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2011年，6月3日

诚如老徐所说，很多规则没有言明的东西，往往就是一顿饭的事。这就是中国人的饭桌文化，虽然对这个文化的领悟，我和老徐不如父亲的应用那么熟络，但只要拿到了毕业证书，我也算功德圆满。同样也是一顿饭的钱，我用来请宿舍的兄弟们拍了一组写真，留下的回忆，也许在多年后无意的翻阅中，还能浮现于脑海。

所以当其他人还在宿舍中沉睡的时候，我十分安静的起身离开了校园，就像我从来没曾出现过一样。我给老赵留了一封信，让他代我把剩下的被子、褥子处理掉，校外有人专门干这事，一套床铺卖五十元。其实算算也挺划算，毕竟这么不值钱的玩意儿，如果坐火车托运回家，谁知道运费几何。万一在车厢里被老鼠淋一泡尿，全白瞎！最大的感受就是上了这么多年学，字，越写越烂。

当我躺在卧铺车厢里的时候，仿佛透过林立的高楼看到了那所被半升的太阳晒的闪闪发光的校园。我觉得此时应该有眼泪，但我提醒自己，不过是个过客，不要动那么多情。活了两轮的人，该成熟了。学校能教给我的东西，就如曾经吃过的饭已经让我成长，但你如果非把它掰扯出来说用在哪里，确实有些困难。

下午回到和平的时候，看到那些拉客的贩夫走卒，心里的厌烦也升至了人生的顶点。我同情他们，他们又何曾同情过我？所以第一个上来准备帮我拉箱子的人被我毫不留情的骂了一声“滚”的时候，他愣了，而他即将上扬的火气也被我安静的站立和血红的眼眶吓住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成熟的他随即向身后的旅客发动了更加热情的攻势。

我发信息给刘一，让她晚上回小姨家住，也言明自己晚些回家，想一个人静一静。毕竟去年刚刚经历了这一阶段，她似乎有自己的理解，只是告诉我，别太晚回去，更不要喝酒。

她的话反而点醒了我，找到曾经光顾过的一家大排档，点了一些烧烤，要了两瓶啤酒。吃的异常的缓慢，就好象每一次牙床的挤压都会给大脑带去一阵电流的猛击。喉咙里也想突然冒出一个血瘤，连啤酒也得用很大的力气才能推进胃囊。我自以为从走出医院的那一刻我已经毕业了，此刻才发现，我真的只是刚毕业。

回到家里已经是九点，母亲给我留着灯，但自己已经睡去。我蹑手蹑脚的把箱子推进卧室，然后安静的坐在沙发上，坐进父亲压出来的凹坑里，感受着一种别样的气息。嘴里对自己叨叨了一句，回家了。不知道这句话对我而言有什么意义，但是我猜测其他人回到家里的时候，估计也会这么说。至于决定考研的那几位，也许多年以后才会说。

迷迷糊糊中，听到门口传来响动，情知是父亲回来了。果然，他带着一脸的笑意，似乎还在回味着什么。以我的推测，大概是在麻将场上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酣畅。我同时看到墙上的钟，竟然睡了一个多小时。

“哦！回来了，这就不去了吧？”父亲换下皮鞋，扫了一眼，发现刘一确实不在，脱下了单薄的西裤，穿着平角裤坐到我对面，我们父子俩有一种错位的感觉。

“嗯，学校那边都处理完了。爸，我问你点事儿吧？”

“行啊，问吧。声音别太大，别把你妈吵醒。”父亲从桌上的果盘里拿起一个苹果，用水果刀熟练的削着皮，均匀的节奏比呼吸还要稳定，很快把果皮完整的剥离出来。连他也在欣赏自己的手艺，似乎又有进步。一刀下去，分了偏大的一半给我。

“爸，您别介意啊，我想问你点爱情上的事。”我咬了一口苹果，酸甜的汁水激活了身体的细胞，带走了残留的酒精。

“嘿嘿，行，你说吧。”父亲险些呛到，脸上的笑容十分的别扭，对我这无理的要求反抗的很无力。

“你真的只和我妈谈过恋爱？你俩咋认识的？”我就想一个偷窥狂，轻轻的推开了一道门缝。

“可不是只和你妈谈过吧。我们那会儿哪有你们现在人那么多花花肠子。谈恋爱还得找个没人的地方，还不能在黑夜，省得让人说闲话。那会儿，一旦让人说上闲话，搞不好工作也丢了。”

“那这么多年，你俩就没吵过架？没闹过离婚？”

父亲警惕的看了我一眼，以为我发生了什么。“咋了，和小刘吵架了？说起这个了，你知不知道她考试的事？知不知道她考了个多少名？”

“知道啊，十一名。后来再也没提这个事，咋了，还没开始面试呢？”

