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午时钟声（四）

“堂明镜酒楼，嗯......应该是这里没错了吧？”樊倚轮抬头看着招牌。

“是这里。”一旁福伯轻轻点头。

樊倚轮皱着眉头地看着那飘逸的五个字。那是栋江南式风格的五层酒楼，倚江而立。在这霓虹灯幻灭的殷都里，这堂明镜酒楼就像位婉约的、轻舞江水的江南女子。

“可是，为何关门呢？”当下，樊倚轮轻压帽檐，四周绕视一圈，说：“不会有埋伏吧？”

“不会。”福伯说。

这两个穿着巨大披风盖住身影的人，就是刚刚从殷都逃出去的樊倚轮和福伯。这正是樊倚轮的计划。他需要找到老爸留下来的东西，但在追兵的骚扰下他可没法安心去寻找。于是，他就干脆假装已经从殷都逃了出去。

与其说逃，还不如说装完逼就赶紧跑。

樊倚轮看着这紧闭大门的堂明镜酒楼，觉得怪异不已。这酒楼伫立在一片灯红酒绿之中，像一片嘈杂里的婉约的诗，像是一片糜烂里的沁心的甜，格格不入，但又无时无刻不透散着诱人的气息。

这感觉很奇怪，樊倚轮站在门前，后面是人流穿梭的熙熙攘攘，前面是一派殷水江畔的安静祥和。

他在这里感受到了一股不知从哪里来的哀伤。

楼阁古境悠悠，市井烟气氤氲，青苔附上墙角石砖，忧伤攀上顶上灰瓦。江边停着竹舟，舟边闲置斗笠与长杆，似乎酒楼不开，这酒楼的江上节目也停休。

江风轻扰，柳帘旖旎，但少了那份江畔桨声灯影，这份硬生生镶进都市里的江南风情难再。

“敲敲门看吧，酒楼主人一定在。”福伯向着樊倚轮笑了笑，走向紧闭的大门。

樊倚轮托着下巴沉思，然后抬头看了看“堂明镜”三个字，若有所思。

“在吗，韩老头子？”福伯边敲门边喊。

樊倚轮撇撇嘴，这老爸在纸条上写着“地窖”，鬼知地窖在哪里啊，你又没带过我来这里。到头来，还是要福伯带路。这酒楼老板也是熟人吧，看福伯喊着“韩老头子”喊得起劲的样子。

“吱呀——”好一会，大门慢慢往里打开，门缝里露出一个小伙子的头。

“不好意思，今晚酒楼不开张，两位请回吧。”小伙子古灵精怪地看着福伯和樊倚轮两人。

大门正要合上，福伯一手伸进门里，挡住了要关上的门。

“我们有要事，请你跟韩老板说一声，有樊家的人找他。”福伯靠近，低声地说。

“樊......”小伙子的眼神在那一刹那变得惊疑不定，他疑惑地看看面前的两人，赶紧往里跑去。

福伯向樊倚轮招手，推门跨过门槛，说：“少爷，咱们进去吧。”

进到酒楼里面，才发现酒楼里的江南气息更浓烈一些，毕竟没有屋外周边的市井烟气的反差。房间的空间结构遵循中庸之道，中正平和，既朴素却又不显拙劣，既高雅却又不显繁杂。气氛淡雅别致，意境清笔淡墨。

古灯素雅，红木朴拙，屏风上挑花韵味无限，墙壁上古卷书法飘扬。

樊倚轮深呼吸，闻着空间里飘荡的花香，觉得自己的紧张感就这样淡了下来。

“话说，他们都在津湾等我们么？”樊倚轮慢慢脱下大披风，整整齐齐叠好放在桌子角边。

“没有，他们已经出发去东海岸了。”福伯说。

“哦？他们不等你？”樊倚轮有点惊讶。

“不需要，我让他们早点走，他们人多目标大，迟了被帝国军盯上也是麻烦。至于我，你不用担心，这个世界上能抓住我的人都还没出生。”福伯说，摘下帽子微笑。

好啦好啦，知道你厉害啦......樊倚轮吊着白眼甩给福伯。

“你就嘚瑟吧......”樊倚轮说，“话说，你这身......嗯，这身装置是哪里来的，紫组的作品么？”

“勉强算是吧。”福伯边说边扯下手套，露出他那双银色外壳的钢铁手掌，“严格来说，这是魔动装置，而且，我身体的一半已经不是人类了。”

“哦......”樊倚轮静静地低头看着这对手，没听出福伯的话中话。

福伯五指岔开，整个手掌的构件沿着纹路分离，内部透出耀眼的绿光。

“我就是靠这个切割空间的，跟空间魔法不一样，我不需要标记，但同时，我瞬移的距离以及控制强度没有纯正的空间魔法厉害。”

樊倚轮又回想起了方才在布涅尔跨江大桥上的情形，福伯如鬼影般消失在原地，跳到军队里大杀四方，以及蓝姐的蓝蝶魔法精灵瞬移的画面。

“那还有其他像你一样的改造人么，呃，空间魔动装置所有人。”樊倚轮问。

“说实在话，我也不清楚这个世界还有多少个像我这样的人，但应该不多。”福伯边说边戴回手套。

这句话倒是出乎樊倚轮的意料之外，在他的想法里，既然象棋紫组可以做出这一套装置，那么想必可以继续做下去，至少象棋四组里也会有四五个像福伯这样的人啊。、

但按照福伯这样的说法，貌似象棋四组里只有他自己是空间魔动装置所有人。

“为什么紫组不......多创造几套？”樊倚轮问。

“有些事情你还不懂，以后你会知道为什么的。而且创造这样一个空间魔动装置所有人风险很高。”福伯说，“樊家班每个人的生命都很重要，我们舍不得拿任何一个人来开冒险这个玩笑。”

