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杀人之人
她恐惧地往后挪了半步,垂着头,不敢在看他。
“你倒是很安静。”他淡淡道,“如若你能保持这样,或许会久一些。”
久一些……待得久一些?还是,活得久一些。她不敢细想,只是垂在两侧的双手,抑制不住地抖了抖。方才被烫的伤口,仍然很疼。
“过来擦药。”他转过身子,去了里屋。
阿绒便也跟了上去,接过他扔过来的药瓶,将那白色药膏抹在方才烫伤的皮肤上,她忽然觉得那处很凉,可过了半刻,又感觉痛了起来,竟是比方才滚烫的茶水泼上去还要疼痛。
她咬着牙,眼睛死死盯着那药,却没能把眼泪咽下去。
孟无求露出得逞的笑意来,他笑时露出那双白牙,格外明净纯洁。
她发怔地盯着自己那块皮肤,竟不知何时已经从红色转为黑色,似中了毒一般,而疼痛感仍没有消减半分。
“你猜猜这个是什么?”他笑着问她,“你猜过多久,你就会变成一具黑色的干尸?”
“你!”
她捂住那块肌肤,涌上了巨大的愤怒与怖惧。
他竟如此戏弄她,若她死了,也定要化成冤魂来找他索命!可若他不是戏弄,而是真心乐见她死去呢……
“哈,我瞧你故作镇定着实辛苦,你才来一日,怎会让你轻易死去呢。这个才是药。”他笑,又扔去了个瓶子。
阿绒接得十分谨慎,将那药放在鼻尖嗅了半天,才抹了一点在腿上,疼痛感果然在消失,那黑色也渐渐退去了。
她惊魂未定地理好衣服,站在屋子角落,没有靠近他。
“呵……我要睡了,过来同我一起。”他走到床边,拍了拍床沿,含着那意味不明的笑容看着她,好似他们真的已是寻常夫妻一般。
阿绒皱着眉头,没有挪步,因为他变脸变得太快,完全不顾及旁人,似乎这所有人都是在陪他游戏玩耍。
这样恣意妄为,真是……幸运。
她处处仰人鼻息,从来不敢僭越一步,何曾像他那般大胆呢。
“你不肯来?”他将这四字吐得格外清晰,咬得也很缓慢,那狭长双眸向上一挑,似下一刻就要将她生吞活剥。
阿绒在原地定了定,还是迈开步子,走到床边,离他一尺旁坐下了。
“坐好。”他拽住她的胳膊。阿绒忙缩了缩身子,扶住了身下的床沿。
倏忽之间,床塌了。
或者说,床沉了下去,从这屋子,沉到了地底。幸而这下头是有底的,阿绒白着一张脸,战栗地看着四周景象。
这里很冷,她虽没去过地狱,但想着地狱也不会如此阴冷。这里虽冷,却是很明亮的,因为四周都是冰雪,冰中点着长明灯火。她冷得打了一哆嗦,而身旁的孟无求却是一副安然自得的愉快模样。
他的指尖划过四周的冰墙,像是在抚摸美人的皮囊一般,含情脉脉,柔和万分。
她觉得他这样子又可怕又恶心,可很快,她发现不止如此。
因为这厚厚冰墙当中,是有东西的。而那形状大小看上去,竟像是模模糊糊的人影。
她揉了揉眼,瞪眼看向那冰里的东西,才发现——那真的是人。
她大骇,身子一抖,从床上滚了下去。
人,女人,与她年纪相当的女子,不是什么逼真的雕塑,而是真的人,或者说尸体。不止一具,她粗略看去,至少也有五六个这样的影子,离她最近的那一个,大致看得清五官。
很美的脸,像是被细细描摹的画作一样,只是这神情却很不好——她微张着唇,瞪圆了眼,一副惊恐的模样。像是被定格在了临死之时的绝望瞬间。
凉意淌遍全身,阿绒的手已经紧紧攒了起来。
这些人,就是之前被送进孟府的那些女子么……她们果然死了,死后,不得安葬,还被孟无求当做玩具藏在了这里。
孟无求痴迷地看着冰墙中的尸体,仿佛在欣赏一朵盛开的花。
“我每天都睡在这里,她们会永远陪着我。”
他笑得格外欣慰,甚至伸出手去隔着冰墙去触摸那女子的脸。
“你……杀人……”
“杀人又如何?”他奇怪看她一眼,“何况,杀人二字太过粗鲁了,我不过是将她们最美的模样保存下来了。”
他听着阿绒的悚然语气,似有不悦。
阿绒的脸色沉了沉,那种骇然变成了一种沉默。
她起初的确是慌张的,可是现在她忽然明白了自己应当做什么。
“杀人偿命,你不晓得吗。”
“偿命?你晓得她们的命是如何来的么,她们都是我寻过来的,刚来时,她们和你一样,又小又瘦,像只干巴巴的猴子,可是我亲自饲养她们,让她们长成了让所有女子都羡艳的模样。我用了最好的食材,最好的衣料,最好的脂粉供给她们,每天和她们待在一起,她们也很喜欢我,从喜欢到爱,到离不开我,到要与我生死相许。”他愈说愈激动,双眸跳动着疯狂的火焰,“女子老去,是多么可怕的事情,这比死亡更可怕,我愿意帮助她们,留住她们最美的容颜,难道做错了吗?”