“狗屁！现在就咱父子俩，我给你交个底，这个事我连你妈都没告诉。她确实考了个十一名，但是现在一中有多火你知不知道？所有入围的人，都是想尽一切办法往里挤。我专门找了找人事局和教育局的人，连你妈的校长我也见了面，说起这个事，不塞钱根本不行。其他人都塞了，就你不塞，行不行？他们也是人，凭啥帮你一个不花钱的，你当我是市长？谁也不卖这个人情。”

“那就是说黄了呗？没事，爸，我们也尽力了，您也操心了，剩下的顺其自然吧。您别往心里去。”其实后来刘一绝口不提这个事的时候，我就猜到了一二。

“这不就是说了，按理来说，你妈在学校这么长时间了，和校长的关系一直不错。哪怕别人花十万，咱花五万，这个事就办了。可是你这个媳妇，简直太让我失望了！之前买房、装修，又给她下聘礼，样样都是咱家出钱。你妈又着急给你张罗酒店，订金也都交了，这不都是钱？我问你那个媳妇，让她向她爸妈要点行不？好家伙，直接跟我红眼了，要不是看在我儿子的面上，我早撵出去了。还跟我红眼，有什么资格！”父亲不大声嚷嚷的时候，说出来的话让我听起来更失落。那种无力的挫败感，直接转移到了我的血液里。

“她为什么不肯，这都是给她安排工作呢，对她有好处啊。”红眼的事，我下来再问刘一吧。

“还能因为啥？还不是觉得我后悔了要把给她家的礼钱要回来呢！小家子气，农村人！眼光就那么点，我差你那点钱？我实在是不愿意向你大伯、姑姑他们开口。咱家多了不敢说，凑个十万块钱，哪有难度。正好是这个节骨眼，事都凑到一块去了。你大哥要出国，你大伯嘴上不同意，但是钱上还得支持，直接给了你哥五十万存款；你二哥后半年生孩子，但是现在你那个二嫂，现在好像胎不稳，住进医院了，天天是花钱，咱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去麻烦人家吧？你说是不是？”

“那是，我觉得这个人情，咱不应该欠。”我心想着，实在不行，我去找刘一谈谈吧。大不了先把给她的礼钱，借出来。哪怕以我的名义，给她打个欠条总可以吧？

“还有你妈，我就没法说。你知不知道你舅舅还拿着咱家的钱了？反正你现在毕业了，正式独立了，我有必要让你看清楚咱家的情况了。”父亲脸上的皱纹就像是为了隐藏秘密而存在，此刻突然完全舒展了。

“我不知道。”

“为啥我知道小刘是非独生子女的时候，我有点不高兴。我吃了这个亏了，不想你再吃这个亏。你姥姥、姥爷走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你妈照顾好你舅舅。你妈三天两头给你舅舅偷偷塞钱，我能怎么办？知道你妈心软，手心手背都是肉。可问题是，现在你舅舅拿着咱家的钱做生意又赔了，我还不能张嘴要。不然，工作的事，早就到手了。小刘这孩子确实不错，这段时间照顾你妈照顾的特别好，我心里暖乎乎的。但是我也不能当着她的面夸她，不然她还上了天呀。我就是怕，她也有个弟弟，将来拖了你的后腿怎么办？我是担心这个！”

话说完，我突然觉得和父亲走的近了一些，我从没想过他默默承受的这一切。我还以为他就是个甩手大掌柜，什么都不管。但现在，我觉得他之所以有那么多应酬，也是想让母亲的善良，能够少一点犹豫罢了。此刻，我的不满都转移到了舅舅和小刘身上。

这件事，我现在挤破脑袋也想不出对策，只好把话题转移到开始的地方。“爸，儿子今天也给你说个交心的话，其实我认为您真的很优秀。所以我才想问，您后来难道就没有个仰慕者或者追求者什么的？”

父亲就像我被挠了痒痒，更加不自然的笑了一下。“爸爸真的不够优秀。但是你说的这个，怎么说呢。你妈啊，对我实在是太好了，我相信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妈能这么一门心思的对我好。所以说，别的女人，我压根不用正眼看。别人叫我打牌我还去，叫我洗澡我从来不去，你当我不知道他们想干嘛？如果说小刘能够像你妈对我那样去对你，我也就不说什么了。如果不能，这个儿媳妇，我是压根看不上眼的。行了，时间不早了，赶紧睡吧，有话咱改天再聊，其实我也愿意和你说说话，毕竟这个世界上，父子之间，才是最亲密的付出。你爷爷三个儿子，得把爱分出去，我就你一个，我不用分。”

我看着父亲像只猫一样轻轻推开卧室的门，然后又轻轻的关上，生锈的荷叶也似乎被打上了润滑油一般的安静。我抽出一张纸盖在眼睛上，想在这个坑里，多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