酌。
“我觉着宋姑娘这称呼太生分了，不如我就唤你……阿临，如何？”
“咳，你开心就好，商……商大哥。”
“你唤虚谷师尊，却叫我大哥，这辈分岂不是差了？”
宋曲临正在思索个合适和称呼，却听到他半含笑意的声音。
“叫主子罢。”他倒了一杯茶水，搁在唇边小抿了口，目光灼灼，“唤我一声主子，阿临总不会亏的。”
一旁静坐的莫虚谷忽然一僵。
虽说商青平日里也没个正形，但此话也太无耻了些。
“我晓得阿临怕是觉得羞人，不过不打紧，有旁人在时，叫我名字即可。待我二人独处，无人叨扰时，再唤主子罢。”
他倒是晓得体贴她。
宋曲临桌下的拳头已松了又紧，反复几次，终是深吸一口气，将那郁结之气给压了下去。
“好，商青。”
将这三字咬出，她气得额头都冒了一层薄汗。
商青看她笑得扭曲的小脸，觉得很是愉快。
宋曲临只得化愤怒为食欲，加了几道大鱼大肉，那小二记下菜名时，颇感惊讶，这三位瞧上去也不像食量大的人，怎点了这么许多？若是吃不完，岂不浪费了？
他自然不晓得，有此两人在，吃空归云阁也不算太难。
归云阁客人虽多，但他们总归是受了掌柜的特别照顾，很快就上了菜。
八宝野鸭一端上来，她便被肉糜与谷物的香味儿熏得眯起了眼，正要下筷，却见莫虚谷念了一段渡魂诀，然后便兀自端起瓷杯，并没有要吃菜的意思。宋曲临叹了叹，想着百初也是如此，每次同她去狩猎，对猎物总是不忍，还掐诀超度其亡灵……瞧着他一副慈悲模样，着实可爱。
她自然没有这样的心性，吃便吃了，哪管得了那许多？
她盯着那肥美的鸭腿，精准下筷，在夹到腿肉的一瞬，另一双筷子也夹住了同一块。
顺着筷子往上，是一只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再往上，便是商青故作讶异的神情。
“你——”宋曲临怒道，他在嘴上恐吓她羞辱她也就罢了，可要从她筷下夺食，是绝无可能的！
宋曲临不肯松手，但商青筷子一挑，那鸭腿便生生被他夹走了。
她此刻才深刻体会到，什么叫到嘴的鸭子都能飞。
可商青却没有将筷子落在自己碗中，而是勾了勾唇，将鸭腿很是稳妥地搁在了宋曲临碗里。
“阿临既喜欢，我自不会夺人所爱。”他也不再刺激她，将筷子转向了旁的菜肴，悠闲地品着每一口。
她垂首看着碗里的饭菜，将鸭腿塞进嘴里，使劲儿地咀嚼，似要将什么东西生吞活剥了才好。如今自己也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气他，便让自己多吃些，让他没菜可吃。
不过这如意算盘似早被看穿，待她一抬眼，却发现桌上菜肴不知何时少了大半，而他依旧是那副闲散模样，不紧不慢地向口中送着珍馐美食。
她方知晓自己的愚蠢，和饕餮比谁吃得多？何来胜算？
“师尊，我吃完了。”
倒不是饱了，而是因为桌上饭菜只剩下些残羹冷炙，那商青又坐在她对面，叫她浑身难受。
她招来小二，说这顿的饭钱便记在宋家账上，那小二却连连摆手，说这些都是掌柜的送的，怎好意思记账。她一愣，想着掌柜也忒够意思，竟让自己吃了一顿白饭。
“我们此次出来，也耗了些时辰，如今商兄应当已经饱了，还是快些动身回去罢。”他目光落在商青身上，又道，“回去之后，还有些事情要与商兄商谈。”
“那便走吧。”
两人一齐起身，宋曲临只得跟上。心里却是有些难舍的，这城中光景，在这些年已经大变，她终究生长于此，多少有些感情，今日匆匆下山又匆匆回门，往后怕是再难有机会这般闲逛了。
虚空派自然是很好的，师尊、师兄都待她格外宽容些。可自己与他们终究不同。
他们修的是仙道，自己求的是人道。
她想着，忽觉得脑袋一重，原来是商青的手不安分地在她头上揉了揉。
“阿临若是舍不得，择日再来便是。”
他、他怎晓得？莫不是这内丹……还能探测到她心中所想？宋曲临愈发悚然，默默隔他远了些。
回山之路，倒不像来时那般不安宁，约莫是商青同她闹够了，便没有继续折磨她。到了门前，众弟子井然有序，仍在大师兄引领下修习术法。莫虚谷见了，稍感欣慰。
“曲临，你回屋休息吧，明日一早，照常修炼。”
她如获大赦，忙点头离去。
“商兄，殿内一叙。”他领着商青来到遥川殿，备了雅座，点了熏香，俨然一副招待上宾之态。
商青却是自在地随意寻了个椅子坐下，身子倚着靠背，眉间显出些许倦怠。这莫虚谷什么都好，就是这正经模样着实让他生厌。
“有话便说，你我也算相交多年，何须如此。”
莫虚谷温和的眉目此刻更加和蔼了，他缓缓道：“我便直言了，不晓得商兄可愿留下来……替我管教曲临。”
他忽地坐起，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虚谷你不怕我吃了宋曲临，倒还想让我管教一个小屁孩儿？你当晓得的，我对人类向来没有什么耐心，若她惹得我恼了，我将她弄死了，怎么办？”
“睡了几年，戾气怎还是这般重……”
“我倒记得，我酣梦之中有人不时唤醒我的神识，不停抱怨育徒之苦，闹得我不得安睡。”
他知道莫虚谷身为仙君，有其孤高性子，所以纵使再多苦累郁闷也都习惯压在心里憋着不说，就算他想说了，也不可能对着一群后辈吐露心声，而自己与他相识百年，彼此之间多少也有些信任，莫虚谷偶尔便会对着他说一些莫名之言。
比如，那位根骨奇差还顽劣不堪的徒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