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坦诚之夜
他的嗓音柔和而微沉,此时带了些许哀戚,宋曲临想要出言安慰,却不知如何开口。
无论那件事情与他是否有干系,他都算不得是一只恶妖。甚至,他已经不像妖,更像一个血肉分明的人。
“我与一个人做了交易,我要他帮我维系我人形不灭、妖力不散,让我可以陪伴阿暖走完余生,我答应他,待阿暖病逝,我就将自己内丹交给他,作为酬谢。近几日,我的确感到体内涌出一股生命力,恐怕,就是那人从别人身上窃取的精气了。”他闭上了眼,胸口起伏已有些夸张,藏在袖下的手也微微发颤。
“你……你不希望你的妻子好起来吗,鹿血救不了她吗。”
他唇角挂着一抹淡笑,不晓得是苦是甜,可能包含了太多滋味,只是旁人瞧不出来罢了。
“我可以将内丹给她,让她好起来,可是她不愿活在一个没有我的世上。”他盯着不远处屋子内散出了淡黄光芒,缓缓道,“阿暖说的,我都会听。”
他不能与她同生,那便共穴而眠罢。
“她,都知道吗?”宋曲临循他目光望去,不忍道。
“嗯,总归我这一身鹿血也无甚用处,不如死前散尽。”
陆朝苍白的脸稍稍显出点愉悦之色,衬得他不那么单薄凄怆,只是字句中决然之意叫人心头更寒。
“只是,我未曾想到,为妖千年,竟在最后之时被人类所欺。”他静静垂眸,似有不甘,“那人答应过我,助我保持妖力,并且不伤害旁人。”
宋曲临如今已有判断,恐怕他口中所说的人,才是真正有所图谋,欺妖,伤人,极其恶劣。
陆朝此时已经十分衰弱,已无力将那些伤者精气还回,而且他身上没有人类残魂,这些债,可都得找那人讨回来。
“陆朝,与你交易之人是谁?他是何模样?”
他摇了摇头,遗恨道:“我对他一无所知,当时无路可寻,他又正好出现。他身上穿着黑色斗篷,身量高瘦,站在那的时候,像一株枯木。”
她听着这描述,竟浮现出一个怪笑的人影来,那一瞬,四肢百骸的冷意汇聚在心口,她眉头一紧。商青觉察异样,低声询问,她却摇了摇头,只说无碍。
不可能,这件事,不可能也与他有关……她不可无端臆测。
“你确定那人,是人么?他有法子吸取人类精气,会是凡人么?”
“他一点不像人,像鬼,像魔,明明浑身上下没有一点活着的气息,却还维持着人的模样。”他对那人的描述也不够细致,他见过一次,他五官如何面目如何,都已经记不清了,唯一清晰的,就是他身上缭绕的死气,似重重黑雾,将一个空壳锁在其中。
“你可有法子找到他?”
“没有,除非他来寻我,否则我不可能联系到他。他很强,我未曾和他交手,但恐怕……”他犹豫片刻,仍道,“你们不敌。”
这话在旁人说来的确狂妄,可一向谦逊雅正的陆朝道出此言,则是明显的警示了。宋曲临听了,心中顿时一沉。
他不会夸大一分,不会贬低一分,他们不敌——很可能是真的不敌。
可是,这个人,他们一定要找到,一定要索回伤者的精气与魂魄。虚空派既答应了,就必须尽力为之。宋曲临再是不敌,也要一试。
她心中想了颇多,神色愈发坚执。
但陆朝的眼神忽然变了,他看向那间散着微黄火光的屋子,忽然怔住了。
因为那扇木门不知何时竟打开了,门旁立着他的妻子,叶暖。此时天气正暖,她却披着一身衣裘,纵然衣服绕了好几层,整个人瞧上去仍然是清清冷冷,没有一点儿暖意。她生得不高,可是在月影之下,显得分外颀长,又长,又单薄。她抬步,鞋尖落在树枝投射在地面的斑驳树影上,风动,影动,她也在缓缓挪动。
宋曲临也在看她,两眼有些发直,幻境中的叶暖也是美艳动人的,可是却没有这样的冷清之感,她这模样,倒像是个朦胧清丽的梦,美得有些不真切。
“夫君。”她抬眸看向陆朝,嗓音温柔如水。
“阿暖……你怎的出来了。”他有些无措地迎了上去,握住了她的手,小心地放在掌心暖了暖。
“睡不着,就出来了。”她低首一笑,又向一旁站着的另外两人行了一礼,“两位晚好,妾身替夫君向两位赔礼了。”
宋曲临忽地觉得自己吵醒了她很是无礼,见着她柔顺和缓的笑容,脸色微红:“陆夫人多礼了,要怪,就怪我们擅自闯入——”
“不是的。”她缓缓摇头,“夫君撒了谎。他所言,七分真,三分假。”
她嗓音柔和,却含着坚决之意。
陆朝神色一变,眉头缩起,握住叶暖的手,也颤了颤。
“夫君,你若真的无法找到那黑袍男子,怎会这样轻易和他做交易?你晓得他伤人,居然还袒护他。”她沉沉叹了一声,敛了敛眉尖,叹惋道,“你不但瞒我,还骗我。”
陆朝脸色很差,讷讷道:“我不曾骗你……”
她笑了笑,按住他的手:“你分明说过,要和我一块儿死,可是你却想用你的死,换我的生。这不是骗么?”
