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鬼器阿招
宋曲临闻言，也架起弓弩，对准了那方向。她呼吸紧了紧，生怕那树后钻出来的是个凶神恶煞的修罗。可他们盯了许久，那鬼才慢慢地伸出来一只脚。那肤色惨淡如纸，光溜溜的脚踩在黑色的泥沼里，但看上去却还算干净。
她冷嗤一声，一箭射中那鬼头顶的枝条，便见那影子受了惊吓，从树后扑出来，整个身子向前倾斜，下一刻便要栽倒，可在快接近地面的一霎，又从那诡异的角度直起身子，长发因此更乱。
几人这才看清这鬼的面貌。除了过分消瘦和苍白之外，端端瞧上去其实与常人无异，甚至她作为一名女子，算得上清秀，只是她惊恐的神情有些可怖。她身上的衣服已经破烂，像是被野兽撕咬所致，四肢纤细，似乎稍不留意便会折断。三人观之，倒觉得自己成了迫害少女的恶人。
宋曲临从头到脚将她看了一圈，深感奇怪，因为她着实没有从她身上感受到恶意，同为女子，她甚至是同情她的。方才的一箭，只是试探，显然这试探……没有什么用处。
“是你一直跟着我们？”百初首先发问。
她迟疑了一会儿，点点头。
“那你有何意图？可曾想伤人？”见她怕得浑身发抖，百初也缓了语气。
“鬼……鬼檀木。”
“你知晓鬼檀木所在何处？”
她面露欣喜之色，一双漆黑的眸竟透出些许光芒：“嗯嗯。”
此时百初却不知当如何处置了，她一路跟着他们，又明白他们的目的，但她终究是鬼魂，不可轻信，能让她在前面带路么……
“鬼姑娘，你带我们去，可好？”商青走上前，竟是向那鬼作了一揖，含着柔和笑意凝视于她。
她一怔，随后眼睫轻眨，缓缓垂下头，在旁人瞧来，是个妙龄女子的羞赧动作，可惜，她脸上毫无血色，这般举动就显得怪异了。
宋曲临嘴角微抽，未想到商青竟连鬼都不放过。
“好、好啊。”她声音细弱蚊鸣，却仍能听出其中喜意。
另外两人见此情状，也只得握紧武器，提步跟上。由她带路，几人才知晓他们原先所走的不过是寻常的山路，若要抵达深处，需通过一条小径。那小径显然被精心设计过，设了重重掩护，若不解内情，定会以为那是不可穿过的荆棘墙。
宋曲临忽而觉得，此山或许是有主的。
在路上，商青对那位鬼姑娘表现出极大的热情，不仅和她并肩而行，还时常与她攀谈。鬼姑娘反应迟钝些，言语也不多，但神情却是欢喜的。
“鬼姑娘，你在这山里待了多久？可碰见过什么好玩儿的没有？”
“好久了……”她认真思索起什么东西能算是好玩，片刻之后，似乎无果，只能摇头。
“无妨。”商青轻声安慰，又问道，“还有多久才到？唉，这一路我的确累了。”
宋曲临又不禁拧眉，心道这人怎这般没脸没皮，一路上逛得开心，没有帮忙处理恶灵也不警惕四周情况，还得百初分心时刻保护他，现在倒说累了？而且那语气，真是……娇嗔。对着一只女鬼，他也能这般轻佻么？
可鬼姑娘很吃这一套，抬眼看他时略带歉疚，细细出声：“那……我背公子，好吗？”
此言一出，宋曲临的表情便更扭曲了。
“多谢姑娘美意，可我怕你身子受不住，你让我倚着些就行了。”
于是鬼姑娘又乖巧地点点头，伸出一只细长的胳膊，商青也颇为自然地挽了上去。
百初不晓得商青究竟有何意图，但前辈有此举动，必有深意，纵然不解，也未说什么。而宋曲临瞧着，却无端生出些恼怒来。她也不晓得自己恼什么，或许是见不得旁人比自己还不正经，或许是觉得商青这般调戏女鬼很不地道……
或许……
哪里来的那么多或许！她将不安的心思往肚子里咽，才恢复如常神色。
鬼姑娘步子轻盈，虽被商青拉着，仍然走得很快，不久，她停在了一扇木门前。照理来说，山中不会有门，有人家的地方，才有这样的遮挡之物。
她在门上轻轻敲了几下，便推门而入，随着破旧木头咯吱轻响，宋曲临的呼吸也紧了紧。
眼前是一处破落的小院，有一口石井，一间木屋，在月夜之下，显得幽静隐秘。这院子唯一的特别之处，是中间的一棵巨木。那树极高，将整个院子笼罩在其阴影之下，树影洒在地上，似鬼魅纠缠。树身粗壮，根部尤甚。而树梢上却开出点点白花，凝然如玉，与其极不相称，诡异非常。
百初见状，不禁瞠目。而身侧的宋曲临直愣愣地盯着前方，整个人像失魂了一般定在那里。
“师妹，师妹？”他轻声唤她，却未见回应。
她见过这院子，见过这屋子，还有这口井，她都在梦中看过。一点不差，这就是她前世……那名叫阿绒的女子的住所。
那可能是百年、千年之前的地方，现如今生生出现在她眼前，除了骇然之外，还有一股真切的熟悉感。
她忽然感觉到自己的手被人抓住，回神才发现，是商青。他掌心微热，让她有些暖意，可他一开口，便让她丝毫感激也无了。
