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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命运前夜(三)

作者:逃离天蝎 | 发布时间 | 2016-08-20 | 字数:4348

明明刚才还趴在评审席上打瞌睡的樊倚轮,现在却正慢悠悠地在满是枯叶的林间小路上踏行。

晚秋独有的暗黄色匀着天边落下的粉色夕阳,将整片大地染出慵懒舒适的亲近感觉,那是最令人怜爱的颜色。那一排排整齐得像列仍在坚持肃立的老兵一样的枯木,向着斜晖,向着秋风,哀求让它们留下最后的几片可怜的叶子。但秋风不留情地拂拂衣袖,将残存在枯枝上的褐叶扫落在地。

樊倚轮轻轻地踩踏着蜷缩在地上的枯叶,嘴角一丝丝微笑。一步一步地,就像融在夕阳中散步一样,踏着“咔擦、咔擦”的节奏,樊倚轮在铺满金黄色的落叶的小道上慢行着。但他知道这条小道无论走多久都不会有尽头。

这是梦,樊倚轮知道。一场走了好久好久的梦。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好像自很小起就开始做这个梦了吧。

梦里静悄悄的,能陪你的就只有这满地的金黄色落叶和那温柔的夕阳了。它总是会忽然出现,即使是樊倚轮在科技大会上打瞌睡的时间,它也像这样一样毫无征兆地出现。不过慢慢地樊倚轮也习惯了,每次梦见这个场景樊倚轮都可以很快反应过来,然后在这条小路上走上一走。走了十多年,也从来不厌倦。

樊倚轮觉得自己没有理由厌倦它们,没有理由厌倦这些跟自己一样孤独的落叶,没有理由厌倦这洒令人舒适的斜阳。

樊倚轮就觉得这个满是蠢萌蠢萌的金黄色的世界就像个孤独而又怜爱的小孩子,如果连自己都厌烦它了,那么还有谁来陪伴它呢?也不知到底是谁陪伴谁,或者说相互依靠才最为正确吧。

樊倚轮边走边闭眼,感受着秋风贴着他的耳朵发出酥酥的呢呐,张开双手想象着自己被那轻盈的风托着飘起来,而那些枯黄的皱缩的叶子围着他旋转。这个世界就只有他一个人,但却从来不是他自己一个人独舞。他的舞伴是这一整个世界,这个永远都会用安静来回应樊倚轮的世界。

我应该喜欢它。樊倚轮一直这么想。

樊倚轮一边想着自己的心思一边享受着这只属于他一个人的宁静,慢慢地睁开眼睛来想看看那熟悉的没有尽头的前方......没有尽头?樊倚轮的瞳孔慢慢地放大,一脸不可思议地看着前方。

他在路的前方看到了一抹淡蓝。不对,这一点也不对!那里本应该是由小路两边的两排枯木无限延伸过去的交点,那应该是一条走到死为止都是看不见尽头的金黄色才是!

樊倚轮心里既兴奋又有点小小的恐惧。兴奋的是,这条梦中的、走了十几年的路,他终于走到了尽头。但他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这场平淡无奇了十几年的梦突然有了变化一定预示着什么事情的发生。

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是今天?樊倚轮一遍遍地在心里问自己,想要保持警惕但脚下却忍不住向前方移动。

樊倚轮踉踉跄跄地往前方奔跑过去,他脚下那条金黄色的直线所连接的那抹淡蓝在他的视野里也越来越扩大。

跑到那抹淡蓝跟前,樊倚轮慢慢地停下脚来,眼里全是惘然。这抹淡蓝其实是一片蓝色的湖,湖水被落叶包围,就像镶嵌在黄金里的蓝色绸缎一样,非常漂亮。但真正让樊倚轮惘然的不是这片湖,而是两个坐在湖畔上的人。

樊倚轮呆愕了好一会,他盯着那两个人的脸,然后好像恍然大悟一般一边苦笑一边拍着自己的额头。樊倚轮随手找了棵枯树,靠着树干坐在满地的落叶上,闭着眼,四十五度脸向天空,脸上扬着释然的微笑。仅仅是几秒钟时间,樊倚轮就反应过来,那两个人就是老爸以及六岁时的自己。虽然他自己不记得这段记忆,但在他的时间轨迹肯定有过这么一段时光,而且这段记忆很重要。不然他也不会为了这个梦走了十几年的路。

樊倚轮睁开眼,头微微右斜,想看看那个时候的自己跟老爸到底在干嘛。六岁的自己正撅着小嘴逗弄着枯叶上的小蚂蚁。而老爸则是一脸怜爱的表情看着他,眼里除了怜爱还有些小悲伤。