宋曲临按捺不住,急切道:“此话何意?”
叶暖转过身子,向宋曲临福了福身,脸色似乎更苍白了些:“夫君与那人做交易,想让他医好我,自己则以内丹为筹码,以百年修为,换取我这区区数十年性命,可真是一桩稳亏不赚的生意。”
她轻轻笑出了声,笑声极好听,像是清风吹动桐叶,清亮而撩人。
“夫君,阿暖是不是很聪明?”
这一声,微微显出了少女的娇羞姿态,只是她脸色太白,看不出红晕来。
陆朝静静地看着她——微笑的、美丽的妻子,他宁肯用内丹也要救的人,动了动唇,却没有发声。
“阿暖是不是很坏?夫君待我这样好,我却不懂你的苦心。”
“没有。”他摇头。他的阿暖,是世上最好的女子。
“夫君忍心旁人去死,不忍心我死,是么?”
“我管不了那人用的什么法子,我也管不了旁人的生死——”他向来沉静的眸子迸出些许恼怒之色,直至此时,宋曲临才在他身上瞧见了妖的影子,狠厉果决,而不是优柔寡断。
“夫君和阿暖真是像啊,当年,我也管不了那些猎物的生死。”她一点儿也不怒,仍然是那副温柔可亲的模样,“我们一家世代狩猎为生,杀过许多未成形的妖类,血债深重,所以叶家之人大都早逝。”
她将目光挪向宋曲临:“我自幼就野兽抓伤,毁了容貌,气血也虚,拿不动弯弓,拉不紧弓弦,父母迁就我,疼爱我,晓得这是作为猎人受的天谴,所以就在柳城定居,开了间客栈,以为如此,就可安稳一生。”
“可我病得很重,模样也丑,怎么嫁的出去呢,真是愁坏了爹娘……像我这样的人,活的太久也没什么意思的。”
“但我遇到了陆朝。”她的笑意多了些腼腆,甜蜜之意也漾开来,“我希望和他在一起,一天是赚的,一年就赚得更多了,如果能相伴一生……那可真是要折寿了。”
陆朝面色一凝,似有动容。
叶暖将他的手握紧了些,静静贴在心口:“我不求活的长久,这般简单的道理,夫君怎么不懂呢。”
他缓缓垂下头,闭上了眸子,终于妥协。
“这位姑娘,那些人的精气其实是被那黑袍男子注入我的体内了,若需要,便从我身上取回罢。”叶暖向宋曲临作了一揖,余光又瞥了商青一眼,眼眸泛起些莫名的笑意来。
“两位鹣鲽情深,在下好生感动。”一直不语的商青走向陆家夫妇,略一挑眉,淡淡笑了。他语气很是奇怪,似是薄讽,又似赞赏。
“商公子——”
“只是不晓得,陆公子如何和那男子联系?”他言简意赅,道出了目的。
他眉头皱紧了,又在叶暖的注视下松了:“他……给了我这个。”
陆朝从怀中取出的,是一支瓷哨。那哨子浑身泛着幽幽青光,不似人间之物,被他托在手中,徒增诡异。
宋曲临又觉得有些熟悉,这东西她没见过,只是这上头的气息,又沉又冷,令她莫名讨厌。
“他说若需要找他,便吹响这个,自会有人来接应我。”他有些为难地看向宋曲临,“阿暖之言,我会听的。那人迫害无辜之人,与我也有干系,如今,只望能减少受害者痛苦……两位现在便要我吹响瓷哨吗?”
商青与宋曲临对视一眼,此时为深夜,若他造访可能会干扰城中居民,不如将他引到郊外,也省的引人注目。
陆朝会意,点点头,向叶暖交代几句,愿意随他们到郊外吹响瓷哨,联系黑袍人。
她欣慰而笑,又再向宋曲临致歉,说她早闻虚空派才俊众多,个个丰神俊朗,没想到居然有幸见到虚空女弟子。
宋曲临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脑袋,其实虚空派也只有她这么一个女弟子。
“叶姑娘放心,待我们抓到那人,就想法子治好你的病,我虽不通歧黄之术,可——可我师尊很厉害的,一定能让姑娘长命百岁。”
她很喜欢陆夫人,这样身受苦难,仍心存良善的女子,值得任何人——或者妖,去喜欢,去守护。
而陆朝,也不过是被痴心蒙蔽本心而已。
他们都很好,特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