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坦言心事
百初失措,在原地愣了许久,才从嗓子里憋出一句:“那个……师妹,这是兔子,那日被我们捉回来的那只。”
宋曲临的目光一直锁在秋生身上,瞅着那白白软软的脸蛋,惶惑不安的眸子,居然咽了咽口水,怔怔道:“这是兔妖吗……我、我第一次见着活的,比书中画的还好看。”
百初身后的秋生闻言,忙捂住脸,生怕被宋曲临多瞧了一眼,只透过指缝小心地瞟她。
“今早她不知怎的就成了人形,我也不晓得怎么办,师妹你可要替师兄保密啊。”百初急红了脸,尴尬地往一旁挪了挪,将秋生遮得更严实了。
她敛了敛眉梢喜色,摆摆手道:“师兄将我看成什么人了,可我就算不说,它的妖气也会暴露,终究会被其他师兄发现,该如何安置才是问题。”
“我打算将它放回不空山,门派之中不得存留妖物,乃是门规。”他虽有不舍之意,但仍然坚定。
宋曲临大惊,忙道:“将她赶走作甚?我看她很粘着你,同师尊说一声,把她留下不就行了。”
百初摇头,眉头紧蹙。他知晓师尊心善,从不诛杀无辜妖类,但无端留一个与他毫无干系的兔妖在门中,终究不合情理,他敬爱师尊,断不会让他为难的。他回过头,朝秋生低声道:“秋生,你去寻你的亲人罢。”
秋生垂眼,眸光流转:“我早无亲人,也不招同类喜欢。”
宋曲临心生怜意,看向百初:“果真无两全之法吗?我看她这样子,回了山也只会遭欺负。”
气氛一时有些僵了,百初何尝不喜欢它呢,可留下之事,并非他一人可以做主。与其如今纠结不休,不如早作了断。他暗下决心之时,却见秋生拔出他的佩剑,轻巧一跳,闪到了屋中角落。她的双臂紧紧抱着那剑,似在守着何物。
“主人,我要做这把剑的寄灵。”她纤眉一拧,异常执着。
百初彻底傻了,寄灵之事,他是做梦也未曾想过的,偶尔想到也觉得自己修炼个几十年,征服过许多妖兽,才可能得到一只与自己契合的寄灵,不过那几率十分渺茫,他甚至已做好了一辈子使用凡器的打算。
秋生所言,给了他一丝期许,可他眸中刚刚跳跃的欣喜之火又瞬间灭了下去。
她若成为寄灵,便是将自己全部交付于自己了,以他现如今的实力,怎能担得起她的信任。就在昨夜,他连保护师妹都做不到,每次危急之时,除了待人拯救,他根本无力做些什么。
“不可。”他拒绝得果决。
“为何不可?主人是嫌我太弱了么,不是的,你莫看我这样子,其实我很厉害的……”
“秋生,你不必如此——”
秋生急于表现,白嫩的小脸有些涨红,她抱住长剑,闭上了眸子。霎时间,她的身遭涌起一圈微红的光芒,将她包裹在内,而她的头发也由乌黑渐渐变为赤色,原本清丽的面庞无端显出一抹妖冶之色。
宋曲临看得讶然,对妖物好奇更甚。
秋生蓦地开眸,眼中瞳色已霍然变成暗红,透着坚执之意。
这……莫不就是兔子急红了眼?宋曲临暗想。
可她显露妖力之时,妖气也弥漫开来,在遥川殿静修的莫虚谷觉察异样,眉间一凝,忙飞身赶来。
百初晓得这动静必然会招致其他人关注,赶忙让秋生停下,可她此时妖力强盛,百初根本不敌。
“主人还是不肯答应让我做你的寄灵吗?”她神色哀切,眸含秋水,叫人不忍拒绝。
“我们相识不过几日,做了寄灵,你便与我共生共亡,毫无自由可言,你们妖类,不是最喜潇洒自在么。”
“那也并非所有妖都如此,我晓得主人是好人,就想跟着你,这有什么不好……”她凝视他的眼睛,凄声道,“莫赶我走,莫要让我回去……”
他叹了一声,终是无奈顿首。
“秋生,你若不会后悔——”
他话音未尽,便见秋生举起佩剑,令其浮于半空,纤指点了点眉心,牵出一条红色的暗芒来,将那线状光芒引入佩剑之内,剑身不住地颤抖,终于在光芒完全没入时停止振动。
她亦透支了一半妖力,心力衰弱,恢复了如常的黛蓝眸色,整个人松懈不少,弯着腰,粗喘着气。
百初忙上前扶住,秋生便回以淡淡一笑。
“我……我定会保护你。”他觉得心口颇沉,肩上担子也重了不少。
“我何须主人保护,只要主人开心,怎么都好。”
今日之变,发生得太快,他反应不及,就已经尘埃落定。他向来不擅处理这样的突变,可既已发生,其责必承。
宋曲临似想上前宽慰几句,却发觉寄灵是何等好事,何须宽慰,应当祝贺才是。百初的运气也着实不错,秋生待他十分忠心,且妖力也不弱,只是她这样一闹,恐怕整个虚空派都被惊动了。但秋生已成寄灵,也有了正当理由待在虚空派,师尊必也不会相阻。
倏忽之间,她便见师尊立在她身前,一袭白袍,清冷而疏离。
她昨夜本已决意坦白,但真要面对师尊时,又生怯懦了。
莫虚谷看见两个徒儿和虚弱的兔妖,已然明白了大半。寄灵所需要的不仅是强大的修为和甘心守护主人的妖兽,还有那一线机缘。而这些小辈,虽灵力较弱,却偏生有这样的好运气。
他为人师长,也不可事事干涉。
“师尊……”两人齐齐垂首,恭敬出声。
“既晓得叫师尊,发生此等事情倒不同为师讲一声。”他语气稍怒,却无责怪之意。
“有许多事情,昨夜,今早……实在不知从何说起了。”宋曲临咬唇,脑子里已然乱了。
莫虚谷看着她,思及曾经的曲临元君,又回忆辛苦抚育几年的小徒弟长成了如今的模样,一股子莫名的辛酸涌了上来。他是虚谷仙君,位列仙班,到人间来不过是为了救她一把,免得她再受轮回之苦。他心中诸多苦闷,无处诉说,还得应付小辈的各种状况……师父难为。
“百初寄灵一事,我大致知晓,这是他与兔妖共同的选择,我不会妨碍。那么,曲临,便从你开始说起罢,昨夜你同商青去夜猎,可有什么事情要向我交代?”
