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2003年，三月

我和母亲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两大编织袋的板蓝根和醋塞进了厨房的柜子的所有角落，不少东西为此都重新搬家。收拾完母亲就赶紧做饭，等饭做好了，父亲也回来了。不过，不是一个人，后面还跟着二哥，鼻孔里塞着棉球，鼻尖上似乎还有干了的血迹。

“哟，守信来了！”

“二哥！”

我和母亲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二哥在父亲的身后换拖鞋，正蹲在地上，来不及抬头就说，“舅妈，三儿，中午好！”

“这鼻子是咋了？上火了？一会儿让你舅舅给你买点梨吃。”接着母亲看着父亲，所有的问题就用一句话概括了，“咋回事儿？”

父亲居然在笑，“能咋？咱姐夫打的呗。我进门的时候，孩子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被摁在墙角打，打的一脸都是血。我这不赶紧把孩子带过来了，等姐夫消消气再送回去。”

一听是姑父动手，肯定十有八九和学习逃不开干系。但是打的这么狠，这几年确实不多见了。“守信，你爸因为啥打你？考试没考好？”母亲虽然知道二哥成绩不佳，但这几年对于这种难以改变的现实，大家都已经习惯了，不至于再打了，最多就是骂两句。

父亲还在笑：“没考好？根本就没去考！今天他班主任给姐夫打电话了，问咱家守信还上不上学了？一句话就把姐夫给问懵了。姐夫说不是天天上呢，结果才知道，守信已经逃课一个礼拜了，上次的月考也没参加。咱姐还护短，知道也不说。这，可要往死里打啊。”

二哥一脸茫然的看着我和母亲，似乎觉得这里也不是个可以呆的地方。

母亲走上前，看了看二哥的鼻子，把他鼻子里的棉球取出来，见血已经凝结，“先吃饭，吃了饭再说。杨正，给你哥拿碗筷。”

中午吃的是烩菜拉面，二哥看来是真饿了，一口气吃了两大碗。父亲还不忘调侃：“孩儿啊，不管学习好不好吧，你倒是有个好身体。瞧你弟，倒是有脑子，可是身子骨差啊！你兄弟俩互补一下就好了。”

今年我十六，身高一米七五，体重只有可怜的一百一十斤；二哥虽然年长我两岁，身高也低我两公分，但是他的体重足足一百六十斤，而且没有赘肉。我偷偷看了二哥一眼，他进门之后，多数时间都是在沉默，不管我们谁和他打招呼，他都只顾着吃吃喝喝。

家里的座机突然响了，我过去看了一眼，是二哥家里的座机号，冲着父亲努努嘴，父亲走过去接起来：“喂？哦，姐，咋了？”

我注意到二哥嘴里虽然在吃面，但是眼睛却盯着接电话的父亲。父亲则是一言不发，嘴里只会哼哼，“嗯”、“哦”、“行”之类的，几分钟后就挂了。

母亲焦急的问：“咱姐说啥来？”

父亲哼哼一笑：“唉，能说啥，让守信在咱家住几天，说是让你给孩子补补课。她说我走了以后，姐夫气的不行，把家里的电视也给砸了。”说完轻轻拍了一下二哥的膝盖，“我的孩儿啊！你咋能把你爹气成这呢？你说那电视不是用钱买的？你爹再打你，也就你一个啊，你以为是你爷爷，我们兄弟姊妹四个呢！将来啥不是你的？”

“吃饭就吃饭，一直叨叨，比女人还啰嗦！”母亲的眼神从厌恶转瞬就变成温柔，从茶几下面踢了父亲一脚，顺便还踢到了我，“守信，还吃不吃了？”

“饱了，舅妈。”二哥连同我留在茶几上的碗筷一并收起拿进了厨房。

母亲立刻在父亲的肩膀上狠狠的拍了一下，“要死了你？让孩子安安静静吃口饭也不行？咱妈天天念叨啥你忘了？食不言、寝不语，你还当家长了，一脑子浆糊！”

“咋，我是他舅舅，说他不是为了他好？”父亲还颇不服气。

正巧二哥也从厨房出来了，看他的方向，是打算去我的卧室睡觉，我猜他昨晚打了一晚上的“大话西游”，这会儿眼睛估计都睁不开了，但是我又不能直说，那不成了叛徒了？

父亲招手，“守信，过来，坐这儿和舅舅聊聊。”

