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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011年,6月5日

作者:夏白桦 | 发布时间 | 2018-06-01 | 字数:4392

难得一个清闲的上午,父亲从外面陪祖父吃完早饭,还给我和母亲带了点白粥和咸菜。以往这些事都是母亲去做的,现在父亲责无旁贷,我也很欣慰他能够无怨无悔。气温渐高,父亲还很贴心的买来一个加湿器。

母亲睡的并不沉,父亲进门的细微声响已经把她惊醒。我则赶紧从父亲的手里接过早餐拿去厨房,将塑料袋直接放进碗里,然后缓缓撑开。这样,不管吃剩多少,剩下的只把袋子系紧直接扔掉即可,还省却了洗碗的功夫,接点清水涮涮即可。母亲如今身子越发无力,就连洗碗这样的活儿,站在水槽边,看上去也是软榻榻的,生怕把碗给摔碎。而我替她洗,她还总抱怨。要么是洗的不够干净,要么就是太浪费水。其实她站在那里愣神的功夫,流的水都快够我洗澡了。

就在父亲在卧室里组装加湿器的功夫,我听到母亲的声音突然变得尖锐起来,赶紧跑过去。只见母亲冲着我喊冤似的,“杨正,你看看你爸,成心想让我死,就不能让我痛快两天。”

“妈,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北方天气干,尤其到了夏天,更是燥的不行。我爸买个加湿器,也是为了让你凉快些,多体贴了。”我看着父亲的脸红一阵、青一阵,但就是不肯接茬。

“我这卧室就挺舒服,别给我弄得云山雾罩的,我透不上气,难受,拿走。咳咳咳!”母亲这些天咳嗽已经减少,但是不能着急,一旦急火攻心,这嗓子立刻就比机关枪还要火力凶猛。

但抬头看了一眼母亲的眼睛,赶紧将手里的活停了下来。“半上午了,今天天气不错,要不我扶你出去走走吧?医生说病人就得勤锻炼。”

“哪个医生说的,是不是你那狗屁同学?出去干什?丢人?还嫌我命长是不是,非要羞的我一根绳子吊死才行?咱家真是没梁,不然不用你费心,啊!我走的干干净净的,不给我儿子添麻烦。你,杨红伟,放心,儿子也大了,不用你操心,你要是还想绽放第二春就赶紧去找你的出墙红杏,我无所谓!”

母亲的话越发的不中听,父亲青的一半脸也全成了红色,又气又恨但又不敢大声,“说的叫什么话!”然后转身又出门了,也不知道去往何处。

我觉得母亲说的有些过分了,还好她对我还留有三分耐心。“妈,你别这的气我爸,人家以前不理你你倒挺好的。现在人家没事就在家陪着你,你倒天天撵人了,哪有这样的?实在不想出去,咱就在家溜达溜达,我扶你起来。”其实我已经预料到母亲会有爆发的一天,只是觉得来的有些突然,险些把我和父亲烧成庞贝古城。但愿之后母亲能够沉寂下来,

掀开被子,母亲穿着睡衣缓缓起身,当身体刚刚立直,两腿还来不及踩到地面,就再度咳嗽起来。我双手轻轻的在母亲的后背肩胛骨处上下摩擦,据说这是推拿的方法,有利于清肺解痉镇痛。

“你爸就不是个在家呆的人,这些年天天在外面疯惯了,这两天把他圈在家里,我知道是为我好,但你看你爸那个脸色,比得了肝病还难看,又黑又黄。你跟他好好说让他出去,他还不放心,干脆把他骂出去,他痛快了,我也痛快了。”母亲的智慧总是这样,让我猜不透。

下了地,把一双白溜溜的光脚穿进棉拖鞋里,除了一只胳膊还被我双手捧着,其实我也没感觉出太多异常。“儿子,妈有些话,咱聊聊吧?”

“吃了饭再说吧?想不想吃?我爸可是专程给你买的六必居的酱菜。虽然大夫不让你吃这些味重的东西,但谁让你就好这口呢,少吃一点,无妨。”我用目光指引着母亲看向厨房的案台之上,似乎有一股香气随着指引慢慢飘向这边。

“我不饿,你想吃我等你一会儿。”母亲站定等我。

而我一向对那寡淡的白粥没什么食欲,就好象纯粹是为了填满肚子而设计的汤水。“我也不饿,你想聊啥,咱聊就好了。”

“你们呢,也不用哄我,我这个病,虽然我也不懂,但我会上网啊。闲了,你们不在了,我自己也上网看了看。反正是治不好,尽量维持,妈想得开。就是有一样,这个身体,是有一天算一天,所以,咱更得乐观,你说是不是?”

