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夜半枪声（2）

我的腰闪了，稍息片刻，三人到了大街上，只见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被打死的日本浪人的尸体，有几个还叠在一起。那两辆日军摩托车侧翻在地，旁边是两具日本士兵的尸体，胸口中枪，地上湿了一大块，我闻到一阵阵浓烈的血腥味，不由得想吐。

在昏暗的路灯下，我们很快就确定了其中一具死尸就是遇难的中国同胞，我不有的心头一紧，对他们说道：“来！霍七！咱先把他抬到一边，等会找个妥当的地方安置好，免得白天被车碾压。萧强，你找找看地上有啥东西没有。”我一下子不知哪里来了精神，把遇难同胞安置好之后又继续找，三个人在死人堆里折腾了半天，除了搜出几百块大洋，别的一无所获。

那个时候兵荒马乱的，在死人身上掏点值钱的再正常不过。再说这些大洋与其被巡捕房的人私吞，还不如捐点出来给福利院作为无家可归的孩子们的日常费用。

我还是有点不甘心，就继续在这些日本浪人的尸体上掏摸，这些天杀的，把个大上海炸的稀巴烂，死了那么多可怜的国人，今天总算遭报应了，而且还是在我跟前发生的，真他奶奶的解恨，可惜我手头没家伙，要不然，哼哼……我心头恨意正浓，就直接从一个浪人头上跨过去，却不小心被绊倒，我一个趔趄，双手撑地，摸到了一个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公文包。

霍七眼快手急，他抢先一步就将公文包捡起来，把线头拆开，露出一沓文件，密密麻麻的全是看不懂的蝌蚪文。他有些失望，正要丢掉，被我阻止了，我接过文件，惦了惦它的份量，感觉这应该是一份萧强说过的机密资料。

因为看不懂日文，我就连忙把文件交给萧强。她接过资料，靠着昏暗的路灯杆，眯着眼仔细端详，上下只翻看了几下，不由得大惊失色道：“金库……”

听到“金库”两个字，我和霍七感觉文件涉及案情重大，不由得竖起了耳朵，听她继续往下讲。只见她抿了抿嘴道：“小亮，霍七。你们知不知道中央银行在哪里？”

中央银行？我和霍七对视了一下，又连忙摇摇头，她越发急了，将那文件紧紧的收在怀里，眼光却对着外滩的方向，半是催促半是恳求地说道：“你们两个别愣了，赶快带我去找个人。”

“找谁？”我越发糊涂了。

“一个叫上官云的人。”她小心翼翼地将大文件重新放回包里，然后塞进自己的手提袋。

“这么晚到哪里去找这个人呢！”霍七有些不耐烦道。

“这位遇难同胞不会就是上官云吧？”萧强朝已被搬到一边的尸体努了努嘴道。

这倒提醒了我，我和霍七赶快蹲下翻找了一遍，果然搜出一本带有照片的工作证，正是此人。上面写着“中央银行进出证......上官云......50岁的字样......”

萧强又将文件从手提袋中取出来，翻了几页，越发焦急道：“上官云是国家金库的管理员。当然，管理员不止他一个人。日本人也许从他的身上得到了关于国家金库的一些机密，国军撤退的时候没来得及转移，也许日本人很快就要对金库下手了。咱们要趁他们在动手之前找到他们，否则就来不及了。你们两个留下来一个陪我找人，一个先回去照应厂里。”

厂里有啥好照应的，我心里道。不过，后来我才想明白她应该是怕地下交通站的人会担心。

“来不及给你解释，到底去不去，陪我去？”她略带一丝任性的说道。

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给逆他的意，对一个女孩子，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我倒是有点希望自己能够给她一点男子汉的气概看看，再说和她在一起，去找人也是挺有意思的。霍七这小子我不希望他跟着我们去当电灯泡，见他满心不情愿，我就顺水推的说道：“这样的萧强，你就让他回家算了，我陪你去找人，万一有什么事，他好在那边帮忙照应。”

萧强继续说道：“那你跟我到三曾里吧！霍七，你不去也罢，我刚好有件事要求你，你把这封信交给王总编辑。”

“啥事，这好说，包在我身上！”霍七拍了拍胸脯道。

“我和小亮不回去了，你还要给经理打个招呼，请个假。免得他又要扣我们的工钱。”她知道霍七和我们的主管赵经理是老乡，关系还算不错。

“好嘞，那时候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你们两个辛苦，有啥事我们在中午十二点在电话亭通电话联系。”霍七说完，转身就走。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街面上死几个人是很正常的，天天都能够见到尸体。有的是饿死的，有的是被打死的。总之，是非常多，这些都见怪不怪了。