阿绒攒紧的手已经无力再攒住,她的指甲将手心的肉掐得又红又紫。
这人是个疯子。
他杀人却不知错,那些人死状那样惨烈,他却能这样愉悦地欣赏他的杰作。
他已经疯了,恐怕孟府上下都已经疯了。
这里不是安乐窝,而是死亡窟。
她想到的是逃,可是她又逃不掉,可是若不逃,下场便是被他制成这样的永不腐化的尸体。一想到这里,她就感觉恶心,肚子里一阵翻腾,可她没怎么吃东西,也吐不出什么来。
“怎么了?”他看向她,皱眉问道。
“没有。”她压下内心的恐慌与愤怒,抿出个苍白的笑来,“孟少爷要睡在这里吗?”
“是啊。”他微笑着理了理被褥,将自己单薄的身子埋在里面,掌心仍然握着那一块暖玉。
“很冷……孟少爷不怕冻坏了身子吗?”她小心地、关切地问道。
“在外面我才会难受。”他闭上眸子,“这里才是我应该待的地方,你若是冷,就靠着我些。”
她靠近了些,他身上的暖玉的确会让人舒服些。可是,她根本不想依着他,她想离开这里,想杀了他——
否则她就会死。
他侧过身子,盯住了她的眼睛:“你被卖给了我,便不要想着别的事。如果做错了事情,很容易便死了。我说的死,不是被藏在这里,而是真正地——很痛苦地死去。”
他的声音那样轻柔,仿佛在吟唱一段婉约的音调。
可是阿绒的恐惧,愈来愈沉。
沉入了无边暗夜。
宋曲临此刻惊醒。她愕然发现,自己衣衫已被汗水浸湿,身上有止不住的寒意。
如她所愿,她梦到了孟无求,当然,还有自己的前世——阿绒。在前两次梦境之中,阿绒显得冷漠阴鸷,虽然笑着,却浑身都是死寂的气息,所以从没有人敢靠近她——除了那只猫。
可是这一次,年幼的阿绒是正常的女子,而孟无求,却是个彻彻底底的疯子。
恐怕她在孟府之中,的确遭遇颇多,才导致性情大变,在那之后,孤身一人,无所依傍。可是她既然逃了出来,必定也付出了代价,不可能如此轻易地便逃离魔窟。
——你杀过我一次,我也要杀你一次。
他们交战那一晚,孟无求曾这样说。
难道阿绒当真杀了孟无求,才逃离孟府的么。可她分明没有力量反抗……除非,假意顺从,再徐徐图之。
可孟无求并没有死,他堕了魔修之道,通过修炼邪术延长寿命。
她脑袋很混乱,头也开始发胀疼痛。那梦太过真实,让她浑身都不自在,从小到大,她鲜少做噩梦,因为生活安乐,鲜少有什么忧心之事。
自己与阿绒相比,的确幸运太多。
明日便是下山之日了,若不安寝,恐怕体力不够。可今夜,她注定是睡不着了。她首先想到的是去找师尊,但这么晚了,她也不好去打扰,或者百初师兄,可百初的屋子里不止他一人,她贸然去寻他,也不合适。
门中本就只有她一个女子,此时她又怕又惧,却无人可以倾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