我看得出来二哥是不愿意和父亲聊的，但是他也没得选，慢慢走回我身边坐下。

“守信，你跟舅舅说，你这高考考不上咋办啊？”父亲此时的笑容不见了，出现的是一种罕有的严肃，虽然并不凶狠，但着实让看到他的人不轻松，因为那是一双能看穿谎言的眼睛。

“不知道。”二哥的声音很冷，似乎他的能量已经耗尽，现在不过是一具掏空灵魂的麻木的身体。

“我倒是知道，你从小就喜欢打游戏，问题是打游戏能养家糊口？咱中国好像还没有打游戏这个工作吧？咱一本考不上，好歹咱不上个二本？二本不行，好歹上个技校吧，你要是技校都考不上，那可咋办啊？总不能年轻轻去干苦力吧？你倒是身体好，确实有劲，但这一辈子就这么瞎混过去？这不得把你妈心疼死？你以为你实在是脑子不行？我觉得也不是那么回事儿啊？我看你们三兄弟打游戏，从小就属你玩得好。但是，你看看你大哥，看看你弟弟，谁像你一样天天逃学。”

“我也学了，学不会。”二哥冷不丁说了这么一句。

这句话不是把一颗石头扔进了平静的湖面，而是一颗炸弹扔进了油锅。

“胡说八道！”父亲勃然大怒，“哪有学不会的说法，就是你没下功！你看你弟弟，当年英语成绩不好，我和你舅妈谁管他了，不是他自己吃饭睡觉都抱着课本，那英语成绩后来不也上来了。你就是不好好学！我跟你说啊，这几天，你爸你妈估计也正闹着呢，你就在我这。反正跟上这个什么‘非典’也停课了，你就在家，和你弟弟一起复习。今年你要是考不上，我看你爹能打死你！”

“不要吓唬孩子，确实有的孩子接收课本上的知识内容比较慢，那有啥办法？”母亲试着为二哥开脱，毕竟我们班，虽然是重点班，但是也有所谓的“差生”，你说一，他非要说二，真的是无可奈何。而且母亲当了这么多年老师，“差生”，什么时候消失过？

“瞎说！慢咋了？慢是理由？纯粹是借口！”父亲把母亲也给骂了，“你看咱姐夫，人家那会儿在村里，守着个锅炉都不忘了学习，人家后来不是凭本事考了大学。要不咱爸一说起来就是夸他呢，我和大哥就是吃了没文化的亏。你想学我呢？一辈子给别人低三下四？”

“舅舅，我觉得咱家你就挺厉害啊！”二哥突然抬头，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父亲。

父亲紧绷的脸突然就失控了，又恢复到了原来嘻皮笑脸的样子，“呵呵，哎呀，我的小外甥啊，你这个小嘴啊，就和抹了蜜一样。舅舅还厉害呢？”嘴上谦虚，但是我觉得父亲恨不得再多听一点甜言蜜语。

“我觉得比我爸强，我爸一天到晚就知道骂我，我就没见你骂过弟弟。”二哥一脸羡慕的看着我，让我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回避他那乞讨一般的目光。

“你弟弟确实优秀啊！人家成绩又好，又听话，早上出门晚上回家，别说逃课了，迟到都很少有。而且从来不出去玩，你以为都和你一样，连个人影都找不着？我就算想骂你弟弟几句，我也找不到理由啊！”父亲一直在笑，笑得很痛快，很骄傲。“孩儿啊，你哪怕实在是学不会，就像你舅妈说的，接收慢，听话总行吧？每天你就在家坐着，一直捧着书，我看你爸拿什么理由打你。对不对？咱尽力了！”

“舅舅，我坐不住，真坐不住。”二哥一脸委屈的看着父亲，“我爸在单位也不行，我看舅舅你就是经常陪着领导进进出出，还经常有事没事到外地出差，多牛逼了！这会也有车了。哪像我爸，行长叫他出去吃饭他都不去，一点都不识抬举。这都多少年了，还天天骑个破自行车上班。”

“傻孩子，你是真不懂啊！舅舅是没本事，才得一天天的巴结领导。你爸是真有本事，连行长他都看不起。不过话说回来吧，他那个样子，也不对！但是你爸可不是没钱，他是不敢花啊！万一你今年真考不上，他不得花钱把你送进个差不多点的学校？总不能让你上大街卖红薯吧？”

我不知道二哥心情怎样，但是以我对父亲的了解，二哥已经把他捧上天了，他这会儿，还挺享受。可我觉得我父亲的话，二哥真没听进去。

“算了，不想说就别说了，反正你现在可以光明正大的不上课了。那就好好在家休息吧，想睡到几点睡到几点。”父亲估计也累了，说完就回到了卧室。

母亲还试图安慰二哥：“守信，别搭理你舅舅，说话就是那么刻薄，我这半辈子可没少受气。快进去休息吧，和弟弟凑合挤挤。”

其实一点都不挤，因为我没有睡，二哥是真累，睡的都没有知觉了。我等所有人睡着后，跑到外面，踢球去了。可惜，我去错了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