母亲如果能这样积极的面对人生,但就是天大的好兆头。“妈,你说的太对了!所以,你现在想干啥干啥!你不是喜欢国外吗?咱报个团,让小刘陪着你,两个女人上路也方便,而且她心细,照顾你你也用着顺手不是?你喜欢音乐,就去维也纳,上金色大厅听个音乐会。管它唱的啥,先听听再说。”突然我想起刘一的一些牢骚,可是一时我也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那个不急,妈自有主张。我是听你大伯、姑姑他们说起,小刘私下来我也问过。你别发你那个驴脾气啊,妈受不得惊吓。你是不是不想要孩子?”

若在平时,直接一个“不”字就推过去了。但是此刻,什么话都得兜个圈子,把风头在山腰上吹卸了劲。“妈,好好的,说这个干嘛?”

“杨正,听妈一句,可不敢啊!以前都是有那深仇大恨的,才诅咒别人家断子绝孙。咱家我和你爸从来心里不敢有那些作恶之心,得了别人的好处,也总想着报还。你说你为啥不想要孩子?是不敢要?咱家又没得罪人。再说了,有的人是生养不起,咱家这点底子,不能让你享受人上人的生活,花钱雇人替你照顾一下孩子还是可以的啊。”母亲的话说的特别慢,就好象她担心哪个字会得罪了我,都得细细在嘴里嚼个两三遍。

“你别想那么多,我不想要的原因很简单,就是我怕了。”从厨房到阳台对我不过二十步的距离,我低着头看着母亲,数了数,足足走了四十步。

“怕什么?有什么好怕的?哦,对了,你是学医的,是不是知道生孩子危险,担心刘一?我儿子就是太善良,没事,现在医学这么发达,你们也可以选择刨腹产啊。你总不可能是为了报复你爸,故意气他吧?我看你俩现在关系挺好的啊。”母亲自以为对了症下了药,笑容里多了两丝红润,就像寒冬里积雪覆盖的枝头突然绽放的一朵腊梅。

“不是因为那个,要是单说这个,破腹产还不如顺产。顺产的小孩经过产道挤压,骨骼和内脏会更结实。而破腹产就图了一刀痛快了,里三层外三层这么一缝。等别人下地走路了,挨刀的还得担心伤口不要裂开。”

“就是啊,既然你都懂,那你担心啥?”

“你要是想问,咱母子俩就说一回吧。妈,丑话我说在前面,你也别指望改变我,我也没有伤你的意思,这些东西都是以前欠下的。我之所以不想要孩子,完全是因为我自己和我这两哥。”

“胡说八道,你大哥和二哥都当了爸爸了,哪能怪到人家头上去。”

“我说的不是这个。这么说吧,从小,我们三一起长大,那一幕幕经历我印象都很深。知道印象最深的是什么?就是挨打。如果将来生一个孩子,打他怕他心里有了阴影,就像我大哥那样,在家结巴,出门正常。不打,又怕不成材,就像我这样,你们不都说,就属我挨打最少,就属我没出息。”

“我们这代人不像你们,我们上学少,不懂教育,可不就只能打吧,你要理解。再说了,你们都是受过系统教育的孩子,肯定不会像我们那样。再说了,打怎么了,打是亲骂是爱,你们要理解父母的一片苦心。”可惜母亲似乎忘了,有多少孩子被这种邪教一样的观念打断了腿。

“我理解,但是我自己克服不了。如果我有孩子,我肯定舍不得打,我爸能忍住不打我,我很感激,我会把这种好的精神传递下去。但是,老话说富不过三代,爷爷算是个有本事的,我爸也不错,结果呢?看看我!要多没出息就多没出息。我再往下,那不是让孩子生来就得遭罪?我不像那村里人,越穷越生,越生越穷。除非有一天我觉得自己足够有本事了,我再考虑这个事吧。暂时,就用这个话,堵住七大姑八大姨的嘴吧。刘一什么意思,她想要呢?”

