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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5,2005年,6月底
家里的座机把我从睡梦中吵醒,我迷迷糊糊的走向客厅。
十几天前的高考对我而言就像是一场梦,而我至今都没有从梦里醒过来。后面的估分和填志愿,我几乎就是胡乱看了看,因为我拿着答案,就好象是和里面的题第一次见面一样。填报志愿之后,我唯一记得的,就是跟着一群同学爬到了楼顶,在楼顶把所有的教材、辅导书,一起撕了个粉碎。虽然当时我曾有过一刹那的犹豫,那是心中一团压抑的火,彻底点燃了我。看着风带走那一片片纸屑,听着楼下不时传来的哄闹和老师的责骂,我只想及时行乐,享受那一刻。
“我是不是把你的准考证号记错了,我刚才查了一下太低了。你赶紧打电话,成绩已经公布了,你赶紧自己再查一遍,一会儿我再给你打。”母亲说完就挂断了电话。
我当然用不着她告诉我差分的号码,因为两天前本地的报纸还有电视台,都把这件事当作头条来宣传。我颤抖着拨出了那个电话,然后对着那十个按键,按照一定的顺序,等待着我的判决。当我从电话里听到四门成绩以及总分的时候,听筒直接从我的手中滑落,砸在我的脚背上。我感觉不到一点疼,我只觉得,我的世界,粉碎了。
很快,我都没有来得及留下一滴眼泪,刚把听筒放回座机,电话再次响起。不是别人,正是母亲:“多少?”只有这两个字,简简单单的目的。
“没错,考砸了。”世界上大概不存在行尸走肉,如果有的话,一定就是我现在的样子。
“杨正啊杨正,你看看你怎么向你爸交代吧!你爸对你可是寄予厚望!还有你爷爷,这两天天天问我什么时候出成绩。”我听到母亲叹了一口气,“这下可好,我看你怎么交代。”
我安安静静的听着母亲说的每一个字,犹如一把把的匕首,插穿了我的心脏,我就像一块生肉躺在砧板上。那些年,大家都觉得容麽麽用针扎紫薇是最恐怖的画面,但此刻,我宁可母亲不再说话,用针扎我会让我更好受一些。
“我告诉你,你就是太狂了!活该!最后复习的那两个月,你还总想着看球,我说你两句你也不听,现在好了,活该!现在不光是你丢人,你爸你妈跟着你一起丢人!丢人!丢死人了!”
自从我的人生中开始接触考试,我从来不知道考不好会面对这样的批评。我突然间明白了,为什么二哥会那么惧怕考试,很多次,为了躲避考试,甚至宁可在上学的路上,骑着自行车撞向汽车,也曾在考试之前胡吃海喝,在考试前一晚上吐下泻,高烧不止。原来,他只是无奈的想要解脱。如今,我却连个解脱的理由都没有。
“还有爷爷那里,爷爷就盼望着你光宗耀祖,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你可倒好,不但没有给你爷爷惊喜,直接给了个惊吓!你就不怕把你爷爷吓死!”
我的下唇经受不住这样的侮辱,下唇卷进了嘴里,上下牙紧紧的咬着它。然后我尝到了一点点的咸味,或许,我已经咬破了嘴唇。可是我却感受不到疼,我用手背贴近嘴唇,没错,是红色的。
“这幸好是你奶奶不在了,你奶奶要是还在,还得让你气死一回!”
“够啦!”我冲着电话用尽力气咆哮,像条疯狗一样失去了理智:“你要交代是吧?我给你个交代,死,够不够!”
“你就这么和你妈说话呢?你考不好你还有理了?我告诉你!你考不好本来你就没理,你还敢拿生命吓唬我,你以为你妈是吓大的?我哪年不被几个学生用死威胁一遍,告诉你,你妈不上这个当!你给我老实在家呆着,我和你爸下班就回去,回去再说。”
电话里传来了嘟嘟的声音,我听着却像是电话也在对我嘲笑。我举起话筒狠狠砸向脑袋,砸的自己开始感觉到疼,砸的自己开始感觉到眼前的一切不再真实,砸的自己甚至恶心的想吐,才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话筒砸在电话上。可恨的是,我觉得自己脑浆都在晃荡的时候,电话又响了。看来电,是祖父。
如果说我面对父母,为了我那不堪一击的自尊心,我会选择鱼死网破。面对祖父,面对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我又怎能忍心,哪怕轻轻推他一把?我颤抖着,手掌好像失去了血肉,变作一具骨架,僵硬的拿了起来。
“怎么样,孩子,考的怎样,多少分?”