樊倚轮对这可有些意外,也觉得心里很暖。他一直知道老爸很爱他,可毕竟老爸是海上商业帝王,樊倚轮从没在自己的印象里寻找得到老爸这么温柔的一幕。

无论何时,樊倚轮都只能看到老爸那深邃得像沼泽漩涡的眼神。为什么是这个比喻?因为那种眼神会像沼泽一样紧紧地吸引住你,同时又会像漩涡一样卷着你的灵魂往下坠。但樊倚轮一直相信那漩涡的最深处,隐藏着他最期待的东西,只是他一直看不到。而现在,他居然在自己的梦里看到了。

话说回来,老爸这次出海已经两年了呢。

还别说,挺想你的。樊倚轮看着这个年轻的老爸在心里轻轻说。

“小轮,来看一下夕阳,朦朦的,很漂亮不是吗?”梦中的老爸突然开口。

“嗯......”但貌似六岁的他对美丽的晚霞没有什么兴趣。

“怎么了,有什么不高兴吗?”老爸靠过来,瞧六岁的樊倚轮逗弄那只蚂蚁。

“它走丢了,”六岁的樊倚轮将那片趴着小蚂蚁的枯叶举起来,说:“只有它一个在这里迷路了。”

樊倚轮听到这句话时突然觉得在哪里听过,脑里模模糊糊的印象逐渐清晰起来。就好像是自己看过的一本书一样,他隐隐约约地知道下一句台词是什么。樊倚轮下意识地、轻声地跟着六岁的自己一起说。

“如果它被它的伙伴们忘记了怎么办,就像我一样。”

明明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来的,樊倚轮却感觉到一个小小男孩剧烈的孤独感。一种异样的感觉从心里涌出来,但樊倚轮努力地克制着。

老爸听到这句话一愕,表情慢慢地转换,眼里充满悲伤与内疚。

“爸爸,你说妈妈出了远门,那妈妈会忘记我吗?”

这句话一出口,老爸和樊倚轮都是为之一颤。樊倚轮轻轻地别过头去,心里空空寂寂的,只剩下一个叫做“母亲”的名词。对呢,其实那时的自己早就明白母亲不是出远门而是失踪了吧。想想自己真是厉害。但关于母亲的话题,父亲却一直很回避。无论樊倚轮如何努力地去套话,父亲就是一直都不肯说。

是生,是死,或是抛弃。都不知道。

老爸没有回话,可能是不知道怎么回答吧。就这样,一股沉默而融着淡淡的忧伤的空气弥漫着,湖畔再次变得静悄悄的。

夕阳一点一点地落下去。樊倚轮的心也在沉默中慢慢地沉下去。是的,六岁的自己会说出这种话也是不能避免的。谁叫那么小的自己就要明白那么残酷的事实呢?

像是被这个世界遗弃了一样,樊倚轮总是很轻易被别人遗忘。不是那种肤浅的存在感太弱的容易被忽略,而是仿佛被诅咒了一般,樊倚轮很难在别人心里留下痕迹。

樊倚轮只是不明白,明明他那么努力了,却无法让别人真正意义上的记住他。樊倚轮常常想,其实自己的机械技术并没有那么厉害吧,只是他一直很努力,想在这方面出彩,让全世界都能认识他、记住他。

后来,他成了“殷都奇才”。大家都认识了他,也算记住了他。但那有什么用,也就只能到这个地步了。他能明白,人们是佩服甚至崇拜他的成绩,但是却无法记住他这个人。如果刚刚科技大会进场时,墙壁上没有贴着各个评审员的海报的话,人们可能很难认出他是谁。

樊倚轮拍拍心口,尝试让那种酸酸的感觉退回去,抬头看着已经黑了一半的天空,觉得自己是时候离开了。樊倚轮拍拍屁股站起来,往小路外走去。

说来也奇怪,在这个梦里从来不会自动醒来,想要醒来就只有走出小路两边的两排枯树外。也不知道那边大会举行得怎么样了,樊倚轮可是要去帮安徒作弊的呢。

就在樊倚轮正想跨出第一步离开梦境时,他突然听到身后枯叶蠢动的声音。他收回脚,转身过来,见到六岁的自己爬了起来正认真地执着树叶到处走。樊倚轮觉得奇怪,明明是自己,却不知道十几年前的自己想干什么。