“阿临，你这手这般凉，可是气血不足，以后可得好好补补身子啊。”他眨眼看她，语气很是关切。
鬼姑娘发觉身边的人走到了宋曲临身旁，转过头，有些呆滞道：“公子，到了。”
“多谢了，鬼姑娘。”他漾出一抹温润笑容，目光幽幽瞟向那棵巨树，语调仍是柔和亲切，字句间却隐了几分薄讽，“鬼檀木何时有主了？鬼姑娘，将鬼檀木化为己有的，可是你的主人？”
鬼姑娘似乎被触动了某根神经，原先弱气迷茫的神情忽而变得锋锐，黑色瞳孔占据了整个眼睛，已然充斥着杀意。她的手臂跳动着青筋，黑色暗纹渐渐显露，整个人身遭充斥着巨大的怨气，浓烈得几乎要化为实体。
百初大惊，这竟是摄青鬼。传闻中摄青鬼怀着极大仇恨死去，在死去的一刹血液化为青色，拥有极强的妖力，寻常法器，根本不能奈她如何。
那女鬼瞧着纤细瘦弱，还有些愚笨，怎这时突然化为厉鬼……
纵使深知不敌，也只能提剑迎战了。
百初深深呼吸，握紧了剑柄，宋曲临却按住他的手，摇了摇头。
他疑惑之时，却见一黑影从屋顶掠下，步伐诡异，似一道黑雾从天而降，正降在鬼姑娘身前。他按住她的头，声音低沉：“阿招，待客之道，你忘了吗。”
女鬼忽然恢复了黑瞳，躁动的身体也镇静下来，委屈地垂下头：“主人。”
他似有嗔怒，却笑着将女鬼的身子按了下去，她的双腿陷进泥土，动弹不得，却没有吭声，仍静静垂首。
宋曲临浑身僵直，血液仿佛要凝固了。这个人，她也见过。
梦中那个心术不正的道士，就是此人。只是他此刻的气息更加怨毒，更加强大，枯瘦的骨头覆着薄薄一层皮肤，状若干尸。
这么多年，这人……恐怕已经不是人了。
他衣衫墨黑，青丝披散，正如暗夜中缓缓显出的修罗。
“听说，你们想要鬼檀木？”他唇角微掀，却无笑意。
“正是。鬼檀木并无主人，能者即可得，我不过百年未来此地，规矩就变了么？”商青上前一步，将两个小辈挡在身后，脸上虽无惧色，心中却道麻烦。
他早晓得鬼姑娘是鬼器，既然是鬼器，便有主子，可未曾想到这人竟如此狠毒，用尸气与鬼气作为养料，将鬼檀木固定在此处，阻碍其自由生长。而那鬼姑娘并不算是完全的摄青鬼，因为她尚存意识，只有被尸气催动时才会鬼化。这位主子，对待自己的鬼器尚如此狠毒，将她半身埋入土中，对待他们这些不速之客，怎会心软。
麻烦，着实麻烦。
“这位公子，你身上的神力好强啊，可惜……没了内丹，半点也发挥不出。”他目光移向宋曲临，眼底泛起微澜，又很快平静下去，冷冷开口，“要鬼檀木，用她来换。”
他嶙峋的手指蓦地抬起，往宋曲临的方向一指。
“我这个小仆从不值钱，你要她作甚？”商青语气微寒。
“有用处的，她这模样，我喜欢得紧，用来做什么都可以。”他森森笑了，向宋曲临进了一步，眼中竟透出些痴迷之色，“阿绒，你还记得吗……”
见他这嘴脸，宋曲临胃里翻腾，一阵恶心涌上胸腔，险些要吐了出来。
百初将她往后拉了拉，剑尖直指那人，冷声喝道：“休要胡言！”
他稍稍理智了些，抬眼盯着百初，嘴角一僵：“虚空派弟子？呵，你莫非不识得魔修么？”
修仙门派之中，有人修正道，自然有人修魔道。但魔修也并非全是罪大恶极之人，也有的是贪图捷径，想要迅速提升者，所有各大门派对魔修虽疏远，却并不一定要诛杀。虚空派为散仙所创，鲜少参与修仙世家之争，只在不空山一心修炼。且莫虚谷也不愿让他们掺和人间纷杂之事，百初虽听过魔修，却算不得了解。
“魔修？你这样子，早已非人。”百初对其厌恶仍然不减，语气颇冷。
“我当然是人。”他撩起长发，露出那张消瘦的脸来。宋曲临愈发觉得恶心了。
其实他的模样算不上丑，甚至若再正常些，称得上俊朗清秀，而他的一言一行，却扭曲至极，明明怨气深浓，却做得一副翩翩君子的模样。
“将她交给我，鬼檀木随你攫取。”
“若我不愿，阁下将如何？”
他拎起鬼器阿招，笑意森然：“那就将各位，一并留下。”
一时间，乌云蔽月，四周黑雾浓深，除了几点萤火，什么也瞧不见，唯有阿招的眼眸，显出青黑之色。
百初冷汗直流，预感自己今夜就要交代在这了。
阿招翻身而起，浓密的乌发蓦然散开，纤长手臂伸向的正是百初的方向。
她速度极快，百初未来得及挥剑，便见她扑向自己，长而锋锐的指甲猛地刺进了他的脖颈。他呼吸一窒，握住长剑胡乱挥舞，却一剑也未刺中。
她施力愈重，他神志愈模糊，恍惚中，仿佛是割破了她的衣衫，可无丝毫用处，只是加重了她的怒气。她整个身子漂浮在半空，所有力量系于双手指尖。
师妹不会仙术，商前辈毫无法力，他果真……要死在此处了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