我们和霍七分手之后，掉头往三曾里方向去。这条街巷靠近外滩，我们还要走很远的路。不过我们今晚是没法睡了，这个时候别说是黄包车，连人都见不到一个。空空荡荡的街面上，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如同寂静岭上两只迷路的羔羊，也许有巨大的不可知的危机在等待前方。

我忍不住再次掏出没摔坏的怀表，看了看时间。已经快4点钟了，离天亮还有几个小时。对于正常人来讲，这个时候应该基本上都已经上床了，而且早都进入了梦乡。

“我们到哪里去找金库，中央银行？”我扫了扫萧强的手提袋满带狐疑的问道。

“我不清楚上官云手里的钥匙和密码有没有被日本人得到。日本人的文件中提到上官云住在三曾里，但是具体是哪个门牌号我还不太清楚，这得我们自己去找。”一说到这里，萧蔷的语气又焦急起来。确实，上海市这么大，要找个人，有的时候，真的是比海底捞针还难。

“上官云住在三曾里一带……我们顺便给他家报丧……再搞清楚他上班的地点或者金库的地点，这份文件没提到国家金库的地点，很显然他们还没找到金库的确切位置，至少说明金库现在还是安全的。”萧强分析得很有道理，我点了点头，示意她不要再说下去。

当我们循着白天喧闹的街市赶到三曾里的时候，天已经变的麻麻亮，一层薄雾笼罩着整个街市，马路上的行人和车辆渐渐的多了起来。临街的店铺开始稀稀拉拉的开了门，有节奏的吆喝声在吸引早起的人们。

尽管一夜没睡，我们却睡意全无，只是都已饥肠辘辘。我决定先吃早餐，顺便观察周边的环境再说。

三曾里的房客已开始了新的一天，他们不慌不忙的打开各自的门窗，一些平日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此时却穿着睡衣，脖子上搭着一条湿毛巾，睡眼惺忪且懒散的从租房里端着一杯搪瓷缸，开始了早起的第一个功课--洗脸嗽口。

三曾里一带的房屋基本上都是出租房，出租生意特别好，以为附近就是上海的金融商圈，来租的大都是些有钱的主。我三年前就想在这附近租房，但是因为租金太高，晃荡了好几遍，和房东始终是谈不拢，只得做罢。不过后来也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晃悠，因此对这里的情形就渐渐的生疏了。

本来巡捕房对出租房的管理是非常严格的，因为日本人轰炸的原因，一下子对租界的出租房生意造成了致命的打击，很多出租房被炸倒炸塌。幸存下来的租房大都没人去住，也没人去管。没人住的另一个原因就是街头很多地方却挤满了流丐，这些乞丐实际上是北方日军占领地域的难民，拖家带口的挤在这里，他们平常正常的“工作”就是站在街上流动乞讨，而当夜幕降临的时候，有些胆子大的就可能会拦路抢劫路过的行人，尤其是一些单身女子。

这还不打紧，还有更胆大的一些光棍，可能会强奸那些长的漂亮有几分姿色的女子。因此，这里的治安状况是全城最差的地方，巡捕房处理的刑事案件，以这里最为集中。

自从日本人打过来之后，有钱人都跑得差不多了，这里三教九流更为复杂，正经人家的女子，尤其是黄花闺女不管是白天和黑夜都不敢从这里路过，即使路过也必然要有其它人陪同才行。

三曾里的街头有很多小吃摊，南北风味样样俱全。我和萧强挑了一间人多的小吃摊，先付了几个铜板，喝了一点南方黑芝麻糊，吃了几块长沙臭豆腐，就扔下碗筷，抹了抹嘴走人。

很快我们就到了三曾里的牌坊前，只见巨大的牌坊匾额上书“三曾里”苍劲有力的三个大字，据说是前朝三曾里的一位末代状元所题，他后来到了美国经商，成了巨商大贾。在抗战爆发之后，他在美国为国内募集了一批战争物资，准备装船回国支援一线的官军，不幸的是在漂洋过海的途中遇到狂风暴雨，最终被卷入大洋中为国捐躯。

牌坊的周边似乎渐渐的恢复了往日的人气，吆喝声、喇叭声还有小孩的哭闹声此起彼伏，交织在一起。我和萧强混迹在逃难的人流中，看样子和周围的一切很不搭调。

正要进入牌坊后的巷道，却突然出现一阵骚动，进进出出的行人惊慌失措的四散奔逃。只见一匹受惊的马拽着一辆满载邮政包裹的马车如闪电般冲出牌坊，赶马人挥着鞭子拼命的抽打，而那马却腾起两只前蹄，在空中疯狂的画着杂乱无章的线符，彻底打破了原本安详宁静的清晨。

由于速度过快，加上那匹马堵在门口不再前行，车上几只捆扎不紧的包裹这个时候咕噜噜的滚落下来，几个胆大的路人试图捡起散落的包裹，手还没有挨着，却狠狠的挨上了几下，痛得他们哇哇叫着把手抽了回去，再也不敢伸手去捡。