我虽然低着头,但是眼角的余光在紧咬着母亲脸上的表情变化,哪怕一点点抽动,我也要回去翻翻解剖图谱,试图弄明白是哪一根肌肉的反射后,查找到这带来的情绪反应。

母亲似乎消化了我的言语,并试图保护刘一。“没有,她要不要又不跟我说,我又不是她亲妈。那你觉得你什么时候就有本事了?多大的本事是个本事?你也不能光考虑你自己啊,等你想要的时候,刘一还能不能生了?对不对?”

“反正这几年不着急吧,国外的女人,三十岁生孩子是正常。你看看现在北京、上海,不都是大龄产妇,虽然算不上高龄,但也没听说哪个女的二十出头就生孩子的,除非那是特别有钱或者特别穷,除了生孩子,没别的事干了。”

“就算你能等,你媳妇能等,妈能不能等?”这话就像如来佛祖贴在五行山上的六字真言,让本来已经被我晃动的摇摇欲坠的大山重新拧成了一股劲儿,让我喘不上气。

“妈,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什么话?大实话!”母亲也走累了,着我扶着她轻轻把她安放在沙发上。我回身去卧室把她的毯子拿出来,轻轻的搭在膝盖之上。母亲又着我把厨房里的粥和咸菜端了过来。也许是走了几步,经络通了,也有了饿意。

我又去厕所拿了一块干爽的毛巾,准备铺在母亲的领口,却忘记了崩口人忌崩口碗,母亲的和颜悦色转瞬化作怒目金刚。“拿这干甚?你当你妈半身不遂了,拿走,看着就生气!”

“妈,那就先放一边,吃完饭擦擦嘴,比用纸干净。”我叠成一个方疙瘩放在茶几上。

母亲也自知这火发的有些唐突,端起饭喝了一口粥,用勺子挑起指甲盖大小的一片萝卜片,放在嘴里润了一下,又吐进了垃圾桶。“好吃是好吃,但还是听医生的吧。”

母亲有这份克制力让我更加欣慰,不自觉,自己喝下了多半碗粥。

“古人云,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你看妈妈,不就是最好的例子。事已至此,妈不多想,也知道没用。但是万一,哪天这个病突然恶化了,妈连个孙子、孙女的面也见不上,你让妈走的多伤心啊!”母亲主动拿起那块毛巾,擦去不受控制的两条泪柱。声音还是从毛巾下面,变着法儿的溜出来。“你奶奶有福啊!虽然走的早了几年,但是好歹四个孩子成家,四个孙子、外孙都见上了,就是到了阴曹地府,也有个挂念。等孩子大了,拖个梦,也能找到个由头。我呢,我就怕连人都认不清啊。”

“妈!你看你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啊!”我把碗放下,刚刚吃出来丁点的甜味此刻比黄莲还难以下咽。

母亲把毛巾再度叠好,放在手心里。“儿子,听妈的话,可不敢不要孩子。人这辈子,活着为了什么,就为了有个孩子。要是以前,妈好好的,我也不催你,你生病了,我照顾你。但是现在,妈这个身体,实在是没办法。万一将来,你有个伤伤病病,你总不能指望你爸去照顾你吧?他还得有人照顾才行。孩子是为了什么,不就是在人虚弱的时候搭把手?你说我,总不能让你二哥来伺候我吧?人家还有自己的父母要照顾啊。说起你大哥,别看他现在不回来,等你大伯生病了,我就不相信他不回来。”

别说母亲不信,我也不信。可眼下我该如何?

“杨正,你听妈的。我知道你们年轻人压力大,担心这个担心那个,但也不能因噎废食吧?老话说了,船到桥头自然直。说不定到时候,你的这些顾虑就都不存在了,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的呀。就像你说的了,都觉得你二哥没本事,看看人家现在,不也是挺威风的。所以说,好多事,不要把它想的太复杂了。再说了,你不体验一下当父母,你不觉得遗憾?”

“我不遗憾,就冲我和我爹这关系,我觉得太吓人了。而且,别的事还有个反悔、改过的机会,这孩子可不行啊。你总不能说生气了,再把它塞回娘胎里去吧?”

“噢,你现在知道以前对不住你爹了吧?就得让你也尝尝这个滋味了。”母亲有些得意的看着我。

“粥凉了,你不喝我收拾了啊?随后再说吧,好吧?”我没打算等母亲回答,把粥扔进垃圾桶,提着半满的垃圾桶匆匆下楼,却在院子里看见父亲独自抽着闷烟。