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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9,2010年,7月
一辆公交车缓慢地朝车站驶来,那些等车的人有如潮水一般沿着公车行驶的方向挤去。人们用力敲打着车门,又喊又叫地看着司机,希望汽车停在自己身边。车子还未停稳,无数的人不论头发黑也好白也罢,便将车门团团围住。车门一开,人们立刻连冲带撞向车里涌去。
靠近车门的人使出浑身力气只想再往前挪动一寸;中间的人一手弯曲着往前推,而另一只胳膊护在身后,杵着后面人的脖子,为自己挤出一点呼吸的余地;有的人嘴里还塞着面包,一边咀嚼一边向人堆里蹭,以便寻找突破口;而身后还有许多人看着黑压压的人群望洋兴叹,对目前这趟车已经不抱太大希望。原本一座难求的车,瞬间已是人贴人,车里的每个人都变成了压缩饼干,叫嚷声乱成一片。车门处的人尽力抓住可能抓住的任何东西,以免一时大意被挤下车。司机坐在椅子里冷眼看着,不知道他的仇恨源自何方。
很不幸,我没能挤上去,从六点下班一直等到了七点,高峰期就在我的面前缓缓流尽,我才终于踏上了车门的踏板,早已经被人踩的发亮的踏板似乎只剩一块薄片。老朱是聪明的,他选择留在医院的值班室睡觉。可我不同,我还得回去陪刘一。
这间所谓的“美如家”,每层楼都住着男男女女,有的甚至不是学生,更像是一些进城的务工人员。有时会有女生穿着薄纱睡衣在楼里走来走去,却也没有人觉得意外,或许大家都习惯了。
但是意外总会发生,就在刘一搬进来不久的一天晚上,楼道里突然传来一声大叫。接着,由一个女生,变作两个女生,两人就像受到了不能承受的惊吓,声音尖锐的快要把楼道里的玻璃震碎。刘一吓得爬起床趴在门上,检查门锁,确定上了保险,静静的坐在床边,透过门缝看到楼道里的灯一会儿亮一会儿灭。就这样,即使楼道里拖鞋的塔拉声消失了,她也没再敢合眼。
第二天刘一从房东叔叔那里得知,天气太热,有两个女孩子晚上睡觉没有锁门。结果半夜有一个男的不知怎么走了进去,爬上了一个女孩子的床,女孩自然大叫起来,同时惊醒了另一个女孩,两人纷纷大叫起来。可惜在她们开灯之前,那个男的已经跑掉了。
虽然抓到了那个男的,但是他只承认是自己半夜上厕所走错了房间,绝对没有任何猥亵的想法,但是房东还是坚持将他赶走了。可是,刘一心上的阴影却挥之不去。于是后来我就搬去了和她同住,只不过,我们都盖着自己的被子,睡前只是有一个晚安吻罢了。
当我回到这个不自然的村落时,各式各样的小摊已经架好了火,向我这样的落魄学生纷纷吆喝。我虽然很喜欢这种市井氛围,可是当我看到摊主们油乎乎的黑手,乱糟糟的炒瓢,便不由一阵阵地恶心。我听说这里的学生几乎每天都会吃这些卫生没有保障的晚餐。
回到我和刘一的“小家”,她已经煮好了米汤,用的是她第一个月工资买的一口电饭锅,还是美的牌的,花了三百多,这是她搬进来之后最大的一笔开销。还有一个小桌板是从宿舍搬来的,因为宿舍狭小,大家都很自己的在床上撑着小桌板复习功课。如今宿舍没有了,小桌板就成了茶几,放在地上。用从食堂偷出来的两个不锈钢碗盛着米汤放在上面。还有从菜市场花五块钱买的一份凉菜,里面就是些豆腐皮、海带丝、黄瓜丝之类的东西,主食就是花一块钱买的三个馒头,这就是两个人的晚餐。
按照刘一的工资,她没必要过这样的生活,但是这是她的选择,我无权干涉。而我成了拖后腿的,从这个月开始,父亲切断了我的经济来源。
起因很简单,就是父亲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我的情况,要求我立刻放弃实习,就像院里被分到产科的四个女孩一样,回到宿舍里,安心的准备考研。可以报考研班、英语班之类的,甚至可以回家复习,母亲暑假里也可以全职照顾我的饮食起居。“金牙银眼烂肚子”是我们医学院最流行的一句话,意思就是最好的科室是口腔科和眼科,最烂的就是和肚子挂钩的普外科、肛肠科、泌尿科这些,父亲单方面就对我的实习宣读了死刑。
可惜我再一次违背了父亲的意思,我觉得学习这种事应该临床与实践相结合,毕竟班里太多的女生虽然理论很牛,牛到几乎每科都是一百分,可惜拿起手术刀就发抖。别说切人了,切个兔子都成了磨刀。但是我的解释在父亲那里特别苍白,因为他坚信一点,我不回家就是为了陪刘一。
“行啊,既然你这么有主见,这么有决心,那你就自己好好活吧!”从这句话之后,我的卡上余额就永远停留在了个位数。对此母亲也是知道的但是在我和父亲之间,她肯定还是站在父亲那一侧。
这件事我第一时间告诉了刘一,她却觉得没什么大不了,说两个人省着点,也够花。可我在表达自己的感动之余,再次感叹自己的无能。以前被父亲死死的压制,好不容易从这座大山下钻了个洞跑出来,却又得靠着刘一这块舢板才能在人海里漂浮,我的价值究竟在哪里?