昨晚商青曾去找他,说今日会有好戏,还说让他莫要动怒,保重仙体,说的如此夸张,他倒是想知道宋曲临究竟犯了什么大事。
宋曲临一愣,晓得商青已经和师尊说过了什么,但想必没有透露使用仙术之事,否则师尊必不会如此淡定。
“师尊!我、我其实不是傻的,你教的术法,我都习得了……只是、只是装作未懂,想让师尊和师兄对我更关照些。”她声音渐弱,“我晓得这么做的确很无耻,我骗人撒谎,有违师尊教诲,可是……”
她憋了许久,也不晓得可是之后该如何发声,因为再多的理由,于莫虚谷而言皆是狡辩。
这些年来,师尊待她极好,越是好,她越是心虚。
因为她心中所想,与他全然不同。
“可是?可是什么?”他眸色微深,嗓音也沉了沉。
“我念着师尊和师兄们的好,所以更加不敢承认。”
他冷哼一声:“你约莫是觉得戏耍我们,很有趣罢?”
她神色黯淡,浑身起了凉意,如今境况,正是她害怕的。本以为她来到不空山,小心伪装,就可获得大家的喜欢,可用谎言换来的东西,怎会长久呢……
这般简单的道理,自己怎就不懂呢。
她生来有异于常人,生来就已失天真,生来便喜欢新鲜刺激之物,生来就讨厌寻常女子所做的事情。
可她偏偏又喜欢热闹,喜欢有人陪在身边,喜欢看人嬉笑玩耍,喜欢被人护着宠着。她性子本不讨喜,那就变成别人都能接受的样子,愚钝顽劣,常做蠢事,让人捧腹。
“曲临,你将水箭术施展给我看。”他淡淡开口,内蕴威严。
她点头,长袖一挥,佩剑出鞘,剑尖到剑身的蓝光由浓至淡,幽幽流转,其状与莫虚谷所演示的极为相似。她挥剑而去,水箭分为许多小箭矢,冲着屋内花瓶而去,它们从不同方向刺入,瞬间将花瓶化为粉末。
莫虚谷脸色更寒,她所用的水箭术,比何竹的更为巧妙,杀伤之力也更霸道。
他此刻,的确看不真切他的徒弟了。以他修为,若平日细心些,是可以看出其中异样的,而他从未怀疑过她,自然也不会刻意观察……
她这般辛苦掩饰,究竟为何?
两人相视,俱是无言。
“你们聚在此处,竟不叫我。”
一声慵懒呼声响起,循声望去,门旁不知何时倚着商青。
他颇有几分看好戏的意味,在一旁踱了几步,笑了笑:“阿临,你如今不必有所隐瞒,有主子在这儿,你师尊总不至于对你发火。”
宋曲临缓缓抬眸,目光幽邃。
“师尊,我不想被当做怪物看待,我不想让别人觉得我聪明,修不修仙于我而言根本不重要,仙道是什么我不知道,只要能和师尊、师兄们在一块儿,有吃的有玩的,我便满足了。修炼仙术,学习乱七八糟的阵法,我不在意,也不想和别人一较高下,我想永远待在不空山,我——”
“你这般想法,可曾考虑过旁人。”莫虚谷敛眉,向来淡远的眸子里平添了些失望之色,“曲临,你仅是怕被当成异类,才隐匿实力的么。”
“我虚空弟子,不比其他门派,皆是些富贵子弟求仙问道。你师兄他们大多也都是异类,虽说身体资质可能不及那些富家公子,可皆有所长。绝不会因你有所异常便视你为怪物。”
“曲临,我知晓你此等悟性后,虽有讶异,更多却是欣喜,你的师兄想必亦是如此。”
“如今的你,脑子不蠢,心却甚愚。以这种虚妄想象困缚自己的所作所为,着实愚鲁。”
……
他字如惊雷,个个砸在宋曲临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