我见情形危急，担心马车会冲撞行人，造成伤亡，就给萧强使了个眼色，试图靠近那辆正在颠簸中的失控马车。只见一只破损的包裹刚好滚落到我们的脚边，我正准备弯腰摸包，手却摸到一双红色绣花鞋，一阵清香袭来，抬头再看，头却顶到一个软绵绵的地方，那女人啊哟一声倒退几步，这时候我才看清楚，是一位身穿红色旗袍的妙龄女子，只听她娇喝道：“大胆狂徒，你活得不耐烦了吧。上官中，过来！”车后闪出一个大汉，手里拿着马鞭，恶狠狠地直扑我而来。

真是好人做不成，反被咬一口。我急得大叫：“我是来帮你的！”

那人哪里肯听，手里的马鞭甩得啪啪响。好家伙！我不由自主的倒退几步，差点被马路牙子绊倒。既然这家伙叫上官中，莫非这个女子也姓上官？说不定和上官云还能扯得上关系呢，这个女子眉宇之间倒是和那位遇难同胞有一丝神似的。我还没来得及上下打量，对面那汉子高高的扬起了手中的马鞭，就要朝我猛抽过来，我一只手护着头，另一只手抵挡马鞭，腿却像生了根似的一动不动，情形特别危机。萧强冷不丁的从旁边将我身旁那女子拦腰抱起，那女子来不及防备，便死命挣扎，却是徒劳。

汉子手上的鞭子却不敢落下来。双方开始僵持起来，谁也不敢轻易让谁，谁也不敢轻易示弱。

这个时候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我们的周围围了几圈。受惊的那匹马不再折腾，散落在地上的包裹，却没有人敢去捡。这个地方很快就变得水泄不通起来。

那女子被萧强紧紧的抱住，粉蛋小脸憋得通红，嘴里咕咕嘟嘟的，不知道骂些什么。而萧强也似乎尽了全力，看样子快顶不住了，豆大的汗珠从她的额头滚落下来，手抖动的越来越厉害，身体剧烈的晃动。我不由得暗暗的担心，再这样下去，我们非吃亏不可。

终于，我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一阵急促的警笛声过后，巡捕房的人出现了，带头的是一个高鼻子的红头阿三，他的手里举着一根粗大的警棍，在空中胡乱挥舞，指挥着其他人驱赶围观的人群。很快，我的头上挨了一记乱棍，一阵钻心的疼痛，顿时传遍我的全身，我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把夺过那根警棍，然后，狠命的朝对方砸过去。那红头阿三没料到我敢不躲他的警棍，更没料到我敢夺过警棍狠狠的揍他。

在混战之中，我和萧强还是落了下风，两个人被那帮人按倒在地，反剪着双手戴上了铐子，只听见一个声音道：“上官小姐，你受委屈了。”

我循着那说话的声音看过去，却是那个刚才准备抽打我的叫上官中的那人，只见他毕恭毕敬的对着那个妙龄女子点头哈腰。那几个红头阿三也围着她，非常恭敬的样子。我的心里不由得七上八下的打起鼓来，这个女的会不会是我们正在找的那个叫上官云的家人？抑或是上官云的女人？我觉得这个完全有可能。于是，我决定试一试，用尽全力喊道：“上官小姐，我是你父亲上官云的朋友，你父亲上官云他......这是误会，上官小姐，误会呀。”

也许我说的话起了作用，这位上官小姐听到“上官云”三个字的时候不由得脸色大变，她对上官中使了个眼色，同时对红头阿三嘀嘀咕咕的说了些什么，听不太清楚。片刻，那红头阿三的黑脸变得似乎红润了一些，走过前来将我手上的铐子取了下来，然后把我朝那女子用力一推，我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我且惊且喜，暗暗庆幸自己的运气，走到她的面前，道：“小姐，我是上官云的朋友，我今天一大早赶到这里是有事找他家人的，请您带我到他家好吗？”

“上官云是......我认识他，我叫上官青。刚才......真的不好意思啊。”说毕，她的脸上居然起了一丝红晕。

“上官云还有家人吗？我是说他的子女妻儿......有非常紧急的事情要当面讲。”我觉得死讯还是对他直系家属讲好点。

那女子见状，嘴上不再说什么，转过头对红头阿三交代了几句，红头阿三连忙退下。

然后道：“请先生上车，随我到上官府再说。这些包裹里面没啥值钱的，只是填满了碎纸屑......”

我的额头汗流不止，下意识地擦了擦，却发现手臂上挂了彩，顿时一阵眩晕的感觉，几乎连路都走不稳。萧强见状，忙将我扶住，才勉强跟住马车继续前行。

那女子似乎很急的样子，自顾自的走路，却并不知道后面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