祖父心中的喜悦已经借着嘴巴传递进了我的心里,打开了压抑的一道水闸,泪水不由控制的开始滴落在地上,我似乎能够听到泪珠摔破的声音。“爷爷,别问了,没考好。”
祖父那头瞬间也安静了,他一定听到了我的抽泣。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祖父还是想要知道一个结果,一个或许能给他欣慰的结果:“差多少?”
“别问了。”泪水流进了嘴里,我觉得是那么的咸,让味蕾都爆炸了,“爷爷,对不起,我挂了,我不想见人了。”
我轻轻的把话筒放回原处,似乎祖父还有话要说,但是我却不想听了,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对这个疼爱我的老人,表达了拒绝。
接着,我不等电话再次响起,我拔掉了后面的电话线,然后拿起整部电话,狠狠的向膝盖砸去。一下!我看到显示屏上裂开了一道裂缝,我的喜悦盖住了腿上传来的疼痛;又一下!按键被我砸出来好几个,散落在地上、茶几上、板凳上,我觉得我的膝盖终于派上了用场;再一下!终于,这部在家里服役三年的电话机,在我的膝盖上,正式退役了。
正当我要庆祝这无耻的胜利时,手机却响了起来,我拖着疼痛的这条腿,走进卧室,拿起电脑桌上的手机,是父亲的来电。我此刻充满了恐惧,我担心父亲会像母亲那样的嘲讽我、挖苦我,但是,我抱着百分之一的希望,希望能听到一句安慰的话,接了起来。
“你在不在家?”父亲的声音似乎很冷静,但这股冷静熄灭了我百分之一的火苗。
“在。”我就像一个被宣判了死刑的罪人,打算聆听最后的审判,以及受害者最后的控诉。
“电话怎么打不通?”不知为何,父亲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
“我把线拔了,电话摔了。”我也学着他那冷静的声音,但是,我学的一点也不像,因为我在颤抖,我因为恐惧、心虚、仓皇而颤抖。
“呵呵!”
不知道为何,父亲居然笑了。他的笑声让我似乎看到一个魔鬼张开獠牙,随时会咬到我的脖子上。
“摔就摔了吧,可能你觉得你爸挣钱可容易呢,是吧?”
面对父亲的质问,我无从开口。我自然知道,他的钱,很大一部分来自于应酬的功劳,而他们的应酬,首要的任务就是喝酒。不但要喝,还得喝好!所以我一直以来都很排斥酒,就好象我排斥的,是父亲的牺牲。“我错了,爸。”
“你错了?我怎么觉得是我错了?是我让你考砸的?还是我让你摔东西的?我听你妈说,你还要咋?还想甩下我俩找你奶奶去?你还真是个孝顺儿子啊!”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此刻我知道我说什么都像是狡辩,我知道如今我就是整个家里的罪人,甚至是全家的耻辱,但是,还要让我怎样?难道一定要让我找个地缝钻进去吗?难道我真的罪无可恕了吗?难道我就应该被天诛地灭吗?
“反正已经是这样了,你想过没有,下一步怎么办?我听说你把书已经撕了?你倒是不给自己留后路啊,这下你可真没后路可走了。”
不知为何,此刻的我,就像一只想要跳墙的狗,想要咬人的兔子,我的大脑给我编纂着任何一个成立或者不成立的借口,任何一个能说出口的借口都行,哪怕是一顿狠骂。于是,我只能想到一句:“要不我去你公司上班吧?”
“放你娘的屁!”父亲笑声背后的刀子终于见血了,“就你这,一个高中生,来我公司能干啥?一辈子没出息!也学我?陪吃陪喝陪领导?我告诉你,杨正,我他妈的就是从小把你惯坏了!惯的没人样了!就凭你,还想上班,放屁!我告诉你,电话摔了我给你买,书撕了我也给你买,你老子的脸让你撕了无所谓,但是下一步,你给我老老实实补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