实习期间又没有工资,我唯一的收入,就是那时有时无的红包,红包里的钱也是时多时少,多则五百,少则一百。最开始的时候,我确实不敢收,不想收。但是当红包成了我唯一的食粮,我选择低下我本不尊贵的头颅。毕竟实习期间,我是无瑕外出打工的。
但是跟随高主任这么久,我最大的收获就是获得了大量的动手机会。尤其是割包皮这种小手术,每次他给病人打了麻药之后,手术的全过程他就完全交给了我。我也曾担心,会不会病人突然坐起来,发现做手术的不是主任而大发脾气。高主任老奸巨猾的笑道:“我一年伺候几百人的屌,没见过哪个屌敢硬起来的!”
如今大大小小的手术,我也上了几十台,由于每次都是对着各式各样的男性生殖器。虽然我相信病人处于对医生的畏惧而不是尊敬,每次来之前都仔细的把那个部位洗了又洗。但是内裤被扒下的瞬间,各种腥臊恶臭还是时常挑战我的底线。甚至让我自己小便时,都不想低头看那丑陋的东西。
虽然每次术后,都会遵照最严格的洗手程序,涂抹大量的消毒液,但我隐隐觉得,有一种无形的细菌已经钻进了毛孔,而我越是用力的搓洗,只会让它钻的更深。而女人用的面膜,也无法到洞穴的底端把那肮脏的妖怪吸出来。从此,我就放弃了任何用手抓着吃的食物,筷子成了我的保护神。刘一从塑料袋里拿出一个还冒着热气的馒头,我小心翼翼的用筷子接住。
“直接下手吧,吃完洗洗手就行了。一边吃馒头一边吃菜。”刘一却只知道我在医院经常上手术,忙的时候根本顾不上接电话,但却不清楚我究竟在忙什么手术。我担心我说出来,他连我的手都不敢碰了。
我去那个空罐头瓶子里又抽出一双筷子,把那个馒头像把那个糖葫芦一样扎起来,这才腾出右手吃菜。刚开始的时候,刘一总是在吃饭的时候跟我说长道短,但被我拒绝的时间长了,她也沉默了。毕竟我从小的教育里,食不言、寝不语是很重要的素质。
但是沉默却让人的思绪开始撒野,每个人做任何一件事都有不同的理由,他们或是怀着美好的梦想,或是带着父母的期望,或是仅仅为了证明自己不是孬种。而我呢,如今穷的连肉都只能一个星期吃两顿,不但养活不起女朋友,还得被养活,我这算什么?用父亲的话说,我不但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对刘一,更不负责任。
我也曾问刘一,她是否想回到那个山村里去。她是拒绝的,因为她不想被看不起。如今她已经成为了村里的骄傲,其实在我看来她更像一只被赶上架子的鸭子。父亲说的我何尝不明白,再加上这些日子以来我从网上看到了一些文章,像我们这类人,被归纳为“蚁族”。可我也明白,刘一回去确实也是死路一条,因为社工专业连一个地级市都没有普及到,何况村里。而她如今从事的助理工作,别说回到她那个县城,就是到了和平,也找不到一个匹配的总经理。
如今我俩满怀斗志,可是一年之后,当我们渐渐适应这样的环境,开始与现实妥协时,不知道还有多少精力留给我们的理想?我们的理想是什么?是不是在太原买房,然后结婚生子?先不论能不能攒够足够的金钱,将来我们如何面对老人呢?刘一是否会把父母接进城照顾,而我的父母将来又会不会接受我俩?这都成了我俩避而不谈的问题,一切都在等待,等待我的实习结束后,能否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
或许我想这些问题想的太早,也有可能我想这些问题的时候,已经太迟了。也许就像老赵说的那样,如果是他在太原只能过着艰难的生活,他就会离开太原,回到家乡找个轻松点却也能活得很好的工作。只要梦想不要太高,生活就不会太累。可是,我还回的去吗?甚至,我俩能一起回去吗?她,会跟我回去吗?
想到这里,突然觉得嘴里的馒头干涩的可怕,迫不及待想用冒着热气的米汤顺一口。低头一看,却发现馒头里包着一段三厘米长的细线,低下头拽出来,扔在五块钱一个垃圾篓里,就当没看见一样,继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