这句话轻轻地敲在樊倚轮心里，浮点涟漪。

是的呢，我们是一家人，家人怎么可能不重要？

樊倚轮摸摸鼻子，赶紧岔开话题：“唉，啧，这老板怎么还没下来，赶紧下来处理掉这事我还想睡一觉呢。”

他们一整天没睡啦，从殷都逃出去又溜进来，现在已经是第二天晚上了。

“其实，开车的时候，少爷你可以小憩一下的。”福伯轻轻说。

“我哪有心情睡，倒是你，辛苦你开车这么久，你赶紧休息下吧，这边我来就好了。”樊倚轮伸个懒腰舒展筋骨。

“哦？我不用睡觉的。”福伯说。

“......”樊倚轮翻翻白眼。

“对了，搞定这事，我们去接老师吧。”樊倚轮突然想起。虽说老师机械技术又厉害而且体术不俗，但把他自己丢在敌军大本营真的不放心。

福伯淡定说：“不用接他，接他干嘛，他比我还厉害。”

“......”樊倚轮被噎到无语。

“你放心他好啦，他在金十字联邦横行霸道时，迪瓦特这些小伙子还没出世呢。”福伯说，脸上对布鲁诺的相信显露无疑。

樊倚轮知道他们之间的默契，既然福伯这么说，那应该真的大胆放心了。

为什么樊倚轮会突然间明白他们之间的默契了？其实，在福伯展示空间瞬移时，樊倚轮大概就明白了。昨晚老师敢将他从顶层扔下去，大概就是因为福伯当时已经瞬移到了现场吧。几个眼神之间，他俩就做出了将他扔下去的决定，这不是默契是什么。

楼上传来略显焦急的脚步声，看样子，这酒楼的主人一听到消息就马上下来。所谓的韩老爷子扶着楼梯扶手急急地往下走，双鬓斑白，脸庞沟壑纵横。

“樊倚轮少爷，樊小少爷是吗，是小少爷吗？”韩老爷子匆匆地走过来，“你怎么还在殷都城里啊，赶紧走哇！”

樊倚轮被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弄得措手不及，他尴尬地摸摸头，说：“呃，我们已经走了再回来的，放心，没人知道的。”

“哦，这样啊，吓得我，”韩老爷子将樊倚轮整个人检查了一遍，松了口气说，“没事就好。”

“哎呀，韩老头子你怎么都不关心我一下，几年老友了都？”福伯不满地嚷嚷，眯眯眼都睁开了。

“去去去，你能有什么事，我跟你说，你不照顾好小少爷我跟你没完。”韩老爷子向福伯挥挥手。

樊倚轮看着和福伯闲聊起来的韩老爷子，觉得有点亲切，他知道这老人跟自己或者跟自己老爸有点渊源，但着实没想到对方这么关心自己。

很好猜，这酒楼叫“堂明镜”，反过来就是“镜明堂”，“明堂”跟“鸣堂”同音，这酒楼分明跟自己的父亲樊鸣堂有什么秘密啊。

或者说，这个老人跟父亲有什么秘密吧。不然，也不会至于在樊家出事之后伤心得干脆关张不营业吧。

说实话，樊倚轮有时候很羡慕他的父亲。这个人总是有那么多人对他死心塌地，不管是老师还是象棋四组，还有眼前这个酒楼老板。

樊倚轮掏出那把钥匙，向着韩老爷子晃了晃，说：“其实，我们是回来拿东西的。”

韩老爷子转过头来盯着钥匙好一会才说：“跟我来。”

韩老爷子领着二人走向后房里，揭下一幅画像，露出后面的机关通道。

“老爷很早就同我说了，哪一天，不管是他还是少爷你，总会有人过来打开这个地窖，他叫我好好守住它。”韩老爷子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打开通道。

“这么多年了都不见你们来，我都忘了怎么开门了，哈哈哈......”韩老爷子说。

机关门慢慢打开，通道里的光景也逐渐展现眼前。机关门洞开之时，通道里盏盏水晶灯也逐一亮起，照亮往下的阶梯。

“这下面的路你自己走吧，我们就不去了。”韩老爷子轻轻地推了樊倚轮一把。

樊倚轮望着不知通向何方的机关通道，有点迟疑。

“去吧，少爷。下面很安全的，请放心。”韩老爷子说，“我不是那种背信弃义的人，老爷曾在我最落魄的时候帮过我，在我生命危难的时候救过我。老爷可以为了救我连自己的生命都不在意，从那时候开始我就发誓我是老爷的人了，即使到最后我也没能进入樊家班。如果，如果老爷还在的话......”

樊倚轮看向福伯。福伯轻轻地点头。

再望向韩老爷子时，却发现他整个人都颓靡了下去，是那种失去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后的颓靡。

他向樊倚轮勉强笑了笑，说：“快下去吧。”

樊倚轮很想安慰韩老爷子说父亲可能还没有死，但他说不出口，因为就连他自己也不敢十分相信。

樊倚轮轻轻踏着阶梯往下走，耳边还传来韩老爷子的声音。

“老爷叫我守住它，我做到了。”

再回首，发现韩老爷子老泪纵横。

那一刻，樊倚轮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做樊鸣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