那个六岁的樊倚轮,满脸认真地在一棵一棵树之间寻找着什么。黑暗一点一点地逼退那角挣扎着的夕阳光辉,夜慢慢地开始笼罩这片枯树林。挣扎着不肯逃走的光线搅动着黑暗,弱光揉着夜魅涂抹在地上,画出满世界的有点诡异又有点魅惑的美。就在最后一缕光线要消失时,六岁的樊倚轮终于在一棵树下停了下来。

他努力地踮起脚尖,将手上的枯叶抵在树干上。这时天已经黑了,樊倚轮看不太清楚,但樊倚轮知道六岁的自己找到了小蚂蚁的窝,想要把它送回家。

他这样一棵树一棵树地找就是为了找着树上的蚁窝,六岁的他还不够高,够不着蚁窝,就只能把蚂蚁送到树干上。樊倚轮相信那时的自己如果可以的话,一定会把蚂蚁送到蚁窝。就像这样,很努力地踮着脚尖。

“虽然我很想把你带回家陪我,但是那样的话你就会被伙伴们忘记了。”那个在灰蒙蒙中踮着脚尖的小男孩说,声音里充满着坚定,夜里他眼中光芒如星辉闪烁,“我会记住你,你也要记住我。”

这一句轻轻的话从樊倚轮的耳朵里进入时就转变成了轰击。六岁的他没有朋友,除了父亲和同父异母的哥哥,没有人能记得住他。

这么些年来,就像命运在拼命遗忘他一样,他也在拼命遗忘过去,但无论他怎么不记得也无法改变他一直是一个人走过来的事实。樊倚轮扶着身旁的树干,抓着干瘪的树皮的手越来越用力,心里那种一直极力克制的酸楚源源不断地涌上来。他全身不住地颤抖着,抑制着自己的眼泪,他不明白为什么命运会这么作弄这么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就是他。

没有人曾试过像这样一般,就像观看影片一样看着过去的自己的故事,感受那份属于过去但却从来没有过去的悲伤。

事实上,那份属于一个人的悲伤并不会合并,那就是两份独立的悲伤。樊倚轮已经忍受这份悲伤忍受了十几年,可他没有试过像现在这样忍受两份完整的悲伤。

要知道,有些东西,不会简单地“一加一等于二”。

忽然,一个人影走到六岁的樊倚轮的身后,轻轻地抱住了他。樊倚轮这才发现自己差点忽略了父亲。

因为父亲背对着他,他看不见父亲的脸。但他看着那伟岸的身躯张开双臂轻轻地把六岁的自己笼在怀里的时候,眼眶里的防着泪水堤坝慢慢就支持不住了。那是一个作为父亲的承诺,那看起来只是轻轻圈住他的怀抱却是这世上最安全的守护。

“小轮,我对不起你......”父亲把头抵在六岁的樊倚轮头发上,声音里已经满是哭腔,“爸爸答应你,爸爸一定会永远记得你,爸爸答应你,一定会,一定会......”尾音越来越弱,父亲抱着六岁的樊倚轮再也说不出什么,只剩下令到肩膀一抽一抽的哭泣。

有些人会很奇怪,他们就像开了挂一样,总是可以无视世上所有的规则,即使那个规则是造物主所定下的。

樊倚轮看着前方的两个人,不知不觉地就出了神,直到泪水沿着脸庞滑下。他看着这一切满脸泪痕,吟着泪水微笑,他轻轻地扣着自己的心房,对自己说:“你永远也不能忘记,你拥有着这个世上最好的老爸......”

他对着不远处的、过去的父子俩挥挥手,然后擦擦眼角往小路外走。

樊倚轮跨了出去,一步,两步,然后停住。樊倚轮闭上眼睛,深呼吸一口气,然后再用力睁开。睁开眼睛后,发现枯树林还是那枯树林,满地落叶还是那满地落叶。

“怎么回事......没有醒过来,我没有醒过来?”樊倚轮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仍站立的地方。

樊倚轮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他深陷这个梦境的感动太久了导致他忘记了这个梦的本质。他之前就有考虑过,一场平淡无奇了十几年的梦突然有了它的变化.....

“肯定有问题!”樊倚轮惊慌地猛地回头。

一回头,樊倚轮就看见了父亲与六岁的自己的前方远处亮起一点白点。那白点迅速地扩大,吞噬着所接触到的一切的黑暗,把本应该是夜晚的世界照亮得如白昼一般。

“快......”樊倚轮仿若呆住一样,不知所措,“快跑......”

“快跑!”

樊倚轮大声嘶吼着,直至耀眼的白光将他们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